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龙寒光》羊脂白玉戈

28、周家长女

　　翌日清晨，玄徵才将将洗漱时，二人所在的厢房响起一阵轻轻地敲门声。彧瑚看了一眼屋门开口道：“何事？”

　　回答他的是个声音软绵绵的小姑娘,“仙家昨日吩咐小婢的事，小婢已悉数告知小姐了。特此来告知二位仙家，小姐已同意与二位见上一面了。”
　　许是隔着屋门，她说话并不似昨日那般结结巴巴。
　　彧瑚嘴角微微上扬，语气却依旧淡淡的,“有劳了。”

　　听着门外走远了的脚步声，玄徵有些惊诧的开口,“彧瑚，你是怎么知道那位周家长女一定会见我们？”
　　“猜的。”
　　“啊？”玄徵一脸不解。
　　“一会儿见到她，你就明白了。”

　　一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的来到周宅后院。那位给他们传话的小丫鬟依旧守在门外，见到衣冠楚楚的二人，脸又有些微微的泛起了红晕。
　　见二人欲上前走近，她伸出右手拦下了正欲上前敲门的玄徵，小声说道：“二、二位仙家稍等片刻，请容小婢向小姐通报一句。”
　　闻言玄徵停下了脚步，颔首。

　　不出片刻，小丫鬟重新走出屋子，打开屋门将二人迎了进去。

　　今日的周家长女身穿明丽的鹅黄色大袖衫，搭了条银朱色下裙，不疯也不闹，如同寻常大家闺秀那般窈窕动人，与前日二人初见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她望见先走进来的玄徵，隔着珠帘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一礼。
　　在看到玄徵身后跟着进了屋的彧瑚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很快惊恐之意便退去，又如同方才那般向着彧瑚也行了一礼。
　　毕竟对方是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女子，二人只是坐在小丫鬟事前备好的靠门处的椅子上，并未再向前靠近。

　　玄徵转头看了一眼彧瑚，正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的时候，却听里面那位先出了声。
　　“小女子见过二位仙长。”
　　绝然不同于初次见面那般，此时的周家长女声音绵软，说着一口典型的吴侬软语。
　　短短九个字，说得悠扬婉转，任哪个普通男人都会听得心神向往。
　　只是可惜在座这两位一个没开窍，一个不感兴趣，白瞎了这么一位温婉动人的美人。

　　“小姐不必多礼，在下不过是想问小姐一些……”说到这，玄徵停顿了一下，他在脑中飞速地想了一遍当下自己应该先问她哪件事。
　　“周宅收留流民一事。”一旁的彧瑚见玄徵话说一半有所停顿，旋即接下了后半句。

　　虽然隔着珠帘，但并不妨碍彧瑚透过帘子观察对方的神情，他将周家长女转瞬即逝的惊愕之情尽收眼底。
　　对方在听到自己说“流民”二字时，先是一愣，面部表情随之变得奇怪起来。
　　似是有两个不同的人在争夺那具躯壳的控制权般，一会儿愤怒，一会儿茫然。

　　彧瑚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问道：“关于此事，你所知几何？”

　　他话音落地，屋内陷入一片寂静。
　　珠帘后的丽人似是在思考着什么，来来回回在帘后踱步半晌，最终却出乎两人意料的掀开帘子，走到二人正前方跪了下来。

　　“这、这是何意？”玄徵莫名其妙道，正准备起身去扶，却被彧瑚拦住了。

　　“周家长女”低着头沉默片刻。
　　再开口时，已然不同于先前的吴侬软语：“民妇是饶州鄱阳人氏，前年闹水患，家中房屋被毁颗粒无收。过了一阵子听说了城中来了位苏州的‘周大善人’刚好在鄱阳施粥救灾，一家五口人就想着不论如何去领了粥先活下来再说。”
　　她顿了顿，继而又说道：“我家去领了粥，又听周漮说若是实在有困难的也可同他一道去苏州，在他宅中帮着做些事，等着安定下来，要走要留，到时候再定夺也不迟。”

　　此番话似乎与周漮先前所述并无差异，玄徵稍稍皱起眉，彧瑚倒是换了个舒服姿势，斜靠在椅背上等着听下文。

　　“周家长女”长叹一口气，摇头道：“我们在周宅做了一年多的工，周家人待我们也确实不差，特别是这位周家大小姐。夏天的时候，大小姐时常给我们这些女眷熬些酸甜解暑的杨梅汤，秋天又会送些雪梨银耳汤之类的。”
　　“既然她待你不薄，你为何会选择附身于她？”玄徵忍不住开口问道。

　　跪着的“周家长女”一愣，好半天才带了些哭腔地说出一句，“民妇……民妇也不想这样啊。”
　　虽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膝前的地面上已是有点滴的水痕。她低声抽泣着抬起自己鹅黄色的大袖子，却又在看到袖子的瞬间停下了动作。
　　茫然片刻后，她将袖子往上卷了几寸，用手背去轻擦脸上的泪痕。

　　彧瑚虽然有些不耐烦，但关键的东西还没问出来他也不好得发作，只得耐着性子听着对方哭。

　　她断断续续地哭了约莫两刻钟才逐渐地平复下心情来，声音沉闷地继续说起来。
　　“五个多月前，我们这一批寄宿在周宅的，想着不能老这么寄人篱下，还是想要回鄱阳去自食其力。我们跟周大善人说起这事时，他看起来有些为难，说是让我们再考虑考虑。后来他实在是拗不过我们，就说改日派车队将我们一并送回鄱阳。”
　　“出发那天，众人高高兴兴地收拾了行李，跟周大善人告别。车队刚走到城西南附近的一处土地庙时，停了下来。领队的说他们有些货物忘了一并带上，让我们在原地等他们一会儿，马上就回。”

　　座上的二人逐渐皱起眉头，事情到这，终于和周漮那日所说的有所不同。
　　“可我们在车上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们回来，一些人嫌车里闷，便下车说是去前面的土地庙拜一拜，求个好运顺带透气。可这群人也一去不复返。大约是将近日落，我们实在是等不及，就下车往土地庙的方向去找他们。”
　　说到这，她停顿片刻。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似的，方才擦拭过眼泪、如柔荑的双手，此刻也紧紧地握成拳。
　　“那土地庙里没有人，一个也没有。只有一股淡淡地血腥味，先前说要来土地庙拜一拜那些个人全都一动不动的躺在土地庙的背后，面如白纸，没有一丝血色。”周家长女的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

　　她大声而又略显沙哑地喊道：“我儿也在那里面啊！”

　　“我们当时被吓坏了。我听到背后有声音，刚想回头却两眼一抹黑，最后我只听到一个又细又尖的声音，再后来，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死了。”
　　“周家长女”握着拳头的手背逐渐显现出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青筋，仿佛要将她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穿破手心里那般使劲。
　　“可是我记得！我记得我临死前听到他说了一句‘那么久了才送这么几个过来，那臭胖子也是时候该教训教训了’。”

　　“所以你惧我，是因为我和当日杀你之人有相似之处？”彧瑚挑眉问道。
　　“周家长女”被他这么一句话说得一怔，而后轻轻地点头。
　　彧瑚的目光盯着脚下一块地砖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玄徵眉头紧锁，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看看向彧瑚。

　　“彧瑚”
　　“嗯？”彧瑚抬眼瞥了他一眼。
　　“杀这群流民的，会不会就是……”
　　玄徵话没说完，就见彧瑚沉默地微微点头。
　　彧瑚将目光转回到地上跪着的周家长女，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如何附到这个周家长女身上的。”

　　“周家长女”一愣，随后缓缓说道：“前些日子，大小姐随夫人外出踏青，正巧来到了那座土地庙附近。民妇便趁机……”彧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对方继续解释着，“但民妇绝不曾想过要伤周小姐的性命！民妇只是……只是想给我儿讨个公道。”
　　语毕，她弯下腰在地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还望二位仙家为民妇讨个说法。”
　　玄徵也不好得直接上手将她扶起，只得连忙说到，“不必多礼，公道自然是会给您讨回来的。还是请快些起来了吧。”

　　一旁的彧瑚盯着“周家长女”看了片刻，眼珠一转突然开口道：“若是替你讨回公道，你就会去乖乖投胎吗？”
　　“周家长女”起身的动作明显一僵，彧瑚微微扬起嘴角继续道：“用不着怕，你去不去投胎不关我的事。不过我旁边这位就不一定这么想了。”
　　“周家长女”紧抿着唇，抬头看了玄徵一眼，半晌过后又向他们二人行了一礼：“民妇……只要能回公道，自然会去投胎。”
　　玄徵在听着这两人的对话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但自己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太对。

　　彧瑚朝“周家长女”微微颔首，接着转头看向玄徵，“去土地庙。”
　　玄徵应了一声，转而向着已经起身退居帘后的“周家长女”拱手道：“在下定会尽快给您一个交代。”

　　城郊西南方向的一处茂密的林子里有一座略显破败的土地庙，屋顶上长着些绿油油的苔藓，墙壁上的漆也斑驳得早已辨识不出原本的色彩。
　　二人在距离土地庙约莫一里地的地方停了下来。

　　“不在这。”
　　彧瑚皱着眉，转瞬间像发现什么似的歪头看向土地庙后方说道：“后面是……？”
　　玄徵顺着他的视线向庙后看去，那是个宽约两丈，高一丈有余的土堆。
　　表层的泥土早已干透，偶尔夹杂着几根被刨断根系早已被阳光晒得蔫黄的杂草，上下层的颜色也有所不同。
　　以此来推断，这土堆许是不久前才重新封上的。

　　他略有不解的盯着土堆看了片刻，猛然间记起方才那位“周家长女”所说的话，不禁回头看向彧瑚道：“这土堆里的难道是……”后者思索片刻，稍稍点头。

　　玄徵顿时感到一阵莫名的恼火，是恼那只作恶多端的狐妖，也是恼那个满口谎话的周漮。他低着头在土堆前停留片刻，藏于袖中的双手不由得握紧。

　　半晌后，玄徵平复下自己的心情，继而一言不发地绕着整个土地庙布下一个大型捉妖阵。这次他非常注意的加强了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以免被往来的鸟兽坏事。
　　“你在气什么？”彧瑚颇为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气鼓鼓地布阵的小道士。

　　弯着腰布阵的玄徵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直到确认阵法完整并且开始发挥其功效后，他才开口。
　　“我……我只是在想这次一定要抓到那只狐妖。”
　　“那姓周的呢？”彧瑚挑眉，似笑非笑地问道。

　　玄徵低头思索片刻，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说道：“周漮之事并非我一介区区道士能管得了的，他的处罚自然会有别人来定夺。”
　　听他这么回答，彧瑚以为后续华清峰还会再来人处理此事，颇觉无趣地摆手道：“罢了，布好了阵就回去，今晚还有大事等着呢。”

　　吸取了前一日的教训，今日玄徵把法阵布在了周漮夫妇卧房门口，又让门口守夜的两个小厮到灶房候着以确保万无一失。
　　当然，两人也没有在附近的院子里呆着，而是回到了那间厢房内静静地等着那只狡猾的狐妖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