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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搅弄风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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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飘冷雪,寒风霜照耀。
时间倏忽而过,有人觉得漫长,也有人感到匆忙。
外面风起云涌,梧桐巷八十五号院里,不见半点风雨。云舒摇仿佛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真空世界中,她其实不是一个很心宽的人,心中总是有各种思虑,她想要的东西不多,害怕的东西也不少。
但是她也从未想过,梧桐巷八十五号院的大门,会有被人破门而入的一天。
来者人多势众,气势汹汹,着黑衣且蒙面,每人手里的刀在皑皑白雪和泠泠月光下闪烁着白森森的光芒,仿佛死神的镰刀,随时都能取走项上人头。
“云姑娘,快去无边楼,找张叔。”绿芽急匆匆跑来,面色慌张,拉着云舒摇的手臂就要往外走。
“发生什么事了?”云舒摇手里还握着一卷书,是她最近在看的武功典籍,从未见过绿芽在这座宅院里露出过如此惊慌的神情,她很诧异。
“有人闯了进来,快走吧,来不及了!”绿芽喘着粗气,好在语调还算清晰。
“竟然有人闯进这里。”云舒摇的手指不由得捏紧了书卷。
“云姑娘!快走!”绿芽急得都快哭了。
“等一下。”云舒摇挣脱,转身跑到衣柜面前,拉开柜门抓起一个包裹,斜背在身后,又取下挂在墙上的铁剑握在手中,几步走过去抓起绿芽的手腕,就往外跑。
“阿奇人呢?孔祥也不在吗?”云舒摇边跑边问。
“孔护院在外抵挡,阿奇不在家中。”绿芽回答。
雪天湿冷,穿得多,跑得不快。她们的前路很快被一人挡住了。
那人又高又瘦,穿一身半旧不新的黑色棉衣,一手握着长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双冷冷的眼睛,不见半点情绪波动。
“阿羽,你怎么在这里?桑桑也来了吗?”云舒摇停下了脚步,白净的面庞露出几分熟稔的笑。
“你中过‘青零之毒’?”阿羽素来冷峻的面容,不见一丝动容,黑漆漆的眸子带着惊人的光亮和冷酷,说出的话也仿佛裹挟着冰霜,让人无端不寒而栗。
“‘青零之毒’被誉为天下奇毒,沾之必死,你觉得我像是中过‘青零之毒’的人吗?”云舒摇唇角的笑容不变,只是语气生了几分嘲讽,“若果真如此,那我现在应该是一个鬼魂。”
阿羽来者不善,云舒摇敏锐地感觉到了,或许这次八十五号院被人闯入,其中就有他的功劳。
“你看我像一个鬼魂吗?”云舒摇摊开双手。
“你不说实话,很快就真的是一个鬼魂。”阿羽毫不动容,完全没有将云舒摇当作朋友。
云舒摇心道:我说了实话,才很可能变成一个鬼魂。
“我问你,是看在相识一场的情分上,而你偏偏如此不识抬举。”阿羽冷哼道。
“我说实话,你说我不识抬举,完全没有要好好沟通的意思嘛。”云舒摇也哼了一声,露出无奈的神情。
阿羽沉默不语,神情不善,愈见冷凝。
“好,既然你不信,那我确实中过‘青零之毒’。”云舒摇没明白阿羽为什么要这么问,难道他是从药王谷百里谷主那里得知的?很快她又否定了,以她对百里谷主的了解,他不是那种会泄露患者病情的大夫。
“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这话裹挟着一股凛冽的寒风直扑云舒摇的面门,再抬头,泛着冷光的剑已经距离在她喉咙的一寸的地方。阿羽的脸布满寒霜,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她再说一字假话,剑尖就会刺破她的喉咙。
“云姑娘……”被寒风卷倒在雪地里的绿芽,焦急地喊了一句。
“自然是天意。”云舒摇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平静,在死亡的威胁下,似乎更能看清人心,不论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天意?!如果上天有眼,它怎么看不到那些受苦受难的百姓啊?”阿羽神情更加阴沉,带着咬牙切齿的愤怒。
“你又焉知我不是受苦受难百姓的其中一员呢?”云舒摇袖中的手紧紧握拳,不肯后退分毫。她的后槽牙咬得紧紧的,她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何尝不是在受苦受难呢?
“你锦衣玉食,仆从如云,高床软枕,怎配自称‘受苦受难百姓’?”阿羽嘲讽道。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之苦?”云舒摇面不改色,似乎丝毫不在乎近在咫尺的剑锋。
“跟我走一趟。”阿羽道。
云舒摇连“不”字都还没说出口,人就已经升到了空中,如果有人问云舒摇“飞”是什么感觉,那她一定会说“空中太冷了”。
“我真的恐高啊!”云舒摇喊了一嗓子,冷空气全都呛进嘴巴,她连忙用袖子捂住。就在她还在为脚下踏空而恐慌时,阿羽已经带着她落在了屋顶上。
云舒摇随手一抓,稳住身形,只觉冷风扑面,嗖嗖地往脖子里钻,她缩着脖子,小心地四下张望,看到对面屋顶立着一人,衣袂飘飘,好不潇洒,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立在屋顶上的那名衣袂飘飘的灰衣老者,正是看守无边楼的张叔。
阿羽神情冷漠,一言不发,只是歪了歪头。手上用力,揽住云舒摇,抽身就走。
云舒摇只来得及尖叫一声,就赶紧闭上了眼睛。可惜闭上眼睛,只会令她的感官更为敏锐,冷风裹着雪粒,扑打在她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更冷硬刺骨。她咬紧牙关,仍旧止不住颤抖。
阿羽感受到手臂中的女子的颤抖,只是轻垂眼帘,随后抬眼瞥向追上来的灰衣老者,加快了速度。
可惜,灰衣老者很快就追了上来,出手迅捷利落,若是他没有带着人,还可以轻松应战。云舒摇的存在,令阿羽束手束脚,无法尽情施展武艺,于是他将云舒摇留在冷硬湿滑的屋顶上,飞身与灰衣老者打了起来。
云舒摇伸出冰冷的手搓了搓几乎失去知觉的脸,望了眼不远处的打斗,目光沉了沉,慢慢俯下身,降低重心,在狭窄的屋脊上缓慢移动。屋脊狭窄又湿滑,实在寸步难行。加上又黑灯瞎火的,她略作思索,放弃自己下屋顶的想法,蹲坐在屋脊上,只觉扑面冷风刺骨。
阿羽不敌张叔,败下阵来。
云舒摇蹲在屋脊上,袖中的手指捏紧了袖口的布料,她盯着阿羽离去,把他的不甘心看在眼中。她有一种预感,阿羽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梧桐巷八十五号院不再是安全之地,却又是她唯一的栖身之所。
她心底那个声音又冒了出来:你到底有什么价值,令这么多人为你赴汤蹈火,甚至不惜性命。
云舒摇的价值是什么?仅仅是因为她是一个外邦人吗?一个在这个世界被迫到处躲藏的尤如丧家之犬的外邦人吗?
刺骨冰雪,冰冷她的身躯,也令她的思维更加清醒。
难道她要一直这样隐姓埋名,继续四处躲藏,缩在霍绎的羽翼之下,不见天日地过这一生吗?
这不是她想要的,那也不是她。甘于平凡没有错,却不可以被迫甘于平凡。
冷冷的冰雪,飘落在她的睫毛上、鼻梁上、头发上,她没有伸手抹去,而是兀自挺直了脊背,站在那窄窄的屋脊之上。
“辛苦张叔了。”云舒摇望着落在近处的灰衣老者。此时的灰衣老者,完全不同于平日里守着藏书楼的清瘦老头,他精神抖擞,神采奕奕,一扫往日的灰蒙蒙。
“分内之事,何谈辛苦。”张叔神情平淡道。
“这样的雪夜,围炉饮酒再舒畅不过,却要在这黑灯瞎火的外面饮雪啖风。总是辛苦一场。”云舒摇淡淡一笑。
张叔以为养尊处优的云姑娘或许会被吓得花容失色,哭哭啼啼,暗道自己一介武夫,断不会那安慰人的活儿。谁知对方一派从容,不要说眼泪,就是眉头都没皱。她还拒绝了张叔带她下去,而是自己慢吞吞走过狭窄湿滑的屋脊,爬上那棵靠墙的枝桠光秃秃的树,顺着树干溜下去,跳进齐膝深的雪堆里。
“张叔,咱们走吧。”云舒摇拍了拍身上沾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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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风急且冷,澄安郡主却不得安眠。脾气愈发不好,伺候她的侍女仆从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就怕惹祸上身。
比如此时,郡主大半夜不睡觉,非要在院子里堆雪人。当然,郡主不会亲自动手堆雪人,而是坐在锦帐中的毛毡上,燃着两盆雪花银丝炭,案几上摆放着果盘,有从南方运来的蜜橘、甜甘蔗,北方供奉的杏干、葡萄干、红枣等果脯,最难得的是晶莹剔透夜光杯里的绯红葡萄酒。
锦帐里风暖酒香,帐外的院子里,侍卫们举着火把灯笼站立在四周,几个丫鬟小厮埋头堆雪人,十指被冻得红彤彤,像刚刚洗干净的胡萝卜。
寒风呜咽,烛火闪烁,此情此景,丝毫没有堆雪人应有的欢乐气氛,只令人感到森冷诡异。
“中间那个重新堆,脑袋太小了!”
“左边那个鼻子太大了!重堆!”
“右边那个……”
忽见一侍卫匆匆跑来,“属下有事启禀郡主。”
百无聊奈,仍觉得气闷的澄安郡主正要发火,这么大晚上还有什么事情禀报?秀眉一蹙,正要让侍女将人打发了,却又忽然记起一事,转念道:“进来回话。”
侍卫躬身走进锦帐,抬手行礼,“参见郡主。”
澄安郡主点点头,抬手,“免礼,有什么事让你深夜前来?”
“属下听从郡主吩咐,盯着梧桐巷八十五号院,一直没有动静,直到今晚,一群人闯进了八十五号院,和里面的人大打出手,有一人武功卓绝,带走了云舒摇。”侍卫轻声说道,但神情难掩兴奋,他听从郡主吩咐,待人盯着梧桐巷八十五号院,天寒地冻的,很不容易,偏偏那宅院里一直安安静静的,如今终于有了动静,他可不得赶紧回来禀告郡主嘛。
“看清了?被带走的人确实是云舒摇?”澄安郡主一改先前的散漫,放下了手里的夜光杯。
“的确是她,和画像如出一辙。”侍卫点头肯定。
“可知是什么人闯进去?又是何人带走云舒摇的?”澄安郡主心中有疑惑。
“属下已经派人跟去查看了。”侍卫回答。
澄安郡主双手交握着,涂着红唇脂的嘴巴弯了起来,“做得好,继续去盯着,有消息立刻来报,不要暴露行踪。”
侍卫见到郡主如此高兴,心知事情的方向做对了,云舒摇得罪狠了郡主,依郡主素来的秉性,如何会轻易放过她?尤其是此时郡主还被长公主禁足在家,郡主对云舒摇的怒气只会更大,他领命匆匆离去。
澄安郡主修长白皙的手指随意地卷着一缕发丝,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她就是说吧,除非云舒摇龟缩在梧桐巷八十五号院一辈子,这不,人家缩在屋里不出来,偏偏就有人打上门去,定要将人给打出来。
也不知道是谁,帮了她这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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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疯子!”伴随着这声怒骂,霍錻扬起了手,挥向了站在面前的霍绎。
霍绎握住了那只挥向他的手,他面寒如铁,可眼里却似乎闪着一团火,“我想要的只是真相,只是公道,这个要求很难吗?”
他们掩盖他母亲死亡的真相,纷纷将公义践踏在脚下,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和荣华富贵,那他就要将用他母亲的鲜血铺就的富贵荣华之路给烧掉。
真相和公道,他们不给,他霍绎要亲手献给他的母亲。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霍錻抽霍绎耳光不成,自己的手也收不回来,不由得面容扭曲,更加愤怒。
“我在说什么,你再清楚不过。”霍绎勾起一边唇角,笑得有些阴恻恻。
“你要毁了霍家,毁了所有人?”霍錻忍不住抖动,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从地狱来的魔鬼,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要找世人复仇。
“这是一个好主意。”霍绎盯着霍錻,这个自私、软弱、虚伪、残忍的男人,却是他的父亲,把他母亲推向死亡的凶手之一。
“你真的疯了!疯了!我要去上书陛下,一个疯子怎能出入翰林院?”霍錻几乎要咬碎一口牙齿。枉他在军中任职,此时却被他那儿子扣住手臂,动弹不得。
“你觉得陛下不知道这些事吗?”霍绎突然笑起来,什么道义公平,不过都是利益交换。
霍錻心道:他威远侯府完了!
“霍绎!”敲门声响起,霍太夫人出声打断了这场父子对峙。
“我进来了。”霍太夫人话落,房门被推开了。
“有人来找你了。”霍太夫人往旁边一站,后面走出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女子。
“你怎么来了?”霍绎的目光触到云舒摇目光的一刹那,随即垂下眼眸,捏着霍錻手腕的手才松开了。
霍錻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女子站在门口,那处有些背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有事找你,你出来一下。”对方语气平淡且随意,似乎不曾看到屋里的父子对峙。
“父亲,咱们下次再谈。”霍绎深深地看了霍錻一眼,转身大步朝门口走去。
当他走到霍太夫人身旁时,转头看着神情镇定的老妇人,鬓边斑白,风霜满面,缓缓道:“祖母,父亲不听劝,祖母要保重身体,不要生气。”
霍绎这话,半是温和半是冷淡,只剩下张狂情绪褪去后的深深冷静。
说罢,他也不等霍太夫人回应,径自转头看向一袭黑衣的云舒摇,她眉眼平静,眸如点漆,映着他的身影。
“走吧。”云舒摇朝他伸出手,露出一个轻盈如同蜻蜓翅膀翕动的笑容。
“好。”霍绎应声,将手放到她的手中,任由她温热的手抚过他微凉的手指。
“手有点凉,是不是衣服穿少了?”云舒摇因他微凉的手指,忍不住蹙眉,轻声问道。
“你呀,不要仗着自己年轻,就不肯做好保暖,养生要从小做起,否则等你老的时候……”云舒摇的声音渐行渐远,渐渐消失了。
霍太夫人往屋里看去,四处求告碰壁的霍錻仿佛苍老了许多。到底不是她的亲儿子,管教起来束手束脚,当年那个孱弱的孩子,长成了今天这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她深深叹一口气,由许嬷嬷扶着,慢慢走进了飘扬得风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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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时离开得那么仓促,又几天没有露面,我有些担心,所以就来找你了。你不会嫌我不请自来吧?”云舒摇含笑问道。
“当然不会。”霍绎摇头,若不是刚刚张狂过,他现在倒会有几分羞赫,此时却显得有些过于平静。
“不会就好。”云舒摇点头,她本想劝他宽心点,可惜人活在世间,哪有不烦心的时候?于是只是拉着他的手,慢慢走着。
霍绎则任由她拉着走,不知为何,她的出现,让他心中的暴躁、狂乱都偃旗息鼓了。他此刻,甚为平静。
风声从未停止,这一阵风却显得尤为冷冽。
云舒摇在被霍绎拉着闪身跳到一旁的柱子后,心道:这该死的刺杀,简直没完没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又有刺客?”云舒摇连忙问道。这威远侯府的安保完全形同虚设啊。
“你这个泥腿子!丧门星!杀人狂魔!刽子手!你还我娘!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就因为你娘死了,别人就都不配有娘了吗?你真的是一个恶魔!彻头彻尾的魔鬼!没有心的恶魔!我要杀了你!为我娘报仇!”摔进雪地里的霍菁菁,不顾已经被弄脏的衣衫,真扎着爬起来,抓起落在雪地里的剑,边骂边往霍绎所在冲过来。
霍绎目光沉沉,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
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阿奇,一招将霍菁菁手里的剑缴了。
“霍绎!你是刽子手!杀人魔!我今天要给你拼了!”霍菁菁手无兵器,仍旧要冲过来。
霍菁菁此时觉得自己有前所未有的勇气,她的母亲惨死狱中,连最后一面都不得见。她心中的恐惧、愤怒,令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千金小姐。她卯足了劲儿,一个阿奇竟然不能将她拦住。
眼看着她要冲到面前了,孔祥出现,拦住了她的路,抓住她的胳膊,令她无法动弹。
“你就是云舒摇啊,那个霍绎的外室!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竟然就敢委身于他。你跟着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你不怕吗?你睡得着吗?不会做噩梦吗……”霍菁菁死死盯着云舒摇,边笑边说。
“他不是杀人魔,也不是刽子手。”云舒摇冷静地说,神情中带着几分怜悯。
“又是痴迷于他那身皮囊的肤浅女子!完全不在意他内里有多么肮脏!”霍菁菁更加愤恨,这样狂悖冷血的杀人魔,上逼迫父母,下不怜亲族,竟然还有人帮他说好话。简直荒唐可笑!
“把她带回去。”霍绎冷冷开口道。
阿奇和孔祥把霍菁菁架走了,点了她的穴,令她不能说话。
霍绎抬眼望去,只见廊下柱子后立着一人,正是霍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叶荷。
“奴婢奉太夫人之命,看着小姐,不意让她跑了出来,是奴婢之过失,请世子责罚。”叶荷跪下,垂着头,声音里带着几丝慌乱。
霍绎没再看她,偏头看云舒摇,说:“走吧。”
云舒摇轻轻点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转身离去。
“奴婢恭送世子。”叶荷仍旧没有起身,她一直觉得世子有些冷淡,不近人情,却从未见过这般的世子,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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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舒,她说那样的话,只是想羞辱我,你不要放在心上。”霍绎淡声道。
“她是胡言乱语,你不要放在心上。”对云舒摇来说,霍菁菁只是一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却是霍绎同父异母的妹妹。
霍菁菁的遭遇固然可怜,毕竟世间再没人会如同母亲那般疼爱她了。
云舒摇对霍绎的父母亲族情况了解甚少,只知道他母亲早逝,和父亲及亲戚都不怎么亲近,却没想到竟然势同水火。
霍绎沉默,耀耀黑眸盯着云舒摇,方才屋里的那场对峙,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她会如何看他呢?会不会同旁人一样认为他是个疯子。
“我长了脑袋的,霍绎。”云舒摇笑盈盈道。
“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大多数人都有多面性,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只要不后悔。后悔是最糟糕的感觉之一,如果可能,我希望你永远不会体会。”云舒摇似乎想起往事,免不了又是一番感叹。
难关以前听人说,只有自己走过的那些路,才能悟出那些道理。否则任凭他人如何给你讲道理,你都未必听得懂。
“你曾经后悔过吗?”霍绎问。
“当然有,小的时候经常后悔,后悔没有好好念书,后悔没有珍惜情谊,后悔工作表现差劲……有很多后悔的时候,后来我告诉自己,多思考一下,尽量少做自己会后悔的事情。做好眼前的事情,不要给自己留下后悔的余地。”云舒摇如同往日那般,滔滔不绝。
过了一会儿,霍绎才轻声问了一句:“那你后悔来到这里吗?”
“这不是我的选择,但路已经在我的脚下,我只能走下去。”云舒摇回答。她不想抱怨,也不愿恐惧。
“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要往前看。”云舒摇不能劝导他放下仇恨,因为连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放得下。
“好了,不说这些了,”云舒摇拉着霍绎的手,轻轻摇了摇,“有桑桑的消息吗?我还是不明白阿羽为什么要这么做。”
“还没有查到。”霍绎摇头,那夜的事情,令霍绎不再认为梧桐巷八十五号院是安全的地方,他暗中加派人手,甚至挨着的几处宅院里都是神木堡的人,将八十五号院围得像铁桶一般。奈何霍绎最近有诸多棘手的事情要办,也不能时时呆在她的身旁。
“也没有桑桑的信。”云舒摇愈加感到不对劲,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惜现在通讯不发达,得到的消息都是滞后的。
霍绎拉着云舒摇在火炉近旁坐下来,转身去倒了一杯热茶,塞进她的手中,在她面前蹲下来,突然问:“你害怕吗?”
“当然怕,我怕死又怕痛。不过这一路都这么走过来,倒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云舒摇垂下眼帘,轻轻啜饮了一口热茶。
“倒是你,朝堂之中,各种势力纠葛,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可以多留心些。”云舒摇又说。
“师傅说你射箭,进步颇大。”霍绎说。
“你都忙成那样了,还有空关心我练习射箭。师傅夸张了一点,进步只有一点点啦。”云舒摇把茶杯递给霍绎,悬空的双腿随意地晃动着。
霍绎露出一笑,她总是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
“你别笑,师傅那样说,估计是担心一直教不会我,没有工钱领吧。”云舒摇幽幽的说。
霍绎无声地笑起来,阿舒她总是希望他能开心点,把烦恼的情绪都抛开。他明白她的用心,也感激她的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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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威远侯府出来,云舒摇在马车里裹紧了自己的披风,可是神情却不见欢乐。
“云姑娘,发生什么事了?”绿芽一直留在马车里,所以并不知道里面的事情。
“不碍事。”云舒摇抿唇否认,她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却觉得憋得慌,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就是闷得很。
下雪天,在外面走动的人都是讨生活的人,街道上依旧热闹,人来人往的街上,污泥裹着白雪,沾染了尘世的喧嚣和混乱。
她突然想起阿羽那句嘲讽值满满的话:你锦衣玉食,仆从如云,高床软枕,怎配自称‘受苦受难百姓’?
阿羽又怎知,她今日的“锦衣玉食”、“仆从如云”、“高床软枕”,都是仰仗霍绎所得,不过是“空中楼阁”。
“改道去个地方。”云舒摇对绿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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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枝头风愈静,炉火烧得正旺,狸奴在火边蜷成一团,抱着尾巴睡觉。
矮几旁斜靠着一人,披了件毛领斗篷,正在数铜钱,几上放着一只陈旧的陶瓮,他边数边往陶瓮里放。照说,数自己的钱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偏他神情冷淡中带着烦躁。
“公子,云姑娘来了。”毛毡帘子被掀起,露出杨柳的笑脸。
陈连笙手指捏着一枚铜钱,抬眼望向门口,沉默片刻,扯过一边的麻布,盖住了陶瓮和铜钱。
咚咚咚的脚步声响起,片刻后毛毡帘子又被人从外面掀起,身披黑色斗篷的云舒摇,弯腰偏头,径直奔着火炉而来。
她摊开双手,置在火盆上方,烤了一会儿,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感叹一句“冬天真冷。”
扯过一旁的垫子,她左腿交叉,双腿一弯,在垫子上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望着红彤彤的炭火。
陈连笙观察云舒摇的神态动作,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枚铜钱。
杨柳端来了热茶,就退到外间,和绿芽坐下来,轻声说起话来。
屋里除了炭火的哔卜声,一派寂静。屋外,风雪呼啸。
一片炭灰飞起来,又飘落在地板上。
“你能为我唱一曲《一剪梅》吗?”沉默良久,云舒摇轻声说,“雪花飘飘,多么应景。”
她的脊背笔直,黑色的披风,更衬得她脸庞雪白,红唇潋滟,只是她的神情中透着一股清冽,冷然的眼眸中燃烧着一团小火苗,透着坚定,她似乎已经做出一个决定。
“我给你伴奏。”云舒摇摸出了那支玉笛,垂下眼眸,取出一方帕子,随意将玉笛擦拭,吹出几个音调,进行试音。
一管透着浅白温润色调的玉笛,在她的手中,随着纤长手指舞动,流淌出清扬的曲调。她勤于练习,也喜爱音乐,此时的曲调比之上次山林旅店要出色很多,丝滑流畅,再无半点滞涩。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一直不曾言语的陈连笙,张嘴轻轻吟唱。
此曲此调,没有情切切意绵绵,从开始的雪中寒梅傲立枝头的清冷孤绝,渐渐转变,带着一股坚定的希望,冰雪也不惧,在冬天热切期盼春天的到来。
外间说话的绿芽、杨柳停下来,对视一眼,眼睛一亮,望向里间。
屋外正在上楼的小潼,神色一变,放轻了脚步,立在外间的走廊上,驻足倾听。
屋檐下跟着云舒摇来的两个侍卫,相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惊讶,他们跟着云舒摇,出入玉堂,自然听过此曲,可是如此近距离听到,还是很诧异。不怪只要陈连笙登台,玉堂就是一票难求。
小潼心道:自从公子在京城一炮而红,就再没在玉堂外的地方开口唱过曲。有不少人愿出重金,请陈连笙去自家宴会上唱曲,可是都没有成功。公子都没出面,玉堂直接回绝了,让想要大赚一笔的刘班主感到遗憾,不过在面对玉堂,他没有拒绝的权利。
而且云姑娘也赞同玉堂的做法,用她的话说,若是能被轻易请动,如何做巨星。而且京城之中多少达官显贵,一旦口子开了,今天去了王侯家,明天的显贵家是不是也不能拒绝?那样嗓子很快就坏掉了。
隔壁正在打算盘的刘班主,素来耳朵尖,听到曲子时,心中纳闷:谁在外面唱歌?他正要拨算珠,却突然推开算盘,跑到窗边,推开窗子,探出头细听,只见楼下几个半大孩子正在打闹的,喊道:“嚷嚷什么呢?都给我闭嘴!”
正在打闹的孩子们,见到刘班主,顿时缩着肩膀,停止了打闹和说话,面面相觑,等着刘班主接下来的怒骂,可是楼上的刘班主却皱着眉问:“你们听到有人唱曲子没?”
孩子们对视着,纷纷摇头。
“问你们话呢,都哑巴啦?”刘班主见无人回话,顿时怒道。
孩子们还是无人答话,他们正玩闹得开心,吵吵闹闹,哪里听到有人唱曲子?
刘班主又要开骂,却听到那句他再熟悉不过得“雪花飘飘,北风萧萧”,心中纳罕:外面天寒地冻,陈连笙怎的此时唱起了曲子?要知道他红了后,就不轻易开口了,整个人更冷清了,也更容易接近了。
但陈连笙是他们戏班子的台柱子,他的摇钱树,而且又和玉堂搭上了关系,刘班主就很包容陈连笙,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刘班主都尽量满足,反正给足了面子。
陈连笙在那座小楼住了这么久,从未听到过他练习唱曲的声音,今天陡然听到,刘班主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今天刮的是北风啊,陈连笙是遇到哪门子事情了吗?
于是他赶紧咚咚咚下楼,在屋檐下听了一会儿,招手让一个人去打听下楼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不止刘班主听到曲音,住在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倒不是陈连笙用了音响,而且冬日本就冷寂,此处又非喧闹之地,他们听到无可厚非。
然而听到此曲的还有小院外,停在路边的马车中的人。
唱曲结束,绿芽和绿芽忍不住鼓起掌来,她们只觉得很好听。
陈连笙的嗓音独具一格,而且云舒摇吹的笛声,清扬流畅。
今日此曲,着实不同于以往。不见情切切意绵绵,倒有几分豪气坚定蕴含其中。
刘班主咂摸着嘴,觉得以后按今天这个唱法,绝对新鲜。
云舒摇轻轻抚玉笛,听了熟悉的歌曲,她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她要想办法,寻找回去的路,而不是缩在一座小院里连门都不敢出。
如果余生都这样呆在一座小院里,那活着有什么意义?
见云舒摇露出笑容,陈连笙的心一松,平素冷清的面上浮出几分薄笑,手里仍旧捏着那枚铜钱。
“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云舒摇收起玉笛,郑重道。
“如今,云姑娘还有什么地方用得到我吗?”陈连笙的语气带了几分嘲讽。只要不是攀月摘星,神木堡什么事情办不了?
“当然,你是第一选择。”云舒摇笑道。明眸皓齿,笑靥如花。
她换了个坐姿,捏了捏有些麻的腿,无论如何练习,她都坐不惯这垫子,腿麻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你未来有什么打算吗?”云舒摇开始烤手,“除了唱戏。”
“打算?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出路?”陈连笙明白自己一介戏子,不能参加科考,不会经商,没有祖业田产,还能有什么选择。
“当然有啊,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你能做的事情又有哪些。这些都可以想一下,如果现阶段,你想做的事情还做不了,那就努力往那个方向靠。假以时日,总会有机会的。”云舒摇连忙点头,做一件事,努力不一定成功,可不努力一定不能成功。
陈连笙没有说话,她之前就建议他在挣钱后,置办房屋和田产,也是让未来生活多一些保障。
“你曾说‘有恒产则有恒心’,那你为何不置办宅子铺子和田产?”陈连笙问,她如今在神木堡领了份差事,而且他相信霍绎绝对不会亏待她,所以她不会缺钱。
“我置办那些干嘛?”云舒摇不以为意,她还要回家呢,何必将钱财花在购置产业上呢。
“所以你不打算留在京城?”陈连笙道。
“也不是,主要是我那点钱,哪里够在京城置办宅子?”云舒摇自嘲道,京城居不易,房价自然也是位列本朝之首。她固然有些傍身的钱财,却远远不够买房子。况且,她还欠债呢,一百两黄金,谁让她在雇佣阿羽时,夸下海口,钱是从霍绎账上支的,她还得还呢。
云舒摇又坐了一会儿,见天色已晚,不欲留得太晚,天晚则不安全,也不给侍卫们多添麻烦,于是起身告辞。
她还得回她的空中楼阁里去呢,至少现在还没塌。
杨柳殷勤地送她们到院子门口,希望云舒摇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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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摇的身边人,都是霍绎派去的。事关她,事无巨细,他都知道。
他知道她的朋友少,而她看重朋友,他尊重她出门会友,从未不准她出门。她想做什么,他都支持。
可是这一回,她不开心的时候,竟然又来到了这座小院。
他身边有人说,云姑娘见陈公子的次数多了点,对陈连笙,她谱曲写词,欢笑聊天。
他本来出门办事,事情刚结束,问了随从,才知道云舒摇又去见陈连笙了。
她心中的烦闷,他不是不知道,本以为有他在,她的烦闷会很快消散,当院子里响起那玉笛声时,霍绎却觉得那笛声仿佛敲在了他的心上,令他心中不安的波纹扩大了。
歌声响起时,他握紧了手。歌声中虽无情意缠绵,可歌声与笛声的风格相贴合,那种心意互通的感觉,令霍绎原本就烦闷的心更加躁动。
他想冲进去,打断他们吹笛唱曲,可是他不能。他能感受到云舒摇对他的情意,今天已经让她看到了他的不同于往日之处,若是她知道他的另一面,只怕就要逃之夭夭了。
毕竟他魔王的名声可不是白白得来的。曾以为凶名在外也不错,至少可以震慑宵小之徒。
而陈连笙,他怎么敢,竟然不赞同阿舒嫁给他。他陈连笙有今天,说一句全是仰仗玉堂也不为过。
若是陈连笙胆敢不知好歹地撺掇阿舒离开,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霍绎面沉如水,全无在云舒摇面前的放松状态。
阿舒选择了他,他不希望她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