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百鬼图鉴》对酒逢花

2、灼灼其华：论褒姒如何洗白2

　　那时正值春末，我年至十五，出落得如花似玉，初见我者都惊为天人，更有甚者提不上下一口气。都城的纨绔弟子三五成堆，说我是上界的神女下凡历劫，故美的不可方物；世家的小姐们则暗自咂舌，说我是山中精怪化身为人，勾人魂魄。

　　总之无论是九天的神女，还是山野精怪，我继承了父母的好容颜，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嫡母生气我掩了姐妹的光彩，暗自蹉跎我，经常让我做些粗活。别人家姑娘的手白皙修长，嫩脆好比新生的葱叶，用来弹琴绣花，我的手被一层老茧包覆，是用来洗衣、捡柴、烧火、缫丝。

　　娘亲不入嫡夫人的法眼，我整日在她眼前蹦跶，恐怕得到嫡夫人的厌恶，有过之而犹不及。嫡夫人在我婚事上把持着我，要送我做商人之妻，娘亲不依，整日与父亲闹腾。

　　只是还未有定数，我便成了天子的嫔妃。

　　那日昭天子平定了古褒周围的诸侯的反叛，胜仗途经此地，看见正在河边捣衣的我。骤然提住了白马的缰绳，一行兵马慢慢停了下来。

　　昭天子眼神中阴晦不明，也说不出喜怒，细细的打量着我，好像打量着待价的珠玉。我与他四目相对，不由愣住愕然，不知所措。

　　他身边的大监见势，笑眯眯地问了国主我的名字，国主看我，眼中瞬时意味深长，谄媚地回道，这是姒家的嫡女。

　　于是当夜，我都未曾与我娘亲诀别，便被梳洗打扮好，穿上华衣，送到天子的帐篷。

　　那夜天如镜洗，繁星碎嵌祥云之中，我望不到娘亲居住的小院，自此直至我死，都未相见。

　　我没有等到拿着聘礼娶我的郎君，虽然人人说我天赐的福分，几辈子修来，得以侍奉君王，我嫡母更是气的掰断支钗子，为何天子看上的不是她亲生的女儿。

　　只是他们无从得知我的心情，我内心无比惶恐不安，强打着胆子战战兢兢地坐在床上，等待上天给我安排的未知命运。

　　那夜未深，昭天子探开帐篷。我方时才看清楚他的脸，剑目星眉，容颜修仪，雄姿英发。比我见的任何男子都要好看。我看他才是帝子下凡，逆着灯光，烨然若神人。那时惶恐不安的心也渐渐放松，我不由带着几分期许，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就算再愚钝，也不免对自己的夫君有所娇羞与心动。

　　他见我我笑，先是一愣，然后伸手轻绘我的脸庞。他的指骨修长冰冷，指腹的茧划得我脸颊微红。那双眼睛像是深潭，深不见底，不容人去窥探，他细细打量着我，像是在看待一件珍贵的物品，良久后我见他眼中闪过一丝苦涩闪过，转瞬即逝，又恢复初见的冰冷。

　　衣裙被撕下，扔在地上。

　　说起来我当时还有点心疼，多好的衣服啊，多好的样饰，多好的绣纹，我以前可从未穿过。

　　天上繁星，海底满月，浮浮沉沉，没有饮酒便醉了七分，剩下三分意识浑游天际，不知所以然。其中痛苦或欢愉，都化作眼角清泪，蜿蜒肆流，滴落在红色的锦被上，晕开一片深色。

　　在我意识模糊时，他亲吻我的泪痕，好像在向我赔罪。

　　他说，“华儿，别哭。华儿，别哭。”

　　我那时心里还有些悸动，认为自己也找到良人。

　　殊不知帝王多薄凉，他仅剩几分真情也尽付于旁人。

　　旦日后醒来，我在马车里，被天子抱在怀中。我微微一动，他觉我醒来，问道。

　　“醒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没人教过我王室的规矩，我应该是答“是”还是“喏”，只好点了点头。

　　他又问：“你叫什么？”

　　“妾身褒姒。”

　　昨日我父亲切切告诉我，我叫褒姒，褒国姒氏，除此无他，我非一国公主，名字无益。只让人记住我出自褒国姒氏就好，全了一族的荣耀。

　　于是从今以后，无人再唤我灼华。

　　除了......越夫人。

　　历时半月后，我到了王城。期间我一直陪同王上。他看上冷漠，却待我极好。每逢路过一处，诸侯献上礼品，他便会挑上几个给我，或让我挑上几个。

　　拿的多了，我便生出几分不好意思出来，他便跟我说，天子的喻令不得违抗，要我心安礼得的收下。

　　我当时听此不由鼻头一酸，除了母亲，世上再无人待我如此好，就算如同猫儿狗儿一般，我也开心。

　　我生来愚钝，一向如此，谁对我好一分，我便记他恩情十分。我虽不会如他人那般，在王上面前说那些漂亮的话，但是我心里一直记得。

　　我刚入宫时，封为了御女，王上知我性子薄弱，便要小太监领去越夫人宫中。

　　小太监同我说，越夫人是越国的公主，身份高贵，地位尊崇，更难得的是她为人温厚，待人良善。

　　那领我小太监是总管大监的义子，唤作商阳，年纪大概十二三岁，长的十分俊俏，新秀如同女娃，我感叹天子王城，都是美人儿。

　　在会王城路上的时候，商阳不小心打翻了我的早粥。大监罚他三天不许吃饭。我看他瘦的可怜，吃饭的时候偷偷在袖子里藏了两个饭团，等到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塞给他。

　　他受了我这一饭之“恩”，渐渐与我亲近起来，就算如此，她见到我还是紧张地说话都结巴起来，这十几天下来才不会红脸。

　　小商阳好像是越国人，与越夫人同国，具体如何到宫中做了太监，他不曾说，我也不曾问，若是好人家的孩子，断然不会送孩子入宫为奴。他越发乖巧，生疏地讨好我，我越发心疼。

　　我看他脸上绷着装作大人的模样，由觉得好笑。一路上来，他大概是说了此生最多的话，他说御女见人行礼该如何如何，宫娥几何，宫中人多眼杂切莫多言，小心慎行。

　　他声音如同云山清泉，恰似川野子规轻啼，听之如同炎炎夏日小饮一杯凉酒，清凉醺醉。清晨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仿佛铺了一层华纱，朦胧了眉眼。许是个太监，我不由觉得他有些艳丽。他一路来细细叮嘱我，让我多亲近越夫人。快到越夫人宫中。我感觉他明显放慢了脚步，我听见一点嘀咕声。

　　“御女...女好看。”商阳脸上火烧了起来，眼神忽闪。

　　我听到笑了起来，也拿起纨绔子弟调戏良家少女的语调，眼角微微上挑，故作利刃的说到：“我好美言，你不妨多夸两句。”

　　看他愣在一处，结结巴巴说不出来话，我不免大笑。

　　越夫人居住的宫殿叫云曦殿，殿中有一方池塘，池塘之中小荷采采，锦鲤游戏莲叶间。

　　商阳告诉我越夫人是越国人，越国居于天堑流域，大小湖泊对应天上群星，全年气候温润。王城气候干旱，夫人从越国嫁到王城，王上恐她不适应中原，特意赐下云曦殿。

　　越国不愧为水乡，姑娘也如同溪水那般温润娴静。夫人眼含春江，秋水为骨，声如春雨，润物无声。

　　商阳在越夫人面前说尽我好话，那时我才知道，他也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说几句话就脸红不已。

　　她见我拘束紧张，盈盈一笑：“你不必紧张，到我这边来。”

　　说着向我招手，示意我到她面前坐下。

　　我走到她右侧坐下，她轻轻握住我的手。

　　“说起来我也是姒氏一脉，你我也算有缘，不如你唤我姐姐。”

　　“姐姐...”如今换到我结巴了，夫人听到摸了我的头。

　　“褒姒是你的国姓氏族，你叫什么？”

　　“姐姐，我叫灼华。”我回道。

　　抚在我头上的手顿了一下，越夫人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好名字，灼华。”

　　说完便让人给我拿来吃食和新裁的衣裳，有吩咐宫人给我收拾侧殿。我至今还记得那日傍晚，姐姐对我说：“从今以后，云曦殿就是你的家了。”

　　那时她嘴角微漾，眼底有光。我那颗着惶惶不安的心，瞬间静了下来，自我离开母亲，我便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家了。

　　越夫人待我如同亲姐妹，一母同胞也不过如此。她教我宫里的规矩，教我歌舞描妆，弹奏箜篌，裁剪衣裳。

　　我那时当真天真的以为，我遇到的都会是好人。

　　当真是错的离谱，后来我才知道。

　　我不过是全尽一生运气遇见那两三个好人，冒名偷来一段时光。后来我输的一败涂地，万世骂名。

　　自那时我入宫来，就不曾见过王上，听宫人们说，王上在外平定叛乱。越夫人待我极好，胜过我家中众姐妹。

　　我在宫中，不愁吃穿，不干粗活，整日里同夫人赏花喝茶，织布绣花。一开始有宫人看不起我卑微的出身，好在越夫人也护着我，他们畏着越夫人，也不再谈此。

　　我笑了笑，想着此生若是这样过也挺好，虽说一直未见到大王，也不曾过分想他，终归来说是我愚钝，不知儿女情长、相思苦。

　　越夫人养有一子，唤作伯符，是王上的长子。今年五岁有余，粉雕玉琢的，煞是可爱，小伯符喜欢与我亲近。我从小就喜欢小孩，自然十分喜欢他。

　　我经常对他说：“阿符，唤姐姐~”

　　越夫人便笑着训斥我：“错了，错了，是姨娘。”

　　引得宫人哈哈大笑，我和小伯符笑的更是开心。

　　小商阳未同王上同行，每每来到云曦殿都会“孝敬”我点宫外之物。糖糕、花灯、骨梳......还有一些叫不上名的小玩意。一来二去我俩也是熟了，便让他唤我姐姐。

　　我在家中也有兄弟，只是他们不喜我，我一直想要个亲人。是哥哥的话，便护着我，是弟弟的话，只需长上那么几年，也能同哥哥那样护着我。这样的话，就没有人能欺负我了。

　　小商阳一开始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即惊又喜，最后红着脸吞吞吐吐说不行，便慌忙跑了。

　　后来在我“威逼利诱”好几次，他才开始唤我姐姐。我狠很答应了一声，眼中冒光，笑着同他说：“如今我在京都也有娘家了，哈哈哈。”

　　那时光极好，日日似蜜如糖。我即有姐姐，又有弟兄，还做了姨娘，还有远方的丈夫，日日皆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