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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形而上学与画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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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明弘起床时感觉到一阵不对劲,撩开被子看了一眼,眉头拧成一个结,他下意识做了几个深呼吸,缓了缓才起床换衣服。周明弘太清楚自己这种不怎么“听话”的体质了:平常像休眠的火山,用理性道德和晦涩的知识压抑感性;但纯粹而严格的德行法则并不能长久,只是一点火星就能把整座火山再度唤醒。所以他不习惯人与人之间的接触。第一次把舒卿云抱起来的时候,男人心里有些莫名的情愫在流动,仿佛是酝酿着降临在草原的一场雷暴,而在昨天夜里,那场雷暴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像是道德的软鞭抽打着他。
下楼时母亲和舒卿云在吃早饭,今天舒卿云要去看医生,母亲有事,需要自己去送她。昨晚的事情后,男人再面对舒卿云时有种莫名的来自道德感的鞭挞——就算她看自己是块排骨,也不行。
舒卿云因为自身原因,有些抗拒坐车去诊所,两个人只能坐地铁过去。过了早高峰的地铁很空旷,女人靠在座位另一边,戴着墨镜口罩,低垂着眼盯着自己的手指,又努力装出一副习惯的模样打量着周围环境。
“舒小姐。”周明弘开口,他今天换了件不那么正式的印花衬衫,领子折下去露出修长的脖颈,更衬得窄腰长腿,坐在舒卿云身旁的时候隔了有两拳的距离。
“我在,请讲。”舒卿云微微侧过头,摘下眼镜来,她对上男人视线时耳根不自觉泛红。舒卿云从昨晚开始,逐渐察觉到用手势来表达心跳速度似乎会给周明弘带来困扰,索性收回手,任凭心脏擂鼓似得跳。
“昨天很抱歉。”
“为什么?”舒卿云蹙起眉,无法理解男人突然的致歉。
“昨天晚上我打扰到你了,非常抱歉。”
女人转过头,表情有些微妙,她盯着周明弘看了许久,才松开了眉头,露出一点笑意。
“周先生,我的汉语不是很专业,这里也不是很好,”她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但我是个成年人,能够判断你的......Geborgenheit,就是……比冬天屋子里的暖炉更可靠的感觉。”舒卿云从脑子里搜索了个恰当的词语,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所以无需道歉,您是个好人,比起我见过的许多男性来说。”她又补充了一句。
舒卿云说得很慢,也很认真,她对上周明弘的视线,感觉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也安分下来。她在法国将近十年,五年在波尔多,两年在治病,剩下几年奔波在欧洲,坐在三角凳或者抱着铁夹子和纸板在街头巷尾到处乱跑时见过了各种各样“浪漫”的男人,但总得比较起来,眼前这位“周教授”的确是个温文儒雅的人,法语里找不出这种合适的表达,她只能寄托在另一门外语上,用这种比安全感还要亲近平静的感觉来形容周明弘。她现在还不能准确说出心脏剧烈跳动的原因,但至少不是出于恐惧。
周明弘就这样唐突地被发了一张好人卡——反而显得是自己自作多情了。舒卿云还冲他露出了个肯定的神情,似乎要把“好人卡”烙在他的脑门上。男人怔了怔,也笑起来,舒卿云说得没错,就算她有将近十年的思维空白期,依旧是个成年人,把她视为涉世未深的未成年人对待,的确有些过分。
他望着对方,对方也望着自己,她眸子里映出周明弘的脸,突然伸手在周明弘面前打了个响指,眸子弯起来,藏了一点狡黠在里面:“周先生,下一站是终点站,请下车。”她说这话时和外面报站的语音有八分相似,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广播学的。
周明弘紧皱的眉头也松开,露出个笑容来:“舒小姐,准备下车吧。”
舒卿云跟着周明弘出了地铁站,嘈杂的人声和明晃晃的阳光一并塞了进来,她在去医院的路上依旧小心地避开了与路人的视线相交,舒卿云的目光落在行道树的影子上,目光随着树影而向前移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周明弘走在她旁边,替她撑着伞,也不说话。
今天舒卿云除了看精神科医生,还要抽血体检。两个人打了项目单,往化验处走,舒卿云在采血处坐下,把单子交了过去,细长白皙的胳膊伸到了护士面前,表情十分丰富:她头不自觉往后缩了缩,把脸侧到了一边,另一只手捂住了眼睛,紧咬着嘴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针头扎进皮肤的一瞬间舒卿云打了个颤,整个身体都绷紧了,直到护士说了声“好了”,这场受刑似得体检才算完成。
周明弘伸手帮她接过单子,连带着她的口罩墨镜一并拿到手里,走在了正按住伤口的舒卿云外侧。走廊里有些阴冷,两个人坐在了等候区的椅子上,舒卿云依旧专心致志按着伤口,用力大得指节都发白,棉棒反复打着转按揉,在她瘦削的手臂上留下一道压痕——只是按压的地方似乎不对,藕臂青了一大片。
“不累吗?”男人坐在她旁边看了一眼,舒卿云的手已经微微颤抖,眉头紧皱着。
“累?”她回过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不明所以。
周明弘叹了口气,伸手帮她按住了伤口,他的四指抓着对方的手肘,温热的指腹隔着棉签压住出血点。舒卿云的手臂很凉,被男人握住的地方似乎有一团暖意漫开,连带着心脏都猛烈地跳动起来。
检查结果医生看了一眼,给她开了补铁片,周明弘帮她拿好,去了精神科。
看病时周明弘站在外面看了一眼邮箱,系里已经在准备开学的事宜了,今年周明弘主要给本科生讲《西方哲学史》和《纯粹理性批判》,哲学史还算好,但让初学者听抽象晦涩的德国哲学著作,还是要费一番力气。
讲康德,要讲海德格尔的《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要讲二律背反,最重要的是要讲人性,讲人此在的永恒。康德的工作落脚在人的超越活动上,这种超越性从传统的哲学术语变成一门哲学的核心,如何向学生们阐释这种超越是件难事。时空先验直观形式和先验范畴这些词解释起来容易,而隐藏其后的形而上学预设要如何理解,很难。周明弘坐在外面的椅子上,捏了捏眉心,开始翻阅公众号推送的海氏难题。
舒卿云出来时周明弘的眉头紧锁着,看着屏幕显然很苦恼。
“周先生。”她抬手敲了敲周明弘身边的椅子,对方才如梦初醒。
“结果怎么样?”周明弘收了手机,问她。
“与之前相比,要更好。”
“那就好。”男人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衬衫,抬手看了眼时间:“现在刚好是午饭的时间点,不如在外面吃饭?要不要去逛逛?”
舒卿云看了眼来往的人群,医院外有川流不息的车辆,她看着拥堵的车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了。”
周明弘查了下手机,把页面展示给她:“附近博物馆有个泰特不列颠美术馆画展,你要不要去看看?”
舒卿云凑过去,看了看画展又看了看车辆,有些犹豫。
“可以坐地铁过去,不远。”周明弘又补了一句,舒卿云这才点了点头:“那麻烦了。”
博物馆人不多,舒卿云也比较放松,周明弘像个尽职尽责的保镖,跟在了她的身后。展厅里雕塑油画内容丰富,周明弘原本打算去租个讲解器,却看见舒卿云轻轻摇了摇头,又指了指自己,意思是她可以讲。男人一挑眉,忘记了身边还有位专业人士。
舒卿云一边走一边给周明弘讲解这些跨越了三个世纪的画作,她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刚刚好让周明弘听清楚:“印象主义、超现实主义、现代派……这些用文字表述出来与画出来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她在庚斯勃罗经典的《池塘边赶牛的少年》边上站定,看着画中的少年、摇曳的树和池塘的光影,给周明弘简单讲了讲画的背景,“把古典主义建筑从画中抹去,反而能更好展示这种乡村的山水。”
舒卿云望着那幅画,身旁的男人也点头:“自然从不背离它热爱的人。”
两个人慢慢往前逛,从康斯太勃尔看到柯特曼,舒卿云停在了托马斯·吉尔丁的《切尔西的白屋》前,大片的留白配上一抹淡淡的黄色,生动地描绘出日落风景,这幅画也是英国风景画的代表作之一。她望着那片留白,像是陷入了什么沉思,手指攥成了拳,指甲嵌进肉里,呼吸也有些急促。
一旁的周明弘看着画面,短暂地让视线放松,他们刚刚从约翰·马丁的《庞贝和库兰尼姆的毁灭》走过,从不同颜色的红到留白,有种放松下来的感觉。他听到身旁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转过头发现舒卿云发白的脸和满额头的汗,她紧皱着眉头,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口中低声念着,似乎很紧张。
周明弘一皱眉:“舒小姐?”他以为是舒卿云有些累了,准备带人回去。舒卿云盯着那幅画,突然毫无征兆地往后一倒,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