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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柔情攻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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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未见过的人,说曾经见过她。
云舒摇一笑而过,她才不会信呢,指不定有什么阴谋阳谋。
她自认不聪明,斗不过这些处处都是心眼的人。故而一笑而过,也不放在心上。
况且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也是有的。
从大国师的会客室到藏书楼,途中偶尔可以遇到穿着灰色衣衫的从人,都客气地给赵凌风行礼,继而无言地走过。
大国师离开得急,吩咐赵凌风好生招待她,之后还有事情要向她请教。
云舒摇心道:请教,大可不必。
不过她来一趟国师府不容易,她想要了解的事情还要大国师解惑,于是同意在府中等大国师。连霍绎都说大国师此人深不可测,毕竟帝心难测,大国师能伴君多年而安然无恙,定有过人之处。
当然了,就凭大国师能轻易从花郎卫处拿回那些物件,她也要听大国师一句劝。
“进来吧。”赵凌风推开藏书楼的门,率先步入屋内。
藏书楼,云舒摇只见过“无边楼”。国师府这座藏书楼,与“无边楼”又有些不同。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排排规格整齐的书架,四周靠着墙壁的书架上也摆满了书,密密麻麻,数量繁多,确实称得上“藏书楼”,甚至比无边楼还要更宽阔一些,里面也不全都是书,还有各种字画点缀,陈设古朴雅致。
赵凌风熟门熟路地领着云舒摇参观藏书楼,云舒摇对这浩瀚的书海叹为观止,没办法,她就是喜欢这种图书馆的感觉,就好像浩瀚的历史画卷在她的眼前展开,等待她随时观赏。
“这里有多少册书籍?”云舒摇问道。
“大约有几万册吧。”赵凌风神情随意地回答,继续往前走。
“这么多书!真是厉害。”云舒摇随口夸道,就是现代社会,家中有几万册书籍也是少有的,图书馆中藏书颇多,但图书馆也不是随处可见嘛。
这么多书,或许其中有关于外邦人的?云舒摇心中暗暗猜测。
“这边请。”赵凌风走在前头,尽职尽责地扮演引路人。
看来目的很明确,他们确实有东西要让她看。至于是什么,云舒摇不打算猜,反正猜了也未必猜得到。
“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啊?”云舒摇她不猜,直接问。
“你见到就会知道了。”赵凌风微微一笑,故弄玄虚。
“好吧,这些书,你看过多少啊?”云舒摇无所谓他答不答,反正很快就会呈现在她的眼前嘛。于是她开始给人出难题了。
“不多,不过看了一半而已。”赵凌风又是微微一笑。
“厉害。”云舒摇竖起大拇指,现在印刷术很发达,且还有廉价的纸张,是以书本售价不算太贵。可惜印刷字体太大了,一本书的内容自然比不上现代社会的宋体五号字的内容。
她的夸赞从不敷衍,赵凌风飘然一笑,又推开了一扇门。
“这里的都是珍藏孤品。”赵凌风如是说。
云舒摇哦了一声,完全了解,现代图书馆里也有一些珍品原本,锁在玻璃柜里,概不外借。
“我可以随便看吗?”云舒摇问道。
“当然。”赵凌风点头。
书画字帖,羊皮卷,绢帛书,真真是琳琅满目,不过云舒摇不是学考古的,对这些古物兴趣不大。而且来了这么久,她已经不像初来乍到那会儿,东看觉得新鲜,西看亦感稀罕。
若是珠玉金器,或者刀啊剑啊,她可能兴趣更大一点。
不过很快就有东西吸引了云舒摇的注意力,是关于外邦人的文字记载,罕见地配有插图,她靠着书架,看得沉浸其中。
“这些你都看过吗?”云舒摇抬头问赵凌风。
“看过。”赵凌风走过去,看了看她手里的书页,点头道。
“那你真是博览群书啊。”云舒摇感叹道。
“倒不敢当。”赵凌风回答。
“我瞧你倒是自觉得意啊。”云舒摇撇嘴道。
赵凌风温和一笑,在知道云舒摇是外邦人之前,他只觉得她是个有趣的女子,不知出生在什么样的人家,养成这般洒脱坦率,又天真活泼的性子。关键是她知道的东西可真不少。在确认她就是外邦人后,他竟然会担心若是她真的落入花郎卫手里,最后落得个烈火焚身的惨烈下场,他竟然会不忍心。
云舒摇看书看得认真,毕竟这些资料别处看不到。据她有限的经验来看,这个时代了解外邦人的人实在少。
当赵凌风端一杯茶给云舒摇时,她却从斜挎布袋子里摸出了一只水壶,举在手里摇了摇,“我自己带了水杯。”
“你这是怕下毒?”赵凌风端着水杯,沉默了片刻,凉凉问道。
“习惯而已。”云舒摇耸耸肩,当然也有防止饮水和吃食被人动手脚的意思。
不得不说,云舒摇自从来了京城,就变得小心谨慎了。没办法,京城这么大,居不易。非是为伙食住宿所忧心,而是为了人身安全。
“威远侯夫人被花郎卫抓了,你知道吗?”赵凌风挑眉,就着水杯,饮了半杯茶水,偏头问道。
“听说过。”云舒摇回答得很随性。
“你知道她为什么被抓吗?”赵凌风又问。
“你到底想说什么?”云舒摇抬起头,十指交握,抵着下巴,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露出了几分疑惑几分笑,“请你有话直说哦。”
“看来你对威远侯府的事情也不是一无所知嘛。”赵凌风笑道。
“有所耳闻。”云舒摇回答。
“看来你对霍家的事情还真是不上心呢。不知道霍绎作何感想。”赵凌风道。
云舒摇哼笑一声,然后又埋头看书了。
“难道被我说中了?”赵凌风道。
“你就少管闲事吧。”云舒摇冷哼一声,她将手中的书册放回原位,拿起几幅画来看。
不多时,一个侍女进来送热茶,并几碟糕点糖果,放下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山水图、鸟雀图、仕女簪花图、赏花图、宴饮图……以及一副人物肖像图。
确切的说,是一副女性肖像图,穿一身桔梗花纹的衣裙,头发高高竖起,扎一个丸子头,插着一支雕花玉簪,眉梢眼角带着淡淡笑意。
她愣住了,因画中人的相貌与她如出一辙。
她的画像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是专门让她看到这些的,不知为何,云舒摇的心里产生了一种直觉。
可是她偏头看赵凌风,他手持书卷,仿佛对此事毫不知情。无论如何,让一个初次登门拜访的陌生人来藏书楼的内部,无端透着一股怪异感。
不多时候,就听得外面侍从行礼的声音。
云舒摇猜测应是大国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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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来的人不是大国师,而是一个大国师翻版的年轻人。倒不是说此人相貌酷似大国师,而是神韵相似。
年轻人穿一袭白衣,面容沉静,双目有神,微微弯着的眼睛和唇角,如带三分笑。
“大师兄。”赵凌风拱手一拜。
“小六,终于知道回来了。”白衣男子道。
赵凌风笑笑,“有劳师兄挂念。”
“想必这位就是云姑娘吧。”年轻的白衣人面带微笑,看着云舒摇。
云舒摇闻声抬头,抿嘴一笑,微微颔首致礼,“你好。”
“这位就是我的大师兄,云尚。”赵凌风说道。
她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她听说大国师有七个弟子,而大弟子云尚是最受大国师倚重的。能在风云诡谲的京城做稳国师府首徒,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见过的人,又有哪个是简单的了?
“早就听闻云姑娘的大名,今日一见,却是与传闻有所不同。”云尚笑得和气。
“什么样的传闻?”云舒摇纳罕自己能有什么传闻,她来京城已经数月,但宅在屋里的时间更多,且她在城中也没几个朋友。
“闻名不如一见,传闻都不重要。”云尚温和一笑。
“传闻不重要,”云舒摇一边点头一边看向赵凌风,朝他露出一个笑,“说得对,毕竟人们可不是靠传闻活着的。”
“云姑娘言之有理。”云尚又是一笑,今日一见云舒摇,可知传闻多少有些不可信。她没有天香国色的美貌,也没有神秘莫测的气质,有的只是礼貌客气,和几分爽朗。
“我就随便说说,不必当真。”云舒摇合上书本,将其放在旁边的桌案上,拍了拍手。
“大师兄既然回来了,就替师父招待客人吧。”赵凌风笑道。
“你要去哪里?”云舒摇连忙问,她对国师府人生地不熟,若赵凌风也不在身旁作陪,她心中会更不安。
“人有三急嘛,”赵凌风故作皱眉状,摊摊手,“放心好了,我很快就回来。”
看着赵凌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她清声咕哝道:“真是懒人。”
“云姑娘,不如先去饮茶歇一下。”云尚的耳朵很灵敏,轻易就听到了她的咕哝声,不由暗笑,不知小六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
“好啊。”云舒摇点点头,率先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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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燃着红红的炭火,茶壶的水在咕嘟咕嘟冒泡。北风吹动纱帘。
云舒摇站着打量屋里的陈设,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坐下休息,而是她对这种矮小的座椅,或者说是厚一点的垫子更合适,真的爱不起来,稍微坐久一点,她的双腿就会麻痹,那种感觉实在不好受,于是她尽量避免这种坐法。
云尚正坐在矮几后烹茶,他的动作优雅,神态温和,仿佛不是在烹茶,而是在创造一件艺术品,总之令人赏心悦目。
眼看着云尚已经斟好两杯茶,云舒摇还是慢吞吞的落座了。
“云姑娘,请。”云尚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
“谢谢。”云舒摇客气道,盯着白瓷茶杯里淡黄中透绿意的茶水。
“这是产自云霞山的春茶,名为雪芽。味清香,色纯净,味甘甜。”云尚介绍道。
“好茶,茶汤透亮。”云舒摇赞同道。
“看来云姑娘是南方人?”云尚道。
“对,”云舒摇大方承认,就喝茶来说,她实在不习惯北方那种将茶搞得黏黏糊糊的,南方泡茶更清爽,“看来云公子也是南方人咯。”
“曾经在南方生活过。”云尚面容和煦,令人如沐春风。
云舒摇抿唇,点点头,手指在握着的茶杯上轻轻跳动着,像弹钢琴那般。
来国师府可能面临的状况,她在来之前,就想了许多。别人以礼相待,她自然也回之以礼貌。
她面含微笑,轻轻喝茶,不急不徐。问这座国师府是何时建造的,出自哪位工匠之手,木材取自哪里,花园布景又是哪位园艺师傅的手艺,诸如此类的问题。
好在云尚见多识广,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而且恰好他对国师府的建造很了解,因为他也算是工匠之一。
赵凌风回来,见到两人相谈甚欢的场景,那点儿诧异很快就消散了,毕竟他见识过云姑娘的口若悬河,要说他见过的人也算少,可从没哪个姑娘如她这般健谈的。
随着赵凌风加入聊天队伍,气氛更是轻松活跃。直到大国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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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是否心怀善意,云舒摇自然能感受得到,可偏偏就是这礼数周全的善意,让她感到有几分不安。
大雪飘下来时,灯火点点。云舒摇从马车里下来,就看到站在廊下的霍绎。
只见他穿一身青蓝锦袍,披了件鹤氅,袖着手,长身而立,身形挺拔,瞧着像一株迎风雪而立的小白杨。
望向她的目光,沉静,悠深,柔和。
她霎时间就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拔腿朝他跑过去。
“慢一点,雪天路滑。”霍绎道。
可是她全然不停,跑得又快又稳,像一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裹挟着风雪,张开双臂,扑进他怀中,抱紧了他的腰,脸埋在他的肩窝处。
“可是受了委屈?”虽然他很喜欢她的亲近,可又不免有些担心,他同大国师没什么往来,只是见过几次。
“没有,他们待我很客气。”云舒摇回答,可也疑点重重,他们有什么理由去善待她?
霍绎握着她的手,廊下灯笼洒下的昏黄光芒,正好照射在他的脸庞上,好似给他年轻英俊的脸庞笼罩了一层朦胧的薄纱,连嘴角弯起的弧度和冷清的眉眼都柔和了起来,顺带遮盖了他眼下的疲惫青色。
“可是你心中仍有疑问。”他语气笃定,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在游廊里。
“说得不错,他们对我客气固然是因为我的身份,”云舒摇点头道,“那他们所求为何呢?”
尽管外邦人已经销声匿迹,只留下他们的传说。
可她还是轻而易举从这个世界观察到了外邦人留下的痕迹,肥皂、玻璃杯是最常见的,道路的修建,可以看到高速公路的影子。甚至城墙房屋的修建,还有铁器冶炼技术、锻造技术。
“不论他们有何目的,你都不需要害怕。我会保护你。”霍绎侧头望着她。
云舒摇偏头,含笑的目光遇上他柔和的注视,目光相交片刻,她点头,“我知道。”
她当然愿意相信他,只是世事无常,未来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以后出门,还是让阿奇或者孔祥跟着。”霍绎思索道。
“好啊,时刻保护我。”云舒摇痛快道,她在这个世界行走,大多数都是有人跟着的。
“你安心做你自己的事,不必担心我。”云舒摇补充道,如今他可谓是皇帝的刀刃,不是挥向此处,就是砍到彼处,皆是有令在身。
她伸手拢了拢他领口的立领,眼神深深地看他一眼,“风大了,咱们走快一点。”
霍绎应了一声,由着她拉着他的手,快步穿过灯火摇曳的游廊。
北风在廊外呼啸,鹅毛大雪纷纷而下。霍绎此刻竟觉得,天地之间,独她一人将他放在心尖上。
风雪都在廊外,云舒摇明媚的笑容,在雪夜的灯下格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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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到屋里,风雪都被隔绝在外,云舒摇将今天前往大国师府邸的经过讲给霍绎听。
“你觉得其中有没有什么问题?我总感觉有点儿奇怪。”云舒摇回来的路上想了一路,还是没想明白其中关节。
霍绎边听边露出思索的神情,但是一直没有说话,直到云舒摇问,他沉吟片刻,才回答:“是有问题。”
“对啊对啊,他们虽然待我客气周到,可总是透着古怪。搞得我一直担心他们会在饮食中下毒。”云舒摇疯狂点头,眉头还是皱着。
“大国师或者云尚有没有提过,希望你做什么?”霍绎问。
云舒摇仔细回想了一下,坚定摇头,不要说明确提出,就是暗示都没有。
“他们或许是想通过观察你的行为,借此了解你。一般来说,普通待客不会在隐秘的书房,书房乃是重地,有私人书籍和信件,还可能有财帛。更何况还让你一个陌生人随便参观书房。”霍绎回答。
“对啊,处处都透着古怪,”云舒摇喝了一口热茶,轻轻呼了一口气,“还有,那副画。”
方几上放着一只打开的木盒,里面装的就是云舒摇在苍蓝山庄失窃的物品,霍绎看了一遍就移开了视线,毕竟是云舒摇的衣衫,一直盯着看,有些失礼。
“什么画?”霍绎问。
“一副人物画像,画中人的相貌和我很像。”如果说前往国师府所见所闻是疑点重重,那么那幅画就是其中最大的疑点。
“什么样的人物画像?做何穿着打扮?”霍绎连忙问。
“一个女子站着的,长发束起,穿着一身白色骑装,看着很是飒爽。”云舒摇对那幅画的印象实在深刻,甚至连女子佩戴了一个兔子项链这样的细则都记得。
霍绎没有继续再问,而是垂眸沉思。
“怎么了?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吗?”云舒摇看到此画时,还安慰自己天下之大,容貌相似者不在少数。如今看霍绎这般神情,倒生出了几分不确定,难道她真的和那画中女子有什么关联吗?
霍绎抬眼看着云舒摇,正要说话,却听得门被敲响,响起孔祥的声音,“公子,有事要禀。”
云舒摇看看门,又看看霍绎,没有出声。
“进来。”霍绎扬声道。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孔祥进屋,随即将门关上,快步过来,带来一身风雪,他黑色披风上的雪粒子没有抖干净。
“公子,陈氏死在了内狱。”孔祥走到近前,放轻了的声音有些低沉。
“什么时候的事?”霍绎问。
“一个时辰前。”孔祥回答。
“查清楚死因了吗?”霍绎神情淡漠,仿佛毫不在意霍陈氏的死亡。
“还在查。”孔祥回。
霍绎:“有霍府那边的消息立刻来回我。”
孔祥应了一声是,转身就走了,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停留的痕迹。
云舒摇倾身,伸手握住霍绎的手,惊觉他的手指有些凉,于是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袖中。
房间里只有炭火燃烧的哔卜声。
从孔祥离开,霍绎就保持着双肘搁在敞开的膝盖上,面容沉静,双眸低垂,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霍陈氏是他的杀母仇人,仇人死去,应是大快人心,可他的情绪明显不对。
云舒摇有些担心,轻轻问:“霍绎,你没事吧?”
“我没事,你别担心。”霍绎突然抬起脸,嘴角勾起一个弯曲的弧度,黑亮的眼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火焰。
你笑成这样,倒是很难令人不担心。
“我出去一趟,你早点休息。”霍绎起身。
握着他手的云舒摇也跟着站了起来,她的手没松开,霍绎将她的双手拢在手心,紧紧握住,深深望进她的眼睛,似乎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我和你一起去。”云舒摇说。
“不,你留在这里,吃了饭早点睡,事情处理好了,我就会回来,在这里等我。”霍绎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她的提议。
云舒摇望着他,只觉得他神情凝重,拒绝得毫不留情。她突然踮起脚,亲了亲他的唇。
“我和你一起去,乖。”她在他的唇边说。
霍绎只觉心中软的一塌糊涂,她的柔情攻势总是能令他一败涂地。
不过这回他没有败,他捧着她的脸,重重亲吻她。
“阿舒,等我。”霍绎留下这句话,走进了雪夜中。
云舒摇站在廊下,目送霍绎离开,久久都没离开。他总是这样,来去匆匆,她总是目送他离开,从未曾与他并肩同行。
不论此去,雪夜中有多少明枪暗箭,危机四伏,他总是独行。她总是躲在他的身后的安乐窝里,接受他无条件的保护,她何德何能?
霍绎,我还能和你同行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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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毛大雪在漆黑的夜空中,肆无忌惮地飘荡,然后纷纷落下,将人间的脏污龌龊一一覆盖。
挂在漆黑马车的两边的两盏羊角风灯轻轻摇晃,行走在漆黑寒冷的街上。
内狱,设置在宫墙边上,灰扑扑的建筑,看上去和它赫赫威名完全不相干。进了内狱的人,未必会死,却出不来。坊间都传内狱就是只进不出的地狱。
寒冷的内狱,仍旧如往常一般寂静,石板铺就的地面,尚算干净。墙壁上的火把燃烧出明亮的火光,把黝黑的通道照得通明。
一间打开的牢房里,两个狱卒举着火把,把这间狭小的监室照得亮堂堂的。
牢房外,立着一个身量颇高的人,身披鹤氅,他蹙眉看着仵作验尸。灯火在他的脸上照出光影,明灭闪烁,令他满面的森然显得有些狰狞。
当班的狱头悄悄看了一眼站在两步处的人,移开视线,心中纳闷:霍陈氏被送进内狱没几天,今晚突然暴毙。而第一个赶过来的,竟然是威远侯府世子,坊间传闻就是他将继母霍陈氏送进内狱的。
能令豪门世族撕破脸的,牵扯的必定是大事。如今仇人身死,霍世子却未见得开心,甚至眉头一直就没松过。
不多时,仵作来回:“公子,没有中毒迹象。”
霍绎心中一沉,陈氏死得蹊跷,他本以为是中毒,谁知却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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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吹得檐下的铃铛响个不停,围炉赏雪,饮琼花酿,若论风雅,城中赵凌风认第二,则无人敢认第一。
腊梅黄,炉火红,飞雪白,自斟自酌,临窗赏夜雪。世人爱聚集,而赵凌风爱独饮。
暗香浮动,花香,酒香。赵凌风顾自笑着,望着纷纷白雪落在苍茫大地赏。
饮酒得兴起,他摸出斜插后腰的翠玉长笛,吹起笛子,笛声悠扬清越,和着纷纷大雪飘荡在广阔的天地间。
一曲终了,响起清脆的击掌声,人未至声先道,“雪夜吹笛,好雅兴。”
缓缓从楼梯走出来的人,正是云尚,他一身白衣,绣了云纹的披风也是白色的,走在雪地里,就和雪地浑然一体了。
“大师兄,踏雪而来,才是好雅兴。”赵凌风懒懒一笑,将玉笛收起。
云尚慢慢走过去,落座。
赵凌风斟一杯酒,放到云尚面前,笑道:“大师兄既然来了,就饮一杯吧。”
他几乎未见过云尚饮酒,也不知道其是一杯就倒,还是千杯不醉。
望着夜空的云尚回首,轻笑一声,手执酒杯,道:“这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说罢,他抬起左袖,仰脖,一口饮进杯中酒。
“你回过云山吗?”云尚放下酒杯,看向赵凌风。
“为了一个传闻,值得吗?”赵凌风自斟,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仰头饮酒。
“那不是传闻。她走到了我们的面前,如你所见。”云尚道。
“所见亦未必是真实。”赵凌风道。
“那当时你何必大费周章救她?”云尚问。
“救她,不代表我相信那个传闻。”赵凌风辩道。
“你早就已怀疑她的身份,但你不动声色,小心求证。又是为何?”
“我觉得,不论她来自哪里,她和我们一样,生而为人。”
“生而为人,你看看这世道,人还是人吗?”
人还是人吗?这个问题,赵凌风没有回答,答案在他的心中。
天下为公的理想世界,真的在那个未来存在吗?这是赵凌风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问。
“你觉得她会愿意去云山吗?”赵凌风问。
“不论是否愿意去云山,她都不能再留在京城了。”云尚说。
“他们要向她下手了吗?”赵凌风皱眉。
“北部诸邦已经得知西边地下堡垒,他们找到了曾经去过地堡的人,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西境。”云尚平静叙道。
“她成为众矢之的,再无藏身之处。你们以为她就会去云山吗?不要忘了,她背后还有神木堡。”赵凌风道。
“恰恰是因为神木堡,不是她能倚靠的。这世间,贞烈的女子不少,薄情的郎君也不少。一个男人浅薄的爱,还不如一块石头来得可靠。”云尚面露嘲讽。
“霍绎的冷酷无情,你不会没有听说过。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如此钟情一个女子?神木堡内部本就意见不一,上次为了把她从花郎卫捞出来,一座矿,霍绎说给就给。已经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他越是如此,就会引发越多的问题。霍绎执掌神木堡的时间,毕竟不长。”云尚又道。
“据我所知,霍绎的确十分看重她。”赵凌风道。
“我瞧小六也挺看重她的。”云尚忽然笑道,带着几分促狭。
“大师兄说笑,她不过比寻常女子,更有趣罢了。”赵凌风说罢,举杯饮酒。
“千金难买有趣。有趣,可甚于容貌、才华、出身。”云尚道。
“我觉得,师兄才是有趣之人。”赵凌风大笑起来,又斟酒一杯,推给云尚。
天地辽远,大雪纷纷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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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纷,天寒地冻,正是好眠时候。偏偏今夜,注定是有些人的不眠之夜。
威远侯霍錻今日傍晚才回到家中,近日来,他四处奔波。不过毫无用处,陛下亲自发话要彻查此事。尽管是陈年往事,偏偏还有人证物证。
直到人被送进内狱,他心中咯噔,知道她多半回不来了。
不过若是他不奔走求情,未免让人觉得他是无情无义之徒。不论是为了仕途,还是名声,他都不得不做。
自从霍夫人被带走,霍菁菁就失魂落魄,她去外家求助,却得知舅舅被贬官,一家人即将赴外地上任。根本就管不了她娘亲。平日和她往来的名门闺秀和千金小姐,如今一个个都避而不见。她伤心痛哭了很多回,却是连娘亲一面都没见到。
至此,她方才体会到什么是人情冷暖,什么是世态炎凉。痛哭之余,她心里十分痛恨霍绎。
都怪那个泥腿子挑事,害得她母亲锒铛入狱。
霍太夫人病了,指派贴身嬷嬷协理庶务,本想让霍菁菁来做些事,奈何她一天天魂不守舍。
霍錻吃了晚饭,才回屋休息了一会儿,就得知霍夫人死在内狱。
他走进祠堂,吩咐人不许打扰,无人知道他又惊又怒又惧,觉得有一只手正在将霍家拉向深渊,他本应奋力抓住霍家,不让霍家走向衰败,可他却生出了无力感。
逆子!都怪那个逆子!当初若是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未必会有今日的境况。他当初就不该心软,将那逆子接回来。
霍錻怎么也没有想到,他那个儿子竟然还将他早死的娘记得牢牢的,甚至可以说,他就是回来复仇的。
复仇,多么冰冷的两个字。是霍錻从未想过自己要面对这样令人胆寒的两个字。
不,他不能让霍家被毁于一旦!
霍錻看着烛光中堆叠如山的牌位,握紧了拳头,下定了决心。然后他大步走出祠堂,一头扎进了夜色中。
不论如何,霍家不能败在他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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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了一夜,天光破开厚厚云层,和大地上的银装素裹交相辉映,几乎连成一片,不分彼此。
霍太夫人的院子,院中花草修剪得整整齐齐,古朴得院落里栽了两棵冬青树,枝干修长,枝叶相持,亭亭如盖。树叶上落了厚厚的积雪。
天光大亮,破除了院落里笼罩的阴沉雾气。好似被冻住的庭院,透着深深的寂寥。
“太夫人醒了?”廊下走来两个人影,压低了声音说话。
“应该还没有吧。”另一人回答。太夫人年纪大了,觉少,平常这个时辰就已经起了,可是最近太夫人病了,冬日吹风又下雪,大夫嘱咐要保暖,不要见风。是故太夫人已经几天没出门了。
“我去厨房看看熬药。”先头那人说。
“侯爷昨儿深夜出门,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可要立刻禀告太夫人?”穿素绿棉衣的年轻女子走了两步,又回身踌躇道。
“知道,太夫人一醒,我就去回话。这事可先别让小姐知道,没得又担心起来。”一身苍蓝棉衣的女子点头道。
“这我知道的。”绿衣女子点头,匆匆去了。
霍太夫人在病中,醒得比平时晚些。她一醒来,嬷嬷和大丫鬟伺候梳洗了。丫鬟来禀了侯爷一夜未归的事情。
“侯爷回来了,让他来见我。”霍太夫人沉默片刻,深深叹气。
“好的,”丫鬟点头,面露迟疑,“太夫人,小姐来寻了几次,您要见一见吗?”
“她近些时日可都呆在家中?”霍太夫人声音有些虚弱。
“没有,她时常出门。”丫鬟摇头。
“吃了早饭,让她来见我吧。”霍太夫人闭了闭眼,母女之间的血缘牵绊,到底令人无法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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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清晨,屋外风冷霜寒,正是好眠时候。偏偏就有人睡不着。
霍菁菁就是睡不着的那个,自从母亲被花郎卫带走,她回家求父亲求祖母,去外祖家求舅舅舅母,没有任何用,她没能去牢中见母亲一面。
开始她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找平时交好的小姐妹寻求帮助,可是她们要么称故不见,要么表示帮不了忙。有人悄悄建议她去找霍绎,再怎么也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关系。
她左思右想,决定亲自去见霍绎,可是她压根不知道去哪里找霍绎,听说他常去玉堂,于是她去玉堂碰碰运气。
不仅没有见到霍绎,还被人戏弄羞辱,更有人说了一句“你还有脸找霍绎啊,你不知道他亲娘是怎么死的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在对方讥讽的眼神中,突然生出了一股直觉,竟然觉得那人说的是真的。
“不若这样,小美人你求一求哥哥我,没准哥哥我还能想法子让你去牢房见一见你娘。”那纨绔子不怀好意道。
“小姐,咱们走!不要理会这种登徒子!”贴身丫鬟伸手护着霍菁菁,把她往外拉。
霍菁菁却没有动,她知道对方的身份,对方虽然是不入流的纨绔子弟,可他有个姐夫在花郎卫里当总旗。她十分意动,从来都是母亲为她筹谋,太过宠爱她,如今遇到大事,她竟没有丝毫办法。
“小姐,你不要糊涂啊!”丫鬟苦苦劝道。
“要知道花郎卫的牢房,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锦衣纨绔子笑着诱惑道。
霍菁菁紧紧握着手,平时精心保养的指甲扎进了手掌心,她感到有些眩晕,周围什么声音仿佛都听不到了,只剩下“可以去见母亲”几个字。
答应他,为了母亲搏一次,只有见了母亲,就知道如何救出母亲了。
不,不能答应他,他只是在骗你,在骗你。
她的心中天人交战,忽然听得一声铜锣声响起来。
“贵客们,戏马上就要开始了,请诸位贵客移步。”一个身穿褚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对着几位楼上的公子躬身行礼,满面笑容。
“走走走,陈连笙要登台了,听说他这次要唱一曲新曲子。”有人说着,转身就走。
“对对对,不知道他这次又有什么新花样。”
纨绔子又看了一眼楼下的霍菁菁,露出一个轻浮的笑容,“那么霍小姐,如果想通了可以来找我。”
走在末尾的褚衣男子皱着眉,深深看了一眼霍菁菁,然后离开了。
霍菁菁认识那个褚衣男子,他是玉堂名角陈连笙的小厮。
“走吧,小姐,咱们赶紧回家吧。侯爷在四处奔走托人,也许有好消息了呢。”贴身丫鬟劝道。
霍菁菁回到霍府,心情很低落。母亲不在家中,这仿佛就不是她的家了。父亲在外奔走,常常不在家中;不是她亲祖母的霍太夫人偏偏又病倒了。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她让家中小厮去花郎卫给母亲送些御寒的衣物,东西虽然收了,可也不知道是否送到了母亲手里。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忍饥挨饿,是否身体康健。
霍菁菁忧心忡忡,饭吃不好,觉睡不好,不过几日,整个人就瘦了一圈。
憔悴消瘦的霍菁菁,此时还不知道她此生再也见不到她母亲了。那个疼她爱她一心为她好的母亲,在一个寒冷的雪夜里永远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