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寒光》羊脂白玉戈

80、今非昔比

　　御剑赶路的玄徵最终在距离新郑县城不远处停下来。

　　碍于此处林间早已被月色笼罩，想要在这千万颗树木中找到那棵只有过一面之缘的降香，委实是有些为难玄徵。

　　凭借直觉，玄徵抬手沿着两侧的树木一棵一棵地寻找。
　　约莫过了两刻钟，靠着自身的方向辨识力和直觉，玄徵终于找到那颗将近两人宽的降香。

　　他十分谨慎地四处查看了一番。
　　直到确认周围没有人气，玄徵才抬手覆上降香的树干。
　　分明是夜幕下被薄霜包裹着的树干，却干燥得不见一丝过多的水气。

　　他闭上双眼回忆起当时彧瑚开启域门的操作。
　　须臾，只见降香木上如同上一次那般裂开了一道只许一人侧身通行的间隙。

　　成了！
　　玄徵瞪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道黑乎乎的间隙，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沫。

　　来时路上思索了许久的问题在这一刻，全被置之脑后。
　　玄徵不假思索地快步走入其中。

　　还在屋里准备晚饭的伏稷察觉到域中的气息并非彧瑚，顿时起了戒心。

　　走到二层的窗户旁歪头，在他看清稻田里来人着装打扮的一瞬，伏稷震惊到差点下巴都收不回去。
　　他连忙收拾收拾，走出小楼。

　　站在院外准备敲门的玄徵刚抬手，院门便直接从里面打开。
　　看了眼原本距离木门两寸不到的右手，再看了一眼门里站着的伏稷。

　　玄徵不禁在心里暗自长舒一口气。
　　还算好自己反应快，不然就得敲在伏稷前辈身上了。

　　“前辈。”玄徵拱手道。
　　伏稷微微点头，算作回应。
　　他直奔迫切想要知道的那件事，“他教过你如何打开域门？”

　　以为伏稷会将此事怪罪到彧瑚头上，玄徵连忙解释：“不是的，彧瑚并没有教过晚辈。方才晚辈只是模仿着上一次来时所见彧瑚的动作试了一番，没有想到竟然真的能够打开。”

　　虽说这话听上去像是随口扯谎般漏洞百出，但看玄徵也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
　　这让他一时半会儿拿不准究竟是自己的布阵出了问题，还是这小道士太过聪明。
　　伏稷思索片刻，侧身让玄徵进了院子。

　　将将走进院子就开始四处张望的玄徵略显失望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彧瑚并不在这。

　　见身后的小道士东张西望，明显一副寻人的神态，伏稷不由得轻笑着摇头。
　　“他出去了。”

　　不用点明玄徵也知道，伏稷口中的“他”指的便是彧瑚。
　　“彧瑚……这段时间都一直待在前辈这里么？”玄徵跟在伏稷身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伏稷点头，“所以你今日是来替他还债的？”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把玄徵听懵了，他略为不解地啊了声。

　　被他摸不到头脑的反应逗笑了，伏稷抬手示意他先到那边坐下。
　　玄徵本意是想拒绝，毕竟他只是想要来找彧瑚。
　　既然彧瑚不在此处，自己也不该再留下来打扰前辈。

　　“前辈我……”
　　“坐会儿，我去给你端些点心来。”
　　还不待他把话说完，伏稷头也不回地转身走进小楼，全然不给他留下一丁点拒绝的余地。

　　看着伏稷墨色的背影，坐在椅子上的玄徵顿时间有些坐立难安。
　　不知怎么的，他很怕彧瑚突然回来，撞见寻至此地的自己。

　　不出片刻，伏稷便端着一盘精致的甜点和两只茶盏走来。
　　托盘上的糕点可谓是种类繁多，且卖相极佳。

　　玄徵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伏稷。
　　像是读懂了他眼里的好奇，伏稷轻笑一声解释道：“我媳妇以前特别爱吃这些甜食，以前天天忙着锻剑没空给她做。”

　　说着，他将手里盘子放至桌上，自己也坐了下来。
　　“后来……我有时间了，闲来无事也就学着做。”伏稷略显无奈地扬起嘴角，“我倒是觉得我手艺不错，奈何那条破龙总喜欢打压我，说我手艺没外面的那些个酒楼好。”

　　“我听他说你也喜欢吃点心。正巧今日元旦，反正那条破龙也不吃，不如就咱们俩把这刚出炉不久的点心给吃了，你再回去。如何？”说着，伏稷抬手沏上两盏甘冽的冬茶。

　　听出伏稷话里的意思，玄徵抬眼看着伏稷，“前辈可是早就知道晚辈会来此地？”

　　伏稷端着茶盏，停顿片刻后才点头道：“算是吧。我算出你会来，却不知会是何时。”
　　“那彧瑚他……”
　　见玄徵面带失落地微微垂着头，伏稷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连忙解释道：“放心，他只是临时有事出门罢了。不是故意躲你。”

　　没料到自己的心思会被对方戳穿，玄徵略感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伏稷。
　　他这反应对于伏稷来说，全然在预料之中，却又比预期的更加有意思些。

　　“他……全都告诉前辈了么。”玄徵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也知道他并非口无遮拦之人，你们之间终归还有许多我所不知的事。”伏稷抿了一口手中的茶水，打趣道。
　　果不其然，小道士的耳尖泛起了薄红。

　　“……前辈为何要告知我这些？”察觉到耳尖上的热意，玄徵试图转移话题。
　　“哪些？”伏稷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险些转不过弯来，片刻后，他确认道：“关于彧瑚的事？”
　　玄徵喝茶的动作一顿，轻轻点头。

　　深吸一口气，伏稷将茶盏放下，缓缓说道：“只是觉得你们与我曾经的两位友人很像。”

　　闻言玄徵一愣，他突然记起彧瑚临走前的那天夜里，自己做的噩梦。

　　见小道士整个人顿时间有些神游天外的迹象，伏稷难免好奇地盯着他打量起来。
　　先前彧瑚曾问自己，这小道士会不会真的是自己的友人，这么仔细一看，好像确实是有几分相似。

　　“前辈说得……可是有熊的大祭司与西陵的护城将军？”沉浸在思绪中的玄徵脱口而出地问道。

　　千百年来都不曾听到过的两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称呼，霎时间刺激到伏稷的神经。
　　他的情绪不受控制地产生强烈波动，“你为何会知道？”

　　对方突如其来的转变看得玄徵不明所以。
　　他尝试着理清当夜自己于梦中所见的事实，挑着自认为重要的几点说道：“晚辈不久前曾梦到过前辈与彧瑚，还有……”他犹豫片刻，“还有轩辕氏。”
　　“梦到过？”伏稷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不可能。
　　这些记忆除了亲历者本人，哪怕是其转世都不大可能再次梦见。
　　伏稷盯着玄徵，脸上写满了诧异。

　　难道他是！

　　并未注意到盯着自己满脸震惊的伏稷，玄徵目光看着手里的茶盏，又将他在游龙剑法下册中看到的帛书内容简述一遍。

　　直到听到“天耳星君”四个字时，伏稷坐不住了。
　　“你……”像是难以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般，伏稷犹豫了许久才继续说下去，“你是西陵那位护城将军的转世……”

　　此话一出，轮到玄徵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什、什么？”
　　自己不该是华清峰初代执剑长老的转世吗，这位西陵护城将军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可能，前辈莫要再诓晚辈。”
　　“我没有诓你。”

　　而后伏稷低下头，沉思许久后才缓缓开口道：“当年魔域举兵进犯人界，我城大祭司被轩辕派往支援西陵，却不料西陵的情况远比众人所想的要糟得多。”
　　“大祭司便是战死于此。此后的人界能得以千年平静，他与轩辕的功劳可谓各占一半。”

　　玄徵不住地摇头，“这与晚辈又有何……”
　　话音未落，伏稷继续说道：“他本该是做星官的。西陵之战，他与星盘做了笔交易。”
　　“……以他魂飞魄散不入轮回，换取人界百年清静。”说到后半句，伏稷话语间有了明显的哽咽。

　　闻言玄徵一愣。
　　他这才反应过来伏稷口中的“他”，指的是有熊大祭司，也是自己梦中那个与彧瑚一模一样的人。

　　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伏稷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他是在随后赶到的西陵护城将军怀里烟消云散的。”
　　伏稷抬眼看向一脸茫然的玄徵，“那位西陵护城将军没隔多久便也郁郁而终，成了天耳星君。”

　　像是因大浪而倾覆的小舟，玄徵只觉得自己被突如其来涌入的大量信息所淹没。
　　他不知此刻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就这么僵直的坐在木椅上一动不动。

　　“你既是华清峰初代执剑长老的转世，又在他留给后人的帛书中看到他说自己是天耳星君。”
　　伏稷放下茶盏，拿起一块龙须酥，“难怪我说第一次见你时便觉得你眼熟，原来还真是熟人。”

　　“可……”玄徵停顿片刻，“若是初代执剑长老所说属实，晚辈身为星官却又为何会在人界轮回？”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据我所知……”伏稷瘪嘴，思索片刻，“星官若是做出违背星盘之举，亦或是蓄意破坏三界的规矩，那么星盘自然是会降罚于星官的。”
　　“当然，再具体的我也就不是那么清楚了。应该……视情节严重性来定处罚吧。”
　　说完，他咬了一大口那块馋了好久的龙须酥，留得玄徵一个人垂着头陷入沉思。

　　半晌后，玄徵再次抬头，“既然那位大祭司早在千年前便魂飞魄散不入轮回，那……前辈又是怎么遇到彧瑚的？”

　　吃完龙须酥的伏稷意犹未尽地轻拍双手，将手上的碎屑拍去后才说道：“那破龙当年和他师父一起游历，寻找落脚点的时候，在一家客栈大堂里遇见的。”

　　“我至今都还记得他那张脸出现在我视线里的那一刻，激动得我双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伏稷抿了口茶，“看着活蹦乱跳的那条龙，我也曾有许多次觉得彧瑚其实就是我城大祭司，他根本就没有死。又或者，彧瑚就是他的转世。”

　　玄徵沉默片刻，不解道：“前辈为何就如此确信彧瑚并非有熊大祭司？”

　　两人间顿时陷入一阵死寂。
　　玄徵此刻才意识到，伏稷所构建的有熊城，甚至连只蛐蛐都没有。

　　“西陵护城将军赶到那后不久，我也随之抵达西陵。”伏稷眸色一沉，“能叫那位从未有过度反应的护城将军毫不顾及形象，跪坐于地泣不成声的情形，想必也不会再有别的了。”

　　“况且……”伏稷停顿片刻，似是在回忆，“护城将军紧紧抓在手上的，是他出发去西陵前穿的那套衣物。”

　　意识到伏稷说得几乎与自己梦中所见分毫不差，玄徵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我不知道你身为星官却为何会在人界。但我确信彧瑚不是他，无论他们二者有多相似。”伏稷抬眼看着玄徵，“告诉你这些，也只是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

　　“彧瑚是条汇集天地灵气幻化而成的龙，生性顽皮，却又是非分明知恩图报，还极其讲究为人族所重的仁义。”

　　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使劲，玄徵试图以此掩盖伏稷此番话在他心里掀起的狂澜。

　　“他虽不懂，但你即已开口，那待他想明白之后，便莫要负他。”
　　将茶盏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伏稷的情绪恢复平静地盯着点心盘子，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玄徵刚要出声回应，就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
　　回头一看，一只圆滚滚地小鸟正朝着二人这边飞来。

　　伏稷抬手让胖鸟停在自己手背，见木鸟肚子里没有信笺，他翻开木鸟肚皮处的羽毛。
　　只见肚皮处写着:

　　“绕道洛阳买酒，晚归，记得多些荤菜。”

　　捏着木鸟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抖起来，伏稷现在恨不得立马把这条在洛阳买酒的龙给揪回来，打包让面前的苏玄徵带走。

　　见伏稷脸色一变，玄徵以为是什么极为严肃的事，“……前辈可是有什么紧急要事？”
　　“无事。”深吸一口气，伏稷咬牙切齿地说道。

　　轻叹一声，伏稷将木鸟放飞至院中粗壮的树枝上，转而看向玄徵。
　　“他快要回来了，你若担心，就先回去吧。”

　　将方才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承诺咽了回去，玄徵思索片刻后与伏稷匆匆告别，快步离开了有熊。

　　看着对面才喝了一半不到的茶盏，盘中剩下的三份点心，伏稷第一次觉得自己招待客人的技术可真是烂透了。
　　光顾着说话，说好的拿出点心请人品尝。
　　结果玄徵一个没动，唯一一个被吃掉的龙须酥还是自己吃的。

　　但想到对方竟然真的与彧瑚所说一般，是自己熟人的转世，伏稷心里顿时间有些欲哭无泪。
　　数千年过去，竟能这般阴差阳错地遇见满载回忆的故人。

　　他仰起头看着树枝上歪着头瞧着自己的胖木鸟，第一次如此强烈的希望彧瑚就是有熊大祭司的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