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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进化 ...

  •   肖恩也陷入迷茫的沉默中。
      徐晓瑛忽然间又勾起嘴角:“很早以前就看不惯你们这所谓福利社会的伪善。搞一大群病殃殃的人掺杂在正常人群里。所谓融入,又要别人照顾,工作又没有效率…简直就是浪费社会资源。在你们的医疗保障体系下,健康人辛辛苦苦工作挣钱,交医疗养老保险给那些长期基础病人贡献资源吊命。”
      她似是有些不平,语带讥讽地继续说:“养老保险,你们现在贡献的是给退休的老人发高工资。可是你们自己老了却无论如何也领不到那么高的退休金,那么多次改革…三十年后你们的生活是什么水平,怕是你们自己也不知道吧。”
      似乎是觉着自己太投入,徐晓瑛不安地摸下鼻子:“反正也都是你们自己的事儿。我既不是德国公民,也不能有朝一日领的到退休金。”
      肖恩有些诧异,他是典型的本本分分的纳税人。和绝大多数保守谨慎的德国中产一样,给自己上的保险名目繁多。他刚要用自己一生所信的社会学反驳面前这个外国女人的谬论,却听徐晓瑛继续说:“不过这次瘟疫过后,给你们的保险系统倒是减了负。听说真正在这场瘟疫中离世的,都是以往消耗保险资源的人。”
      肖恩忽然意识到是什么让他这样恐惧:“瑛,你不该这样蔑视生命。“他有些气急败坏地严肃,“生命是无价的。”
      “对不起啊,亲爱的肖恩。“ 徐晓瑛向来从善如流,连忙口头道歉:”每个生命都是宝贵的,对于在瘟疫中去世的人我很抱歉。“
      肖恩没能在这敷衍的类似政治宣传一样的声明中听出任何抱歉的意思,感觉很是挫败。
      “可是,两个无价的生命比较起来,健康的年轻人应该比身患多种病痛的老年人价值更高些的吧。
      而且,你不可否认,瘟疫后的社会运转更加健康,不是吗?”徐晓瑛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肖恩毛骨悚然,他反问:“你是在质疑无数先贤制定的社会保障制度?你不会老吗?不会生病吗?”他忽然住了嘴。看着徐晓瑛唇畔一丝讥讽,他意识到,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不会老也不会病。
      可这不对,这太残酷了:“你信奉达尔文?”肖恩问。
      “进化论吗?”她垂下眼睛“我觉着有道理。”
      她忽然有些恶趣味地看着肖恩:“难道你没有意识到,你们自己的医疗系统也在顺水推舟?”
      肖恩愕然。
      “虽然你们防疫政策没有明确说群体防疫的事儿,可是本质上来看,你们当时就是在实施群体防疫策略。让人们逐渐分批感染,让病毒自然筛选患病人。健康的人挺过来,有缺陷的人挺不过去就此不再继续浪费公共资源。你们政府唯一试图过去干预的,只是让人们感染的过程尽量延长,避免出现集中挤兑医疗资源。这样并没有降低死亡率,只是延迟了死亡而已。这个受了人工控制的自然选择过程难道不是达尔文?”
      “瑛,请别说‘浪费公共资源’这样无情的话。你这种说法让我非常不舒服…这太冷血。”

      她落后了两步,看着肖恩宽阔的后背叹了口气,觉着是时候结束这次交谈了:“肖恩,我不但很赞同达尔文,还觉着社会达尔文主义有道理。但是如果现在我不能坐下来吃些东西,就要被这寒冷河风给劣汰了。下次还是在你治疗室里聊吧。我真的是会被恶劣环境最先淘汰的一类人…既怕冷又怕饿。”
      肖恩无奈,觉着自己满肚子都是反驳歪理邪说的论点论据,却没法和这女人仔细掰扯。她徐晓瑛是讲痛快了,马上要撤。他却是个只能听,不能说的心理咨询师,原则上只引导,不评价。这憋得他抓心挠肺。想约徐晓瑛吃饭,最好附加辩论。却远远看见前面雷吉娜向他们招手。徐晓瑛从他身后踱过来和他轻轻拥抱了一下:“肖,今天辛苦你了。下次,还见吗?你觉着这还有意义吗?”
      “我认为是有意义的。”他有些艰难地说,“如果你还愿意来。”
      看着雷吉娜向他们走过来,“那我们下次见。”徐晓瑛和肖恩挥挥手,迎向雷吉娜。
      雷吉娜也远远向肖恩挥了下手,摆了一个通电话的手势。上前要揽徐晓瑛的肩膀。徐晓瑛嘻嘻哈哈地一低头躲了过去。她们上了车,离开了肖恩的视线。

      总的来说徐晓瑛不排斥雷吉娜来骚扰她,有人陪伴不是件让她不愉快的事。她俩到大教堂里逛了一圈,又在教堂脚下咖啡馆里听了会儿老爷爷慢悠悠弹钢琴。天色暗下来时,她们商量着去中餐馆吃火锅,但是最后还是找了间啤酒馆吃白肠。
      雷吉娜小心翼翼,徐晓瑛很会装傻,每当话题快到危险边缘时,她都能不动声色地转到吃喝玩乐上。雷吉娜也不急,她想知道的,晚上打电话问肖恩就好。
      送徐晓瑛到家门口,雷吉娜问她下次诊疗的时间。徐晓瑛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回头问肖恩就好。反正你们两个会通话不是吗?“

      下次谈话却被徐晓瑛取消了。她临时接手了一个书稿翻译工作。雷吉娜打电话来问出了什么事,徐晓瑛一边戳着键盘,一边敷衍:“我也得挣零花钱啊,虽然不用付房租水电,可是面包黄油也是要买的吧…酱油也需要钱买啊。“
      雷吉娜说账户上给她存了钱。徐晓瑛却不以为然:”吉娜,你这是把我养起来了?我可不敢当金丝雀。“

      当也不给你当。

      当然这句她没说。

      肖恩反倒打电话约徐晓瑛出来。他很确定自己想见她。他没有给自己找理由。作为心理咨询师没有必要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徐晓瑛也没推脱,但是她实在没时间打理自己,于是邀请肖恩来家里坐坐。
      于是一天肖恩下班后来到徐晓瑛家。妆容不甚严整的徐晓瑛看起来更年轻些。肖恩却不像之前那么确定她对他的心理防卫有所放松。不过受邀请到家里来坐坐,关系终究还是有进步。他有些窃喜。

      徐晓瑛炒了两盘家常菜。照顾肖恩习惯,分到两盘中,两人一人一盘应付了晚餐。
      他用刀叉,她用筷子。
      饭毕肖恩用洁白的餐巾擦擦嘴,放下餐具,意犹未尽。徐晓瑛却拿着筷子继续拨着盘底。
      肖恩感叹现在经济越来越萧条,人们也越来越不愿意出门。瘟疫的阴影盘桓不散。徐晓瑛反而嗤笑:“你们政府出钱救行救市,补助失业,生生养出一批懒人。”
      肖恩对她忽然冒出来的尖刻有些愕然。他心里这些天一直琢磨她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其实作为二战战败国,德国社会对社会达尔文主义很是讳莫如深。在学校里的教育里大多还是认为这是个错误的社会理论。之前没细想过,可现在徐晓瑛提出来,他却真的有些不确定。
      今天不是问诊,他想和徐晓瑛聊聊。
      他摩挲着手里的红酒杯,他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承认,现在外面失业率很高。很多企业都在那场灾难中破产了。我得说真的是十分惨烈。那不是一下子发生的事。很多企业都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灭亡。甚至很多企业都挺到了瘟疫后,但还是因为原材料,资金或者订单断层走向灭亡。我有两个病人就是看着几辈子经营的家族企业破产而精神崩溃的。可是,我们的生活物资供应还充足,我们还有水有电,有医生有警察。社会还在运转。那些破产的企业还能够重新建立起来。”
      “但那不包括那些本来就马上要被淘汰的企业。这场瘟疫加速了他们被淘汰的进程。肖恩,不要认为这是坏事。我们中国人讲究不破不立,你看有多少新兴行业在这场瘟疫中迅速站起来了。网络,数据化,物联网,大数据,全息技术。其实在瘟疫前我一直在嘲笑你们这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垂垂老矣,暮气沉沉,太保守,什么发展节奏都跟不上。”
      肖恩觉着必须要反驳一下:“避免太快发展是有原因的。那是为了避免失业率上升造成社会动荡。终究还是为了保护劳动者。”
      “恕我直言,那是饮鸠止渴。为了保护不愿意学习进步的劳动者,而牺牲社会进步速度…这太可笑了。那些不能适应的人难道不应该被淘汰吗?”
      肖恩不能理解她的想法,有些急躁:“那不行,那他们怎么办?”
      徐晓瑛笑着说:“他们会失业,会领失业救济…增加你们的社会负担”
      对着乐不可支的徐晓瑛,肖恩无奈地说:“不是社会负担,而是作为人,他们的生命尊严。”
      徐晓瑛撇了一下嘴:“虚伪。社会发展快些,失业金不是也能多发些?再说,如果他们要尊严完全可以去找能胜任的工作。只不过,那些工作估计挣得会比以前少,或许他们会更失落。这就是你们唾弃的达尔文。可是无论行业的更新换代还是工作者的优胜劣汰,你们的社会管理者没法阻止它。也许和你们对待瘟疫的政策一样,也只是在拖慢它的进程。”
      “可这个国家,这个社会,毕竟是人组成的。如果人的尊严无法被保护,要那么快的发展有什么用?依着你的理论,老年人都应该被淘汰。可是他们创造了我们今天的世界。”
      看着越来越激动的肖恩,徐晓瑛有些好笑:“可是你们不做的这种残忍的事情,瘟疫却替你们做了。在瘟疫中去世的人,绝大多是是老人。然后才是有各种疾病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无处不在发生着这种残忍的事。除了这里,在亚洲和美洲都在达尔文着啊,肖恩。”
      肖恩还是不能认同她的话:“可这并不能证明达尔文的正确。中国和美国社会结构和政策没人能说比德国好。”
      徐晓瑛有些乐不可支“可是中国发展的多么一往无前啊,莽撞到让你们的政客害怕,这多么讽刺。”
      她喝了一口杯中酒,脸色稍微变得红润了一些:“只一点,失业没有可以过体面生活的失业金就逼着大家都在奋斗。没人在乎新技术是不是会造成失业,只要好用,你就得接受,就得会用。那里是阶级尚未固化的地方,奋斗还有用。”
      “可是政府控制了大多数人…“肖恩试图用德国主流媒体上宣传的观点来辩解社会优越性。
      “是啊,某种程度上来说你说的对。很可惜,这是我不得不躲到你们这里来的原因。”徐晓瑛垂下眼睛。“但是,你确定你们这里没有被控制?我看那只不过稍许隐蔽,更加温情脉脉而已。你们在瘟疫中推出的人群活动监测手机程序,推行的如此顺利如此迅速,我认为真的是有理有据理所当然的诡异。”
      肖恩显然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当时十分有责任感地自愿装上了这个程序。虽然疫情过后他又把它卸载了,可是通过装软件就能监测活动范围这事本身就揭示了智能手机这个硬件有能力给每个人定位。他不能确定每天带着手机的人们是否真的没有受监控着。退一步想,他自己的资料库中就储存着成千病人的资料。而这些资料是与医疗保险资料库联网的。他自己仔细思考都觉着对个人信息的控制,很难说是中国更强些还是德国更多些。
      正自沉思的肖恩没注意徐晓瑛嘴边一抹嘲讽。她继续:“何况中国社会在进化中。无论怎么批评,它作为一个整体在快速地进化中。国家之间的竞争中达尔文不也是同样适用。”
      “可这只是一种理论假设而已。退一步来说,即使那个假设是成立的,不同社会方案进化结果的优劣也还未可知。”肖恩有些无力地强自反驳。
      “谁对谁错确实不好说。只不过目前来看,中国和美国社会进化的速度比这辆德意志战车似乎快些。干杯,肖恩。“徐晓瑛一口喝干杯里的酒。
      肖恩也喝完手里的酒。看到徐晓瑛开始收拾餐桌,他知道他必须得告辞了。

      雷吉娜在肖恩快要离开时打来电话,徐晓瑛和她聊了几分钟就收了线。肖恩在离开时特地问徐晓瑛介不介意把问诊谈话内容透露给雷吉娜。徐晓瑛却无所谓地说:“她付的诊费,你告诉她也是应该。要不然她也会自己来问。那是我欠她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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