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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灼灼其华:论褒姒如何洗白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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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姜后有三分相似,却比她要美上五分。
昔年昭天子用西燕十三城为聘,迎娶姜氏女为后,那时城中的歌舞唱了三日,整个都城的百姓聚了五日,迎亲之人过万,嫁妆抬了九百九十九抬,红装十里有余。从申姜到昭氏一路,七国国民相送,册封之日,千百诸侯参礼。
姜后是难得的美人,而我更是难得的祸水。
我叫褒姒。
我母国叫做古褒,举国以国名为姓,姒乃是我的族氏,于是便有了褒姒一名。后来我入了天子的宫宇,天子呼我爱妃,奴仆称我娘娘,嫔妃在暗地里骂我贱人,想来后世史书洋洋洒洒千字不过“妖妃”二字,世人更是唾弃我为祸水。
可惜,没人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首诗出自周南,说到在春日桃花盛开,纷纷其艳的时候,姑娘眉间轻点朱砂,身着红色霓裳,带着亲友的祝福,被心爱的情郎迎娶回家。
安宁康乐,此生共白头。
周南一带大小诸侯国,都把它当作新婚迎娶的嫁歌。每到春日,桃花新秀花骨的时候,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桃花纷纷扬扬,典礼鸣声不止不绝,。
后来每逢新雨初霁,我坐在空旷的云曦殿中看向窗外,不知不觉中就会哼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不会再有人记得,我叫灼华。
这好名字得缘于我的母亲,她是个从小熟读经书的女子,外敏内慧,傲如雪花,貌美沉鱼。年轻的时候也曾叫王城的儿郎失了心,媒婆跑断了双腿,满城名贵求娶。
我外祖世代为贵族,曾官拜大夫,掌管褒国祭祀,手握重权,在褒国也算的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可惜他太醉心诗书礼乐,一朝被陷,落狱身死,撇下我娘亲沦为孤女,只好委身他人,做了个不如妾的外室。
这些是我娘亲同我说的,真假已不可考证,也无人在乎。
她举止优雅,又通诗书,或许真如她所说的那样。
我娘亲一生要强,还颇有手段。在我儿时她经常拧着我的耳朵告诫我。人生在世,命天注定三分,剩下七分全凭自己心气,一定要争上一争,这辈子才算够本,不枉来这世上受苦一趟。叫我切莫要学我那“憨厚”的外祖,只懂诗书,不懂人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每次听此便低下头来,我一向呆傻,后知后觉,别人待我好与不好,是真是假,一时间都弄不明白,更别说工于心计。娘亲一直怀疑我真的是抱养回来的,除了容貌,哪里都不像她。
每每说此,我不由觉得,自己或许更像外祖一些。
后来她又叹了叹气,为了我能嫁了个好人家,母亲在父亲枕边吹了几年的耳边风,左右不过“吾就一个女儿,幼时凄苦,汝为其父,岂不心庾”之类云云。
凭着年轻时候的情分,父亲也被她收服的服服帖帖,对外宣称我是他的义女,养于嫡母名下。
我娘亲终于松了口气,她认为把持了我父亲的心,此生也算争了口气,经常拿此来训我。
“你父亲三天得往我这跑两次,我这吃的、用的又哪点比他明媒正娶的女人差,是嫡夫人又如何?最终还是争不过我的。”
母亲磕着瓜子,颇为得意。
我在一旁笑着,时不时恭维两句,除了这样,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我其实想告诉娘亲,家中姐妹待我并不好,也暗自排斥我。
不,是明摆着排斥我,当着我的面揶揄她,嫡夫人十分不待见我,高兴时就不理我,不高兴时轻则责骂一顿,重则思壁柴房数日。我到姒家五载,上桌吃饭的次数不过双手之数。弟兄姐妹学习礼射的时候,我在河边浣洗奴仆的衣裳。
我也想同母亲说说,我不做父亲的嫡女,嫡母的养女,但是每次看见母亲眼中的得意和固执,到嘴边的话又被生生咽了下去。
所以她把自己和嫡夫人相比,我除了陪笑恭维,实在想不到其他的方法。
母亲以为她斗过了嫡夫人,其实嫡夫人是懒得与她争,眼中视她如跳梁小丑。母亲认为一个女人得到了男人的宠爱,便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其实不然,得到宠爱,未必能得到尊重。你看史书妻子受到丈夫的宠爱,那叫琴瑟和鸣,夫妻恩爱;若是男人宠爱上不了台面的媵妾,那媵妾得到不过玩物两字。
宠爱是嫡夫人的附属品,可有可无,可要可不要。她得到旁人的尊重,还有很多,比如子嗣,娘家,嫡庶......
这哪一项拉出来,都是母亲此生求不到的东西。
就算后来,我“宠冠后宫”,四海皆知,六合具闻,申后都未曾把我放在眼里。
“儿啊,听娘的,人呀一定争口气,我一生就这样了......”
她拉着我的手,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美目含泪看着我,我也傻傻的看着她,岁月格外恩待于她,未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依旧美艳。
她说,希望我找到一个好人家,做个正妻。
她没名没份跟了父亲,没有媒人,没有嫁妆,没有喜宴,没有六礼,没有祝福,什么都没有。
大昭重礼,可笑的是我那外祖生前还是古褒的礼官,而母亲却什么都没有。儿时迎亲的队伍从我家门前经过,她总是站在门口观望,目送礼队远去也不回头。继而默默流泪,不声不语。
我那时还不懂,只能呆呆拽着她的裙摆。
她与我父亲本是青梅竹马,若我外祖没有落罪,我母亲大概是我父亲明媒正娶的妻,这也是她总想斗过嫡夫人的缘由了吧。
她为我攒了多年的嫁妆,期盼能在桃花夭夭,灼灼其华的日子,我有穿着朱红的嫁衣,带着良玉的首饰,嫁与心爱的情郎。盼望我有一天可惜我最终辜负了我母亲的期许,让她多年来的算计成奢望。
我也走了她的老路,甚至不如,我被古褒当做礼品,扔在了天子营帐。后来在宫里,偶然听到宫女太监闲谈,说起天子迎娶申后的场景,我终于能明白母亲为何哭泣。
天子以西燕十三城为聘,迎娶申氏女为后,城中的歌舞唱了三日,整个都城的百姓聚了五日,嫁妆抬了九百九十九抬,红装十里不断。
而我一身素衣,除此无他,孤苦无依,紧紧靠着“宠爱”维希,如同猫儿狗儿一般。
天底下那个女子不愿,不愿有一天她穿着红衣,在满堂祝彩,十里红妆中同心爱的男子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不愿,不愿身为夫君的正妻,受到世人尊重,夫君宠爱,百年之后同眠棺木,再许来生。
天下的女子都愿,只是天下的女子并非每个都可以如此。
我娘亲是如此,我亦是如此,想来后世,千千万万女子也是如此。
我并不贪心,要举世的婚礼,十里红妆,我所求极其简单,不过也是奢望。
我入宫四年后,我母亲在我极受“宠爱”时过世,碍于我得势,父亲抬了母亲做平妻,更是以嫡妻之礼下葬,也算了却她平生的心愿。
我不如我母亲,白费她教我这些年,让她算计成空。
世人皆道我不爱笑,世人都错了。
世人皆知天子爱我,世人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