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立秋的幻想》半目方糖

5、缘何

　　“为什么？”肖恩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
　　“因为现在身份越来越不好换了。所以，我们不得不变得行事小心低调。”
　　“难道不是因为现在科技发展已到瓶颈了吗？”肖恩不自觉地又追问一句，他这时其实不应该表达自己的看法，但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我认为人不可避免地机能衰老是限制科技进步的重要原因。我们没有办法将所有的灵感和经验完全复制给另一个人。而灵感和经验是促进知识延展和技术进步最重要的两个因素。所以当有可能让生命在比较长的周期里保持旺盛的活力时，取得科研突飞猛进的几率就会大幅度增加。还有一点你没有发现吗，上几代有成就的人都是年少成名。那只不过是他们成名的时候看起来年少而已。”徐晓瑛嘲讽地笑了一下，“实际的年龄，谁知道多大？”
　　肖恩忽然也意识到似乎大多数少年天才慢慢都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极少有人再听说他们长大了变老了之后的情况。
　　徐晓瑛接着扩大嘴角的嘲讽：“除了‘年少成名’，还有‘英年早逝’。大人物们怎么那么巧，纷纷死的那么早？早不早是不知道，我觉着只不过他们死的时候碰巧生理状态年轻罢了。”
　　肖恩觉着徐晓瑛说的事匪夷所思，却能自圆其说，但是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纠结矛盾的他感觉自己的神经在冒烟。正当他越来越焦虑，已经没办法正常思考时，助手敲门进来，轻声告知治疗时间已到，下个病人已经在等待。他顿时如临大赦，后背觉着凉腻腻，已经汗透了。他不由责备自己太过投入，心旌动摇，犯了职业大忌。但，徐晓瑛于他终是不同的。他需要时间仔细琢磨消化一下这件事。如果不是雷吉娜和徐晓瑛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徐晓瑛站起身来和他告别时，肖恩问她今晚是不是有时间，等他下班共进晚餐。徐晓瑛有些为难地看看手机，说雷吉娜晚上会过来和她见面。肖恩也只得作罢，心里小小失落但是也稍稍松了一口气。

　　晚上徐晓瑛包了三鲜馅的饺子，雷吉娜过来开了瓶白葡萄酒。吃完晚饭，她俩和雷吉娜小时候一样靠在沙发里看肥皂剧。雷吉娜玩着徐晓瑛的头发，腻腻歪歪的抱怨徐晓瑛还是不肯喝酒，好与她酒后乱性。徐晓瑛指责她那么晚了还不肯走，一看就是没安好心。雷吉娜怒了，高声质问公寓是她出钱租的，不让她住有没有天理？徐晓瑛漫不经心地嘟囔她当时就不想来。哪个让她把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给辞了。委委屈屈地要求她赶快把委托书给还回来。雷吉娜也不含糊，满嘴胡说八道。丢了，被偷了，交上去了，找不着了…反正委托书这个东西就是消失不见没有了，还是不可能还的。
　　徐晓瑛默默叹气，要不是国内家人现在遇到点难缠的麻烦，哪里用得着和这熊孩子纠缠不清？

　　她摸了摸雷吉娜的脸：“吉娜，我在利用你，你不知道吗？”
　　雷吉娜收起泼辣的嘴脸，抱着徐晓瑛的腰害怕地央求：“瑛，你愿意利用我就利用…只求你千万别再消失。我受不了那折磨。”
　　徐晓瑛叹了口气起身进了卧室，关了门。雷吉娜捂着脸在客厅沙发里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出了门。终究雷吉娜心里还是怕徐晓瑛的。

　　转眼到了第二次诊疗时间。肖恩发现自己真的是非常期待见到那个中国女孩。在等待徐晓瑛时，他暗自嘲笑自己返老还了童，心绪竟还有了十几岁时的悸动。今天他还特地穿了一双新皮鞋。当徐晓瑛步入诊疗室时，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次他是做了功课的。

　　“可以聊一下你的家人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称为一类人，那么这类人的特征必需有一定的遗传稳定性。你所说的这种…”不老“的特征，是否也是通过遗传来继承呢？“肖恩看着徐晓瑛。他不能相信面前这个女孩所讲述的故事。他认为那是这女孩的幻想，也许是女孩因为害怕衰老而编织出的美丽期望。就和他小时候读的科幻小说一样绚丽，但那和现实世界没有关系，那不可能是真的。

　　“家人吗？有点儿复杂。”徐晓瑛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思考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我的母亲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当然，我觉着她的智慧是超长待机时间积累的生活经验。老年人看事情总是会通透些。“说着，徐晓瑛忍不住笑了出来。

　　徐晓瑛会各种各样的笑。肖恩有些着迷地观察着她，总是觉着隔着层纱般看她不透。他有些懊恼自己又一次没能以心理咨询师对待病人的专业态度来对待徐晓瑛，不能冷静理性地分析她的心理活动以及她各种小动作后面的意味。

　　她按下嘴角的笑靥接着说：”她呀，民国时期以开明乡绅小女儿的身份上的教会女校，解放初摇身一变成了归国华侨小女儿，考上大学。嫁了几次我也不知道，我生父似乎是个挺大的什么官。似乎是经历过战争的…爷爷似乎和妈妈也认识。这是我妈后来透露给我的。我们这种人和子孙三代人都有交集也正常。只要注意一些，事情都能解释过去。当然，伦理的事情还是要注意一下的。“她难得地讲的含含糊糊，不想多做解释。
　　“至于遗传，应该是符合孟德尔遗传规律。我曾经研究过一点点，理论上来说，在和普通人通婚过程中，基因被不断稀释。现在我们这种人的特征已经被削弱了。我母亲生过几个孩子我也不是很清楚，五六个总有的吧…年龄差别比较大，我没太多机会认识。似乎目前真正遗传到不老的只有我一个。母亲其他孩子的信息我没能接触到太多。但据我所知，他们都在或快或慢衰老着。”
　　她顿了顿，想了一会儿：“母亲和我处境差不多，过段时间就得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但那时候我们的身份还挺好更换的。以前帮忙换身份的一个亲戚，前一阵子遇到些麻烦，刚好没有其他族人能帮的上忙。所以我不得已只好来找吉娜帮忙。”
　　“也不好说遗传到那个是幸运还是不幸。“她抱住自己的肩膀，轻轻地说，似是自怨自艾。
　　肖恩注意到她话里的意思是她曾经不止一次换过身份。
　　“那么，你来这里生活的原因是你的母亲没有办法帮你了？”他先忍住了去问那个他意识到的问题，因为他觉着这更不可信。
　　“那道也不是，我来这边的时候中国的证件也还没有现在这么难搞。只是那时候我母亲刚刚恋上一个男人。我其实不太明白她瞎折腾个什么劲儿。我们这种人是最不应该动情的一类人。要是感情寿终正寝和平分开还好。真的动了长情，十几年后我们依旧得以各种方式消失。即使感情好，长期凑凑合合过了对方的一辈子，等对方老了死了伤心的还是我们。无论什么样的感情，到最后受伤的永远是我们。我都看明白了，她倒好，一个接一个的，看着乐此不疲，实际上却是一刀一刀慢刀割着自己。找不到我们的同类人，哪敢轻易交心出去？“徐晓瑛似笑非笑看着肖恩：”印度人讲究生命短暂，尽情燃烧，爱恨情仇都得轰轰烈烈。可你看我们，过得一段时间，反而把一切都看淡了。也早就没有了心可以交付出去。“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若秋叶之静美Let life be beautiful like summer flowers And Death like autumn leaves “肖恩喃喃念道。
　　徐晓瑛捂嘴笑：”肖，你还挺文艺。连这个都知道。“
　　“然后你就离开她，来到这里了？“
　　“是啊，不过她当时也应该是看到了些兆头才把我踢到德国这边来的。那时候就说要发展电商，网络支付什么的。这些网络金融业务没有实名登记是行不通的。这就意味着所有身份证明都是要上网互联的。。。她觉着这是我们这种人的灭顶之灾。“徐晓瑛情绪有些低落地摆弄着衣角。

　　肖恩再次觉着自己不能思考。他意识到这么被徐晓瑛带着节奏非常不妙。他忽然做了个决定，提议两个人出去走一走呼吸些新鲜空气。徐晓瑛表示诧异。外界干扰太多，完全不适合心理治疗。肖恩苦笑：“咱们就当朋友出去走走。我哪里还能以专业的态度来治你？你都把我勾进你的网里了...要不然，这次不收你诊费.”
　　其实徐晓瑛很是无所谓，雷吉娜到底出了多少钱她也不知道。

　　他们两个人肩并肩走在莱茵河畔，徐晓瑛发现她才刚刚到肖恩的胸部。她知道肖恩高大，但她自己在女性中也算是高的，习惯了与人平视，再加上之前一直是坐着交谈，现在和肖恩走一起必须仰视的感觉让她略微不习惯。虽是初秋，河面吹过来的风却已经很凉。徐晓瑛整理一下围巾，裹紧了薄呢外套，更显得腰身纤细。肖恩低头看了看她栗色长发根部露出的黑色发根。感觉这才是真实的世界。虽然徐晓瑛描写的世界能够自圆其说，但是他理性的大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是面前这个小姑娘的异想天开。

　　一座跨河铁桥下面有个小小的报亭，也些卖烟酒零食。看顾报亭的人在里面揣着手打着呵欠。自去年大瘟疫后，人们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以前天气晴朗时人来人往的莱茵河畔现在也冷冷清清的。两人去那里买了两杯咖啡。徐晓瑛捧着暖手，却没喝。
　　他们安静地走了一会儿。肖恩轻咳一声：“瑛，可以说说你对去年大瘟疫的看法吗？”
　　她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没有什么看法啊。我应该有什么看法吗？”
　　肖恩循循善诱：“当时你在欧洲吧？”
　　“是的，一开始还庆幸自己在欧洲，以为侥幸躲过了那个病毒。没想到后来却在欧洲爆发开来…那时候生活确实及其不方便。”
　　“你身边有没有不幸感染的人？”
　　“有的，但是不熟。”
　　“…那个人后来恢复了吗？”
　　“很可惜，没有。他受传染发病的时候有些晚。那时候医疗系统已经过载，没办法接收病患。他有基础病，似乎很快就去世了。”
　　“是啊，越到后来越可怕，社会已经到了崩溃边缘。我现在的大多数病人还是那时候受到心理创伤的人。“肖恩语带沉痛低声地说。
　　“肖，我并没有在那场瘟疫中受到心理冲击。恰好我们的身体状态是最不易感染人群。即使感染了，我们的免疫系统也足够强大。而我的家人…其实你也可能意识到了，我们的情况特殊，不允许和家人有太过密切的关系。不然祖父母看起来比子孙还要年轻，是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的。所以，作为群体，那场瘟疫对我们来说没有实际影响。而对我个人来说…换证件出现纰漏确实拜那场瘟疫所赐。”
　　肖恩疑惑地看着她。
　　“没想到吧，因为要回溯追踪感染链，中国的个体信息追踪体系迅速成熟完善起来，每个人的生活轨迹都被数据化透明化。当一个人连坐过哪趟车，当时车上还有什么人，都可以追查的清清楚楚时，本来生活在边缘的我们这些人忽然间无所遁形。大数据时代是我们的灾难…那时候想要换证件简直难于登天。”
　　“的确是，瘟疫过后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被改变了。”肖恩赞同地点点头，“包括社会结构。”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们这种人会沦落到边缘人类的地步。。。而且似乎当社会进化到大数据时代时，我们的末日就将要来临了。”徐晓瑛也有些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