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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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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玄离开得很匆忙。
行李已经打点好雇人运走了,而谢玄仍在长安等着。他总抱着点期望,也许现实与预言乖离的那些许可能性能够兑现。他总相信上天透过天象所言不过是指引,而命数总是由万物自己决定。尽管这一次所涉之命数非为他一个人所能左右,他仍寄希望于世间称为“奇迹”的微弱可能。
他一直都只是看得见,但光看得见还不够,改变需要行动。好友说得不错,也不全对。
——不是只有身处高位才可有所作为啊。
但位处低谷,可以做的事情实在太少。
是这样吧。
他已等待多年。然而只要坐在皇位之上的掌权者或者仍未看清周围危机四伏,或者心甘情愿蒙上眼视而不见,他就不得不继续等待下去。
他看不到头,等得乏了,不想等了。
祖逖说他钻牛角尖,真是不错。
然而谢玄卜出的结果,又应了真。
匈奴人来势汹汹,奉命镇压匈奴人叛乱的祖逖因兵力不足吃了败仗,长安眼看就要失守。
遗憾么,也不遗憾。早就知道的事,自己一厢情愿抱了希望而已。这世间希望落空才是常态,反衬得“实现”时的喜悦愈发甜美。
朋友要他继续等,时局也要他继续等。就再等等吧。等来了转机,便是额外的幸运,没等来,也不过按部就班在人世走这一遭,总是好过主动选择中途退场。
这些道理谢玄哪能不懂。只是他到底也是人,就算眼光日日夜夜望着斗转星移,看穿人事天命,他自己还是肉体凡胎,须守着这世间冷暖过活,与日月星辰相比微不足道的那点喜怒哀乐的现实,才是他可掌控的全部。又正是因为微不足道,他个人此世的命运将是如何跌宕起伏,他所熟悉的星辰们并不能给他解答。
并不是一帆风顺。这一点他已经知道了。
再等等吧。他已近不惑之年,主宰这世间万物的定数曾让他升得很高,如今他也顺那定数落入低潮,大起大落已见过,何妨再等等。物极必反之理,他是知道的。
路上也不好走。此时正逢雨季开始,道路泥泞不堪,谢玄不由得又担心起那些书来。若是那些传了不知道几代的老古董到了他这儿给弄丢弄坏了,到时候可能没脸去见师父。谢玄于是改变了先前径直南下荆州的计划,临时决定向东走,取道从丹阳郡渡江。这么做离匈奴人太近,是得冒些风险,好处是不用绕路,能早些到,好去检查书的情况。
即使如此,谢玄仍带着散心的意思一路走走停停,直到路上逃难的老百姓越来越多,便没了这闲心。
对大多数人来说,匈奴人的到来毫无预兆,终于听到消息的时候真的只是逃命,哪里还顾得上收拾家产,带着一家老小就急急忙忙跑走了。对更多的老百姓来说,家产本就是家中那一亩三分地,这一走便是连立身之所都没了。
谢玄不由感叹自己哪里算得上身处谷底。对这些光是活着就耗尽力气的人来说,他的烦恼也太奢侈了。于是路上在客栈歇脚的时候,就拿出带的盘缠,请老板给路过的老百姓供点吃的,能帮多少是多少。
渐渐的,路上的老百姓都听说了有个长安城来的大族,一路上倾囊帮助逃过来的人。有些人开始跟着谢玄的车走,就为了在他落脚的时候混一口饭吃。这些人中有独身一人的,也有拖家带口的。随行的仆人呵斥了一次,谢玄阻止了,反倒坐在车上和走在旁边的老百姓搭话。
——您到哪里去啊?
——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所以才这么跟着您,好歹暂时饿不死。大人,这一路多亏您了,您的大恩我们这辈子都报不完啊。
——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等我到了目的地,您打算怎么办啊?
——到时候再说吧。我们就希望到时候仗都打完了,好回家去。
——回家呀。
——是啊。只要回去,靠着我们那几亩田,生计也不用发愁了啊。穷是穷些,但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您别介意,我这话不是想冒犯您,只是说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不讲究,有吃有喝就足够了,也没有那些奢侈的心思。您看我这几个儿子,哪个不是靠我起早贪黑折腾那点庄稼给养大的。
皮肤黝黑的健壮农夫语气里满是骄傲。谢玄笑起来。顺着农夫指的方向看过去,几个年纪尚轻的少年背着破旧的包裹安静地跟在父亲身后。高大的长子看到谢玄在看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行了一礼,然后低声叫躲在背后的弟弟们向恩人打招呼。
谢玄摆摆手表示不必。
——怪我,这些孩子都不懂规矩。做父亲的挠挠头道。
谢玄只是笑。又看到最小的孩子一直低着头闷不作声地跟在最后,背上背着个更加年幼的小姑娘。
——那是您女儿吗?
农夫回头看了一眼。
——哦,那是路上捡的孩子。
——路上捡的孩子?
——是啊。前几天碰到这小姑娘一个人坐在路边哭,怪可怜的,问她家人在哪儿也说不出来,只一个劲儿地一边哭一边叫哥哥,大概是和哥哥走散了吧。到处问了一圈也都说不知道谁家的。我正发愁怎么办呢,小儿子说这孩子和妹妹一般大,就当成妹妹好了。我一想,这没碰上就算了,碰都碰上了,也不能不管,就一起带着走了。万一以后人家来找,再还回去就是了。
最小的孩子听到父亲提到自己,第一次抬起头来。
小小的少年像哥哥们一样,满脸脏兮兮的,不合身的衣服像个口袋似的挂在身上,粗大的袖子一直绾到胳膊肘,衣服下摆沾满泥巴,鞋子破了个大窟窿。背上背着的小姑娘抱着少年的脖子睡着了。
少年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谢玄,谢玄于是对他笑。少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谢玄挥了挥手,又转向农夫。
——我听您的意思,您有个和那小姑娘年纪相仿的女儿?
一声叹息。
——是有过一个。不过已经没了。
农夫懊恼地道。
——前些年闹旱灾的时候,得病死了。这些孩子的娘哭得昏天黑地,过了没多久也跟着去了。
谢玄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记得那一年。
荧惑犯东井,不是什么好兆头。他上了表,没收到任何回音。秋天的时候,雍州附近颗粒无收。
谢玄感到一阵强烈的恼火。
听说那一年减了赋税。
可减了有什么用,百姓需要的是开仓赈灾。
——这样啊。真是不幸。
别人的灭顶之祸,旁人无论说什么,在听者而言都苍白无力。
——谢谢您。不过都是命。
把自身无可抵抗的不幸推卸给命,给掌控生死的鬼神,给不可言说的天道,委屈和痛苦便能得到缓解,愤怒和不安便能获得释放。百姓无力与真正的罪魁祸首对抗,只好借此维持自身与世间的平衡。
谢玄为自己感到羞愧。那一年他的生活一如往常。
但农夫丝毫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这年头像大人这么善良的世族不多了。我们那一块儿有名的大族早跑了。好歹告诉我们一声匈奴人要打过了来也好啊。
谢玄干笑了一声。
——是啊。怎么就自己跑了呢。
对方察觉了谢玄语气里的苦闷。
——哦,是我多话了,您别在意。其实就算提前告诉我们了,我们可能也不信吧。再说了,也就像现在这样,不知道逃到哪里去,又不能要人家养着我们。留在家种种地,赖着活一天算一天,像我们这样的贱命,一天也是赚了。
——您别这么说。都是人命,没有贵贱之分。
农夫又叹了口气。
——您果然是个好人。您是第一次和我说这话的人。从来没有您这样有身份的人肯和我这样的小老百姓说话的,更别说待我们这样好了。
——您弄错了。我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
农夫笑了起来。
——我不识字,也没学问,但看人还是挺准的。您不是一般人。您这样的人不多了。
农夫又重复了一遍。
过了颍川郡,道路上变得愈发萧瑟,路边总能见到体力不支倒下的人,有奄奄一息的,也有死去多日的。听说祖逖的人马就是在虎牢关吃了场大败仗。因为本来就没多少人,死伤无数算不上,只是虎牢关丢了,长安就跟开门请客似的,就是想拦匈奴人也拦不住。那附近的老百姓恐怕都往豫州这边来了。除了人,也有些废弃的牛车马车之类,有时候在路边,有时候在路中间。车子损坏得都很厉害,但从拴牲口的绳子看,像是最近才割断的。谢玄有不好的预感,让随行的老仆去打听情况,回来答说是流人,专抢路上坐车经过的。除了护卫尤其多的,剩下的都遭了难。
果然啊。都是逃难,有的人生生熬着,有的人就成了盗,就看有没有跨过那一线,哪怕践踏他人之命也要成全自己。
不过也没法儿。穷得没车坐的也就不用抢了,这乱世还有财力雇车雇人马的,不是高门大族或地方富豪,至少也是小康之家。前两者自然护卫得紧,遭殃得多的就是后者了。
谢玄估摸着自己可能也被盯上了。便用布包了些钱财,准备打发了一直跟着他的农夫,一个人接着走。
谁知那农夫不要。
——我们一家子已经受了您救命之恩,哪儿还能再收您的银子。
——前面一路多流人,您跟着我怕是会遭危险,还是回去吧。这些钱也不多,就用来给孩子们买点吃的。
——哦,您说流人啊?那之前那些车都是他们抢的吧?原来是这样…… 您那位仆人上了年纪,丫鬟又还是个小丫头,要是真像您说的遇上流人了,您怎么办呀?
——我没关系。倒是您带着这几个孩子,能躲还是躲一躲才是。那些强盗的目标是我,不能连累你们。
农夫转头和他几个大一点的儿子商量,小儿子背着捡来的小妹妹一个人站在后面等着。小女孩看到谢玄在望着他们,挣扎起来,背着她的少年温柔地哄她。
——怎么啦?想要什么?哥哥给你找。
还是儿童稚嫩的声音。
——马、马……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叫唤着。自称哥哥的少年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去。
——想看马?
小女孩一手勾着少年的脖子,一手朝前伸着。
——马——哥哥——马——
——知道啦知道啦。你别勒这么紧,我要喘不过气啦。
说着腾出一只手拉住妹妹的胳膊,一边绕过父亲和兄弟们,走到谢玄面前,似乎要说什么。
谢玄饶有趣味地等着少年开口。少年皱着眉,犹豫了片刻,才终于抬起头来问道:
——先生,我妹妹想看看您的马。
少年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玄,背上背的小女孩朝谢玄伸出手,兴奋不已,少年又扭头一边安抚妹妹,一边轻轻按住她的手。
——别指人家。先生生气了就不让你看了。
他想要获得允许吧。谢玄笑起来。回答当然是好。
小男孩道了谢,又背着妹妹走向前,站在拉车的马匹旁边,指着马道。
——你看,这就是马儿哟。很大吧?比我们家拉犁的牛还大。等回家了,我带你去看我们家的牛,跟着我们好多年了,能听懂我们说的话——
但小女孩又挣扎起来,对着谢玄叫道:
——那、那边——马——
小少年脸顿时红了。
——那是先生,先生不是马。你不要乱说。
小女孩还在叫唤着,少年着了急。
——都说了你不要乱说啦!
也许是少年的语气变得严厉,小女孩愣了一下,哇哇大哭起来。少年手足无措地站着,一动也不敢动。谢玄赶紧下车去看。
哭声惹恼了拉车的马儿,马儿抬起后腿就朝少年踢去。谢玄一个箭步上前把两个孩子抱开。
小女孩不哭了,而小少年昏头昏脑地看看周围,还没明白情况。
——咦?怎么回事——
话还没说完,就被小女孩的笑声打断了。
——马、哈哈、哥哥、马——
谢玄一看,也笑起来。
小女孩的手里攥着他的拂尘末端。
原来小姑娘想看这个。索性是麈尾与马尾有些相似,却被人拿在手里,小姑娘好奇了吧。
谢玄弯下腰。
——你想要这个?
——小女孩使劲儿点头。
——不行啦。人家先生的东西,怎么随便要。
——没关系的。你妹妹喜欢,就让她拿去。
——哥哥、马儿、你看——
这时农夫走了过来。
——你干嘛呢?才没一会儿就给大人添麻烦。你妹妹拿着的这是什么东西?这不是大人的吗?快还给人家。
说着拍了拍小儿子的后脑勺。
谢玄赶忙阻止。
——小孩子喜欢,让她拿着玩儿吧。
农夫十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老给您添麻烦,这可真是——
——无妨。
——哦对了。大人,我和几个儿子商量了下,您要是不介意,我们送您过这一路吧。要真遇上流人,有我们几个在,也好应对些。
谢玄露出为难的神情。
农夫见了,赶紧接着道:
——我们都知道您是顾虑我们,但就当作我们对您大恩大德的一点报答吧。
几个少年也在旁边帮腔。
话都这样说了,谢玄也不便再拒绝,只好一心指望一路好运,别碰上那些强盗才好。
然而所谓造化弄人,就是愈是期望,现实愈要与期望相背。顺心如意之事若能有十之一二,已是足够幸运,剩下那八九分,才是人世常态。
过了汝阴,按理说已经走过豫州大半,该能松一口气了。等到了淮南郡就有朝廷的军队守着,更是安全了。
可偏不。
出了汝阴几里,谢玄觉得不太对劲儿,具体是哪儿不对劲儿却也说不出,便叫农夫几个儿子也上车来,自己下车和农夫并行,但对方怎么也不肯。谢玄只好跨了剑坐在车边,一边查看情况。
怪得很,大白天的,路上也太安静了。别说行人,鸟叫都没有。兴许是这一片的鸟都被抓去做了食物?
谢玄除了身上有点钱,也没什么可抢的。但和强盗讲道理行不通的,给了钱也不一定保得住命。
哨声。
又是一声。
谢玄从驾车的老仆手里夺过了缰绳,勒住了马。谢玄听到车里坐的丫鬟摔倒了,“哎哟”叫了一声。
他跳下车,走到马车前面,一根细细的绳子矮矮地拦在路中间。
原来是想把马绊倒啊。
幸好车走得慢,停得又及时。谢玄拔剑把那细绳挑断。
“嗖”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摔到地上。
——爹!二郎他——
谢玄回头,其中一个少年倒在地上,腹部插着一支箭。看那角度,本是冲着心口的,定是射偏了。
又是“嗖”的一声,箭撞上车轴,落在地上。
——快走!
——您走!这里交给我们——
——让孩子们上车去——
——来不及了!您快走吧——
路旁的树林里起了喊声,谢玄一把抱起背着妹妹的小儿子扔进车里,车上的丫鬟立刻接了过去,拉住两个孩子坐好。
——带他们先走——
谢玄一边嘱咐赶车的老仆,一边狠狠用剑身狠狠朝马屁股拍去。马儿惨叫了一声,拉着车转眼就冲出很远。
谢玄转身,只见从路两边的树林里密密麻麻跑出一群凶神恶煞的人。
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