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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曦月 ...

  •   1.身世

      林夕月十岁以前算半个孤儿,和爸爸奶奶生活在一起,城市边缘的棚户区里,只有一个破旧屋顶和四面旧泥墙的土胚房,一家三口人,家里唯一的电器是人家扔掉又被他爸林卫捡回来修好的旧电视,家里的经济来源是给人修电器的林卫。

      她记得她小时候是有妈妈的。因为她印象里有一个尖脸圆眼睛的女人,穿各种各样的绿衣服,衣服上细细密密的花,绿色的碎花布是她现在还想得起来的童年色彩,甚至等到长大了也觉得:真好看,像一整个春天。她也记得被一双布满薄茧的手抱在怀里,视野里花花绿绿的嘈杂。

      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就没有人抱她了,可能是因为她长大了,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走了。她不记得她是不是也问过林卫:“妈妈去哪里了?还回不回来?为什么不回来了?”

      因为她怕他。好像从她有记忆开始,林卫就每天都不清醒,白天是醉的,晚上也是醉的,嘴里一直嘟嘟囔囔地念着什么,谁也听不清。林卫心情好的时候坐在地上跟他讲很多不着边际的话,大着舌头从历代皇朝侃到早年岁月,但是绝口不提她妈,好像即使是醉了,他也不敢面对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找茬教训她,为什么不做饭?为什么成天待在家?为什么我都回家了你还不回来?

      奶奶还活着的时候拦得住他手里要落在她身上的皮带,也骂得住林卫要扔向他的板凳木棍或是菜刀。但是她十岁那年奶奶就死了,没有预兆,就是突然倒在了买菜回家的路上。

      奶奶死前林夕月一直是班里的第一名,安安静静的,上课认真听讲,下课帮奶奶买菜做饭,不跟林卫说话,偶尔可以找奶奶骗零花钱去书店买喜欢的笔记本。奶奶死后她的生活就变得混乱起来,怕回家,怕看见林卫,不敢开口要钱,又还是要仰仗他活着。于是她每天只干一件事,思考今天怎么跟林卫要到钱,要多少,怎么用能用得久一点儿。

      林夕月那时最大的梦想是:要是能去赚钱就好了,能不用跟林卫斗智斗勇,也能活下去。

      她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了:“人渣”、“废物”、“活着丢脸”这些词,有时候听林卫说出来形容自己,有时候学着他的语气用到他身上,还夹杂着一系列不堪入耳的脏话。甚至有样学样的拿着刀往他脖子上架,问他:“你怎么还不死?你活在世上干什么?”

      其实是在问自己。

      每次的对峙都换来一身的伤,被踢到肚子,被摔到地上,被他扔的书砸青脸,被拖出的一身伤痕。她却学得越来越倔,每一次都拿出拼命的气势。

      也没有过很久,这样的日子也结束了。因为林卫死了,死在一条没人管没人知道的下水道里。喝醉回家的晚上一脚踩进了没有井盖的坑,跌进去就当作解脱。连呼喊都没有,尸身与下水道的污秽一起腐烂。

      林夕月在林卫没有回家的第三天才报了案,因为林卫平时也经常不回家,要不在喝酒要不在赌博,她去报案还是因为有人找到她学校里来,问她知不知道林卫去哪了,今天要交的活儿怎么没干完,也好几天没有去上班。她找了麻将馆,问了附近的人,这几天没有人见着他。

      林夕月就想:哦,可能是出事了。不恐慌也不激动,就是平静地走到派出所,没表情也没语气地说:“警察叔叔,我爸失踪了。”

      她希望最好还是不要找到了,又担心起来以后自己靠什么生活。

      只担心了一个下午,林卫的尸体就被抬到了她面前。烂了一半,臭得她吐光了胃里所有的东西,也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群众。她在心跳平复过来后问自己:“算不算解脱了?”

      邻里的人家明显要比她激动得多,人声鼎沸地惋惜,抱怨,同情。

      “这小姑娘多可怜呐,才刚死了奶奶这爸又死了。”

      “我看也不一定就不好,他这个爸也是滩烂泥,有和没有也差不多。”

      “你这话说得,有总比没有强吧,现在剩她孤零零一个人,去哪?怎么活?”

      …………

      林夕月看过去,她们立马住了嘴讪讪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难过,只是冷,仿佛血是凉的,从四肢都往心脏涌,堵得胸口发慌。她知道她会去哪儿,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没有父母也没有亲戚的未成年儿童会被国家接纳,送到一个叫孤儿院的地方。

      有伙伴,有饭吃,有学上。还没有人打她。

      怎么想都不该难过。

      有警察走过来问她:“你报的案?”她点头。

      他又问:“你妈妈呢?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吗?”

      “没有了,就我一个。”她抬起头盯着他,淡淡地答。

      “你叫林夕月?十岁?”警察一边问一边做着笔录,看着林夕月点点头,他就皱起眉来,又一个孤儿,这个月已经遇到两个这种情况了。

      “最后一次见你爸爸是什么时候?”虽然这起案件被默认是意外失足,但相关的记录还是要做好。

      “不记得了,可能是三天以前吧。”她低下头踢着脚边的石子说。

      “三天?那怎么现在才报案?”警察有些惊讶,一般家里就两个人的不应该一天不见就闹着找了吗?

      “我也不是很确定这几天他有没有回来过,我和他作息时间不太一样。”

      “你知道你爸是做什么工作的吧?”

      “修理工。”

      “他平时经常喝醉吗?”

      “没清醒过,也是运气好。”

      警察停了笔打量着她,他听出来了,这小孩儿的意思是林卫是运气好这一次才踩了空,也是运气好现在才死。

      好像是有些不怎么正常,一般人死了爸爸,就算平时关系不好,起码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不应该这么平静,甚至还和一个陌生人说风凉话。他觉得可能她遭到过虐待。

      于是他把笔递过来让林夕月签了字,然后继续写上:疑似遭受虐待,可能存在心理问题。

      林夕月暂时被安置在班主任家,做了半个星期的空气人以后,那个问她问题的警察带着她去了孤儿院。

      从城西到城东,跨越一整个市区的繁华。凑起来挤在一起的土坯房在她眼里一点一点高起来,变成层层叠叠没有边界的玻璃大楼,太阳也追着她一样,从西边到东边,把树的影子拉成一整条平直的黑线,划分掉她十岁以前的人生。然后高楼林立又变成房屋错落,满山的绿铺天盖地淹没她。

      她又想起来那个女人的碎花绿衣服,猝不及防就落了泪。

      人间的悲欢原是与年岁无关,忧思惊惧,也不是长大后才能懂的情感。

      院长在门口等她,慈眉善目又温柔大气的中年女人,头发高高盘起来,也穿一件绿色的花上衣,牵过林夕月的手时,手上的茧磨出温暖的热量。

      她的心就像跌进了云层里,觉得回忆是柔软的,脚下的路是柔软的,宿舍的新被褥也是柔软的,连小伙伴们带着探寻的目光都是柔软的。

      窗明几净的新生活。

      2.伙伴

      然而新生活里也有不顺心。她换了地方生活,自然也要换学校,这个学期已经接近尾声了,现在转学也不是很方便,院长便和林夕月商量好了,先不上学,等过一个假期再带她去新学校。她有力气也有时间,就每天帮着院子里的阿姨们扫院子擦窗户做饭。

      有个小男孩却一直捣乱。她扫地的时候在旁边一直扔垃圾,她看他,他就看回来,眼睛是清澈的,像是没有恶意,只是脸上都是笑。

      “你也新来的?叫什么?”他一边把纸片撕在地上一边问。

      林夕月不搭理他,把扫把递给他就走。他接过扫把就认认真真地扫起地来,扫完地却还是去捣乱。

      林夕月擦玻璃,他就在窗户里面跟着她一路做鬼脸,她视而不见,他就跑到她身边蘸着水在她刚擦完的玻璃上乱涂乱画,还一直问:“你爸爸妈妈也死啦?什么时候死的?也是车祸吗?”

      林夕月又看着他。她很想问一句:“你脑子是不是不好?是因为这个才不去上学吗?”想了想觉得不太好,憋回去了。

      她把帕子扔回桶里,想着玻璃等会儿再来擦,先去帮阿姨做饭。

      等她走掉小男孩又拧起帕子接着擦起玻璃来,安安静静的,细致又认真。

      土豆削了一会儿,他凑过来,捡起土豆皮玩,嘴里还是不停。

      “你多大了?也十岁吗?上四年级吗?”

      林夕月递给他一个削皮器,他接过去不死心地问:“你叫什么呀?他们都上学去了,没人和我玩。”

      林夕月还是不理他。

      “你是不是个小哑巴呀?不会说话,我以前就认识一个小哑巴,她住我家旁边,跳舞跳得可好了,我还跟她学过手语,但是没太记住动作。”

      “我家以前也住这一片,就是你来这儿会路过的一片红房子那里,我家可大了,在里面拍球都有回音,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就阴森森的,只有高德陪着我。”

      “高德是只老狗,已经十岁了,上楼梯都费劲,但是它每天都爬上楼来叫我起床,比我的闹钟还准时。它毛茸茸的,抱起来可暖和了。不过它两个月前死掉了。”他说着叹了口气,看着面不改色的林夕月继续说:“他死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眼里都是泪。你见过狗哭吗?像小孩儿一样,呜咽着抽泣,一头一头的。我那天也哭了,可伤心可伤心了,可是后来也好了,都能过去。”

      林夕月的眼泪就掉到装土豆的盆里,溅起矮矮的水花。奶奶也是两个月前死的,奶奶也每天早上叫她起床,奶奶的怀里也很暖和,那天她也哭得很伤心。

      她那天觉得失去了珍视自己,自己也珍视的人,那么大的人间,不知道该牵挂什么了。

      “你怎么了?为什么哭?”男孩有些慌张,憋红了脸问。

      “你叫什么?”林夕月抹了抹眼泪问。

      “尹曦,晨曦的曦,你学这个字了吗?可复杂了,意思是清晨的日光”他炫耀一样笑起来,红红的脸在太阳下像渡了一层毛茸茸的光,闪出可爱来。

      林夕月摇头。

      尹曦就用土豆皮在地板上写这个字,刚写了日字旁,第一笔就干掉了,没有印记,他就换了一块蘸着水,写得手忙脚乱又七歪八扭。

      林夕月没看懂也没记住他写的那个字,回去查了字典,一笔一划写在了白纸上,大大的,看在她眼里像太阳一样,借着笔迹发出光来。

      后来尹曦和她一起干了很多天活,一起扫落叶,一起擦窗户,一起跟着大人去买菜。他渐渐不怎么说话了。

      再开学的时候林夕月才和他说了第二句话,她拿着新的课本问他:“你写好名字了吗?”

      “没有,我不喜写我的名字,太复杂了,我写不好。”他歪着头涂黑课本首页上有小方框的字,认认真真的。

      林夕月就抽掉他的课本,把他们的书都摞在一起。一笔一划写了六个“尹曦”,又写了六个“林夕月”。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叫林夕月呀。”又接着说:“你的名字真简单,加在一起也只有十五画。”

      “夕阳月亮什么的,都是不长久又冷清的东西,没什么好的。”她翻着语文课本,不带什么情绪地说。

      “那我的光分你,从早到晚的都分你,这样你就有早上的太阳,也有晚上的太阳,连月亮都有了。”尹曦的笑还是毛茸茸的,整个人都透着暖意。

      林夕月就在那一刻接纳了他。她不习惯交朋友,也不喜欢和人说话,奶奶走后她就不怎么开口说话了,力气都用来和林卫歇斯底里地争吵和打架,她觉得自己一定满身都是苦难的痕迹,因此没有人靠近她,也没有人见过她笑。

      才十岁就阴沉沉的孩子,是不应该有什么朋友。

      但是尹曦是太阳,锲而不舍地照进她的心里。

      “以后做朋友吧,我罩着你。”她在心里说。

      3.好歹

      太平日子过了有大半年,林夕月每天和尹曦一起上课,一起做孤儿院的杂事。她以为自己在林卫那里练就的一身蛮横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了。

      却在另一个小江湖里又拾起了一身功夫。

      某个天气晴好的周末早晨,土豆皮削了一半的尹曦说去上厕所,结果一去半小时没有回来。林夕月觉得不怎么对劲,想去找一找他,走到一半听到两个女生小声说:“陈嘉陵又在厕所外面欺负人,听她们说上一次就打过他了,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放过人家。”

      “对呀,我前两天也看见了,在学校外面,他们一大帮人去堵人家一个,真不要脸。”

      林夕月就拦住她们问:“他在打谁?在哪?”

      两个女孩像做什么坏事被逮住了一样,声音发着抖:“就,就那个尹曦,成天和你一起那个小不点儿。”

      “就前面,厕所外面那个小林子,靠近男厕所那边,你走过去就看见了。”

      说完想走,林夕月还是拦住她们说:“你们去找刘院长,要是你们出了事我负责。可是要是不去找,我们出了事,就得你们负责。”她的眼神冷得吓人,说完就往厕所那边跑。

      两个女孩被她吓了一跳,权衡一番后去找了院长。

      林夕月赶到的时候,尹曦已经趴下了,几个小孩的脚一直往他背上招呼,为首的那个看起来大一点的小孩嘴里还一直说着:“你家不是有钱吗?你一点都没带来?跟你要点钱怎么了,破财才能免灾嘛。”

      她听得眼角直抽,跑过去一脚踢在那个大男孩背上。力气大得他打了个滚,爬起来愤愤的问:“谁他妈背后踢老子?反了是不是?”

      林夕月没理他,踢了两个还踩着尹曦的小弟一人一脚,恶狠狠地说:“脚拿开。”

      两个小孩儿吓得听话地拿开了脚。她走过去扶起尹曦,拍干净他背上的鞋印。

      “都是没爹没妈的人,偏偏你们要当兔崽子。”她把尹曦互在身后,那时候她还比他高半个头,也比他壮一些,能完全挡住他。

      “陈嘉陵是吧?要钱自己挣啊,跟姚阿姨学编手工,卖一个她给你五毛钱,看你不缺手不少脚,一天能编一百多个,能挣五十块,够你眼睛鼻子嘴巴都插满烟,吸一次就能见着阎王。”林夕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尹曦觉得:不愧是奶奶带大的孩子,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

      陈嘉陵不说话,欺负欺负小男孩他在行,但欺负女孩子他以前没干过,也不敢干。

      “年纪轻轻的少抽烟吧,以后长也长不大,一辈子就那么高,等以后我都长到一米六了,你还只有一米五。那时候就不知道谁是小不点儿了,风水轮流转,你难道在这里能待一辈子?”林夕月以前看到过他在角落里抽烟,又生气又无奈,她不是爱管闲事的性格,只是生气得在派饭的时候把陈嘉陵的菜都减了一半,暗戳戳地让他不顺心。

      陈嘉陵觉得丢脸,当着这么多人被一个小姑娘教训了,又不能动手,眉头皱得死死的,看起来就像是在思考。

      刘院长来了。

      “一群小兔崽子,吃饱了没事干就会聚众打架,今天都不许吃饭,给我扫一个星期,不,一个月的厕所。”中年妇女的声音又尖又有力,刺得林夕月耳膜疼:“你们几个欺负人的,来我这报名字,以后我找人来监工,少一个人多扫一天。听到了没?”

      林夕月一颗心才落回去,转过头看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尹曦。

      “没事吧?伤着哪里没有?”她拉过他想卷起他的袖子看看,他把手缩回去摇了摇头。林夕月叹了口气。

      等人都散了,林夕月问他:“他们找过你几次了?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

      “没事儿,我皮实,以前我爸也老打我,挨打多半是因为我做错了,我自己想得通。”他的声音里还是带着笑意,连莫名的委屈都是林夕月的。

      “你做错什么了?死了爸爸妈妈是你的错?没有人要来了这里是你的错?是你哭着喊着要来这里的?”她的心里压抑着许许多多的不理解,不理解命运,不理解人心,不理解尹曦的灿烂和逆来顺受的勇气是来自哪里。

      谁错了吗?她们才十岁,人生刚刚开了个头,就被涂了满世界的漆黑。这些破烂事是命运的选择,不是她们的。

      尹曦突然肩膀一抽一抽的,泪无声地落下来。他原先有很美满的家庭,他的人生也富有又华丽,有伙伴有满房间的玩具有游戏机有高德。虽然妈妈逼着他学钢琴,他不是很坐得住,也不太记得清谱,但是妈妈每天给他讲睡前故事,和他聊未来,周末带他去游乐园。爸爸虽然经常出差,还因为他和别的小孩打架打过他,但不忙的时候会用满脸的胡子扎他的脸,也会带着他去打球。

      他们出事前还答应他带他去海洋馆,整个周末都可以一起过。他满心的期待却只等来了两具冰冷的尸体。突然就成了没人要的小孩。

      其实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接受这个现实,他嘴上说着:“我爸妈也死了。”却觉得自己在梦里,醒过来,还是能有人带他去海洋馆。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就突然跌进了现实里。林夕月问他:“死了爸爸妈妈是你的错吗?”对呀,爸爸妈妈死掉了。

      是不是他的错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死掉了,不会来了。

      他扯着林夕月的袖子哭得喘不上气来,慢慢蹲下去,嚎啕大哭。

      原来认清死亡的真相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4.别离

      尹曦十二岁那年被一对英国夫妇领养了。他长得很讨喜,虎头虎脑,眼睛亮闪闪的,闪着清澈的光,笑起来也灿烂,小太阳一样。一众的男孩女孩里面,老夫妇一眼就相中了他。

      院长带他去见人,问他愿不愿意有新家,他开心地笑着说:“好呀。”

      林夕月那句:“你难道在这里能待一辈子?”他听进了心里。

      走之前他急匆匆的去找林夕月,再三说:“我一定会寄信回来的,你要记住我的地址,我的联系方式,等我长大了我就回来了,你要和我保持联系。”这时候他已经比林夕月高出一点点,眉目间有亭亭玉立的出尘。

      林夕月就轻轻地抱了抱他,温柔地说好。

      好啊,我等你长成大人,也等你回来。

      可惜她连他的第一封信都没等到。

      尹曦才走了一个星期,都没来得及安家落户,就有人领养了林夕月。外省的一对中年夫妻,两个人都是大学老师,想要一个性子安静一些的小姑娘,院长喜欢林夕月,指给他们看了,还在担心他们会不会觉得太大了,两个人就说了好。

      手续只办了两天,林夕月就和孤儿院没了瓜葛。

      跟着院长来送他的只有陈嘉陵,他扭扭捏捏地塞给她一个姚阿姨卖的那种手工竹兔子,还糊了白白的纸。然后红着眼眶说:“我以前也有个像你一样的姐姐,发现我抽烟就罚我不许吃饭,我知道你动我的菜了,还动了好几次。”抹了抹眼泪继续说:“我会做个好人的。你以后多笑吧,我见过你笑,早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你就看着阳光呆呆地笑,很好看。”

      林夕月突然有些鼻酸,笑着说:“谢谢。”

      然后说:“再见。”

      陈嘉陵笑着跟他挥手,车走了一小段,他又跑起来喊着:“以后一定要回来啊,我一定来找你。”

      她把头伸出去说好。陈嘉陵却追着车跑了好久,在她眼里慢慢缩小成一个点。越来越小然后消失不见。

      大家都总要长大。

      十年后林夕月再回来时,孤儿院的孩子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工作人员也换了,刘院长也变成了黄院长。

      刘院长只待到她离开的第三年就突发了脑血栓,一病很久,孤儿院也没有精力再管了。黄院长是她很多年的朋友,从她手里接过那些孩子,一晃到现在。

      地方是旧地,倒是她像新人。

      “这些年有没有寄到这里没有人认领的信,收件人叫林夕月。”她温和又有礼貌的问黄院长。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寄到这里的信一般寄到当天就会被领走,要是没有人领,就都在收发室里。”

      “能带我去吗?我有很重要的信在这里。”

      于是她在收发室里翻了一整天,找遍了每个大大小小的角落,只找到一封写给她的信。是陈嘉陵写的。

      时间是五年前,算起来,可能是他刚上大学的时候。他说:“林夕月,我在学校里遇见一个很像你的女孩子,眼睛也弯弯的,喜欢对着早晨的太阳笑。我连续一个月都在早晨的操场遇到她,今天她和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也每天来跑步。我就想问你,你也每天早晨跑步吗?身体好不好?有没有生病?在哪里上大学?还记不记得陈嘉陵?我念法学专业,想让更多的人和我一样能够走正道,做好人。我现在长到一米八了,不知道你长高了没有,我记得你不爱喝牛奶,以前你的都是尹曦帮你喝掉的,你一定不怎么高,还不到我肩膀。

      你回去看过吗?孤儿院换了院长,那棵大银杏树也砍掉了,你不记得了吧,就是你一脚把我踹到那颗树上去过的那棵银杏,我收了很多它的叶子,看着就像是能回到遇见你的那个秋天。

      我找到了尹曦寄来的信,很多很多,他几乎每个月都给你寄信,我没有拆开过。

      你来找我吧,我怕不带走这些信就见不到你了,你来找我,我把这些信都给你,我只要看你一眼就好。

      林夕月,每年的八月十六号我都会回去,在那里给你过生日,想来很好笑,是你的生日,却只有我一个人,像扫墓一样。

      要是你看到了这封信,如果还没有过去四年,那我就在N大,如果已经过了四年,那我就在B市,我等你来,不管过去多久。电话也一直是这个,你看见了一定要打。

      祝好。”

      林夕月看得淌了一脸的泪,她们在同一个城市上大学,却从来没有遇见过。时间真的是很无情,非要把遇见铺陈得兜兜转转,从来不给她惊喜。

      她擦干眼泪拨了信上的号码,在那边接起来之后,看着推开门进来的人发不出声音。

      他站在光里,站在林夕月逝去那十年的黑暗里,每一步都迈在她的心上。

      少年阳光下毛茸茸的笑裹上了沧桑,没有表情,只是步伐沉重。林夕月的电话那头喂了几声之后挂断了,她就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

      5.故交

      尹曦现在很高,抱着她的时候下巴能搁在她头上,力气大得勒得她喘不过气。像抱着失去了很多很多年的珍宝。

      “你收到过我的信吗?”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来,带着压也压不住的颤抖。

      “没有,你刚走一个星期我就走了,一封信都没收到。”他还是把她按在怀里,却稍稍松了松力度。

      空气钻进林夕月的鼻腔里,激得她眼睛发疼,她就伸手环着尹曦,低低地抽泣起来。

      我一直在等,等你来找我,即使十年没有消息,但是没有放弃过。

      现在等不及了,就想来找你。找了一天,有了眉目。

      却突然就重逢了。

      以后都不分开了好不好。

      “我给你写了好多信,从十二岁写到十八岁,零花钱都用来寄信了。”他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觉得怀里的人还是很小很小,只有十岁时把她护在身后的那个人那么大。他接着说:“我一封回信都没有收到过,每次来信都觉得可能是你,后来都不敢去开邮筒。”

      “对不起。”林夕月闷闷地说。

      “我千里迢迢的回来,不是要你跟我说这句话的。”他放开她,擦干她的眼泪,轻声说:“因为梦里一直有十岁那个背影,我都不敢靠近别的女孩子。我在走的时候跟自己说以后要回来娶她,让她等我,她答应了的。”

      “你那时候不是这么说的。”林夕月眼睛又酸起来,忍了忍把眼泪憋回去继续说:“但是我答应你。以前答应了,现在也答应。”

      他笑起来,抱着她转了个圈,吓得林夕月低低惊呼起来。然而等转完三百六十度,尹曦就抱起她坐到了桌面上,俯下身来亲她的眼睛。月牙一样弯弯的眼睛,在他梦里闪了很多很多年。

      然后是鼻子,带着缱绻的小心翼翼,她的气息扫过他的睫毛,碰在一起的鼻梁就蹭了蹭,小猫一样。尹曦就笑了,撑着桌面抵着她的额头问:“你猜我怎么做到的你刚好来我就来了?”

      “不是缘分吗?”她用额头描画着他的鼻梁问。

      “不是,我在这里等了你一个星期,今天都想来告别了,要是你今天还不来,那就还得再等上个十年。”其实他的话是气话,他才从刘院长那里辗转要来了她养父母家的地址,想着再等一天,就去找她。

      就等到了一场劈头盖脸的相逢。

      “谢谢你不放弃我。”她停了动作,脸移开一点,用力吸了口气再吐出来,轻轻凑过去吻了他,蜻蜓点水一样的吻,十年之约的见面礼。

      陈嘉陵本能的觉得那个没有人说话的电话是林夕月打的。他只思考了一会儿,就订了飞往故地的机票,他想她一定是看到了信,才知道的这个号码。但是为什么不说话呢?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怎么会这么巧?

      第二天一早去孤儿院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了她和尹曦一起在喂猫。也是这样的清晨里,他第一次看到林夕月阳光下的笑,和现在不一样的笑,明明是小孩子,该天真该无忧,笑却是苦涩的,仿佛开心只浮在脸上,浮在眼里,不在心里。现在长大了,却笑得甜蜜又真诚,温柔得天真起来,透着落落大方的好看。当年孤苦无依的小丫头,现在有了依靠,也有了牵挂。

      是扭转了岁月的遇见。

      每次身边都有个尹曦。

      他总是慢一步,慢一步遇见,慢一步心动,又慢一步重逢。天定的辗转反侧后柳暗花明的姻缘里,给他的不是他想要的那一段。

      于是他只能黯然离场,拿出手机找着那个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发过去。

      我见到你了,过得好也笑得好看。给我一个地址吧,我把信都寄给你。

      林夕月站起来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就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她回了三条信息,一条地址,一条谢谢。

      还有一条写:和信里的姑娘有下文吗?以后结婚了记得邀请我,我和尹曦给你包个大红包。

      也不是谁的心动都有始终,聚散离合,人之常情,习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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