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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6) ...

  •   荣刘两家联姻,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只是最早议定的新郎并不是他。那一年刘家小姐不满十三,其祖尚居相位,在上元节的家宴上,刘博义对坐在一起的孙女福慧和甥孙荣信梁显出特别兴趣,后来干脆直接表示,希望看到一双小儿女得谐佳事。老爷子发话,刘家上下自然跟着应和,而况表兄妹结亲顺理成章,荣季鹏没有反对的道理。当年端午,两家正式托媒换庚,敲定了婚事。谁知一年后陡生异变,荣信梁首次随军横死潜山,荣季鹏兵败下野。不久,刘孟雄也因这一战遭遣戍边,刘博义告老引退,一纸婚约就此搁置。
      去年正月,闲居日久的荣季鹏携眷北上,给舅母做寿。刘家旧事重提,仍愿以女相许,荣氏螟蛉之子做了义兄的替身。乳名福妞儿的刘家小姐,德言工容俱佳,却并非荣信衡的意中人,除了福妞儿和信梁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早被他看在眼里之外,还有一层更深的缘故。
      可义父要他娶,且看透他的心思:“那丫头人不错,你们成亲,两家都满意。幼苓,只是你的妹妹。男儿生来做大事,如果在这上面拎不清,你就枉做了一回男人。”
      一番话令他心潮起伏,想起生父不明不白死在诏狱,娘遭追杀妹子落草,苏氏蒙羞至今;想起义父受方家祸累谪居向隅,亲生的儿子命丧青萍剑下,这一切使荣信衡觉得,自己心心念念为之牵挂的一份私情,实在是太过奢侈的东西。
      三月后,两家完婚。如此一桩喜事,闺中无趣自是意料之中的,本无可恼。而今日硬拉幼苓来看新娘的笑脸,一不为和她赌气,二不为堵下人的嘴,荣信衡只是想看看,自己生为男人,在“这上面”到底拎得清拎不清。
      冒着热气的薄胎细瓷茶盏送到面前,妆容端丽的新娘也在桌子的另一边坐定,主角到齐,一幕举案齐眉的好戏又开场了。
      “今日太阳不错,官人出去是骑马还是坐轿?”
      新郎在端杯细品,咽下一口滚烫的茶水,故作懵懂:“骑马?哦,我比较喜欢骑马。”
      边上的使女莞尔:“姑娘是问,官人出门坐的是马还是轿子?没问官人喜欢什么。”
      桌子那头的一张脸眉头微蹙,荣信衡干笑了一下。门外窗下站着的那个,等的可不是这般表情,自己装傻没达到目的。
      正重转脑筋,新娘又发话了:“这几天官人和老爷忙得紧,是不是,有差事来了?”
      问的居然不是闲话,荣信衡一愣,一时不知怎样答对。
      “若是为难,官人可以不说。”
      对方以退为进,逼得他只好开口:“是,上边派差了。”
      “去哪里应征?”
      “你怎么知道是打仗?”一心只想引得芳颜绽笑,荣信衡漫不经心应付了一句。
      “官人不是武职四品吗?”
      “是啊,怎么样?”新郎似乎没转过来,茫然而视。
      那样子显得极其憨傻,刘福慧终于忍不住,侧过脸以袖掩面,破颜而笑。虽只是花容初放,但因为她坐的位置正对南窗,光线很足,荣信衡相信,外面的人一定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所愿得遂,刚要高兴,猛听得门外脚步声急,似乎有人匆忙离去。使女明玉出门去看,很快回来禀告,说那一阵如风飘去的背影竟极似苓姑娘的模样。
      刘福慧不知丈夫预先打了埋伏,满脸疑惑。荣信衡却心下一沉,幼苓虽不够娴静,但如此惶惶逃离,必是刚才看到的一幕所致。难道,是因为亲眼目睹了新娘的一个微笑?
      “别不是有要紧事,叫人请她回来吧?”新娘既为解惑,亦为尽礼,提出建议。
      “她能有什么要紧事?向来淘气惯的,不用理她。”新郎埋头喝起茶来。
      刘福慧说:“那好,我们接着谈刚才,官人这次要去哪里参战?”
      满脑子晃动着另一张面孔,荣信衡真真正正心不在焉了,随口答道:“皖北潜山。”
      “什么?潜山?!”
      听得声音有变,荣信衡抬头一看,刚刚春风拂照的一副花容,转瞬错愕惊惧,杏眼圆睁!他的心一动,想不到对方尽管嫁得不情不愿,竟还有一份结发之情。
      “看把你吓得,潜山有什么可怕?又不是……”温语劝到一半,他幡然醒悟。
      荣信梁,就死在那里!这一份恐惧忧戚,当不是给他的,正像那美丽面颊上春花一般的笑容,不会为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轻易绽放一样。
      他低下头,懊丧地走出阳光满照的新居,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一路奔出院门,停在石阶下,他猛地一跺脚,切齿骂道:“苏衡啊苏衡,你不算个男人!你他妈就是拎不清!”

      镇江郊外,一条傍水小道,草木虽枯,枝叶犹密,十几匹快马往来疾驰,荡起丈高尘烟。在黑白赭黄诸色参杂间,以一匹赤霞遍体的神骏最为瞩目,不仅蹄下生风,两翼生翅,马背上的骑手更是与众不同,身形柔弱而笑语娇脆,骑术平平却身手敏捷,一领淡红披风裹在十几件素色斗篷里,将黯淡的江边衬出几分娇艳明丽。
      刘孤目送自己的坐骑再一次绝尘而去,眼里布满焦虑,对旁边的人说:“差不多了吧?这都跑了十几趟了。”
      荣信衡把水囊挂上马鞍,往远处瞄了一眼:“由她去,横竖已经来了,不让她尽兴你我的耳根子都别打算清静。”
      “哪儿能由她?回头兴是尽了,脚疼得沾不了地,你爹还不把咱俩骂死?”
      “放心,没有的事。”
      “什么没有的事?小姑娘的脚能和男的比吗?你家妹子真够勇的,我就没见过哪个女人上得来飒紫,更别说骑着跑了!”
      荣信衡目视前方,思忖片刻,转过脸一拍同伴:“一刀兄,你觉不觉得,幼苓有点儿野啊?”
      “什么话?荣大帅的千金,骑会儿马怎么就野了?”
      “别打哈哈,我这妹子从小给惯得没样儿,说起来是千金小姐,疯起来吓人,胆子比谁都大,你真不嫌她野?”
      刘孤一笑:“这话问的,就是嫌也轮不到我啊,我算哪头蒜?”
      “那可不一定,没准就是一头呢,还是顶要紧的一头。”
      “你小子干吗?拿我开耍是不是?”刘孤狐疑地看过来。
      荣信衡盯着他的眼睛,半天,说:“一刀兄,我告诉你一件事,听完了你再说嫌不嫌的话。”
      “什么事?谁的?不会是苓小姐吧?”
      “没错,就是她的。不过你先得答应,不许对任何人说。”
      “真罗嗦,行,我答应。”
      “不行,你得起誓。”
      “我操,你他妈没病吧?”刘孤骂了一句,忽然发现对方神色郑重,不似玩笑,不得不点头,“好,我起誓。要是我把你的话泄露给外人,叫我黄沙盖脸,尸骨不……”
      见他发行伍之人最重的毒誓,荣信衡抬脚就踹:“谁让你说这个了?”
      两人避开众人,往草丛深处走了走。
      “这里行了吧?别吓唬我,有什么快说。”刘孤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吊了起来。
      荣信衡隔着草枝,凝望远处马背上一朵盛开的淡红色的花,看了好一刻,突然转过头,问:“一刀,你说实话,你喜欢幼苓吗?”
      刘孤大出意外,脸一下子红了。
      这个反应令荣信衡感到满意,低声道:“她确实不是一般女孩儿,她……”
      声音顿住,久久不再继续。

      因为塞图的支持,方结绿的愿望得以实现,潜山上下进入紧急备战。
      总关寨以临时搭建的帅帐为中心,终日人进人出,一片紧张忙乱。方氏三兄弟各领一摊,方昭筹备全营给养兼管外间联络,方葳加紧操练新兵,方结绿总揽全盘,督查东西两道门户的工事修缮,处理随时出现的大事小情。
      这一日,武东华回山,带回重要军情。
      方结绿听完禀报,急命:“快,找他们来,立刻来!”
      “他们”专指方昭和方葳,身边亲兵俱已熟知,大楞应声而去。
      “二楞,去后山,请巴舅舅!”命令再传。
      二楞不敢耽搁,飞马直奔北关。
      不上一顿饭工夫,三人相继赶到,总关寨内外加岗,帅帐帐门紧闭,两楞兄弟仗剑而立虎视眈眈,不许任何人靠近。
      大帐里,方昭连夜赶制的潜山地势草图下,方结绿将刚得的军报做了扼要转述。
      “谁?这回谁带队?”听到官军领兵主将的名字,方葳双眉一挑。
      “原陕甘总兵,现太原副总兵陆丰。”
      “哼,”方葳冷笑,“我当谁呢,原来是他!他还好意思来?脸真够大的。”
      陆丰与潜山交锋两次,两次落败。头一回在方家落草之初,以一万大军被方汉洲领千余人马击溃;第二回即不久前的那场大劫,作为刘孟雄的副手他再一次与方汉洲正面对峙,又被杀得稀里哗啦。虽然最后的结果是潜山覆没,但因谢宁、方结绿等重要匪首漏网,朝廷震怒,下旨处置相关人员,陆丰靠了暗里周旋疏通才得薄惩,由二品总兵降为从二品,调往晋省兵马司。方葳在年前大战里和他照过面,清楚这位总镇带兵的本领,更知道他上下钻营的为人,相当不屑。
      这副态度落到结绿眼里,益发斗志昂扬:“我就说嘛,北京换了个新皇上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以为我们损兵折将打不起了,居然发这么个草鸡将军来,明摆着不把咱当回事,我得好好给他亮亮眼,叫这新登基的小皇上别动不动就想占便宜!”
      “陆丰是不咋地,”巴颜阿神情间明显放松,只不像结绿那么喜形于色,“以前我们在广宁碰过,是个遇到硬的就往后缩的主儿,阿尔达管他叫‘□□总兵’。不过眼下山上实力也差了一大截儿,不可轻敌。”
      方昭觉得最后一句颇合胃口,接过话茬儿:“舅舅说得对,主将草鸡,不表示通通草鸡,上万人马,总有几个不含糊的。”
      “一将无能,累死千军,凭他陆丰,帐下能有什么人?”
      “荣信衡,够斤两吗?”
      方昭话音未落,对面双眸大瞪,凶光毕露:“他?我活扒了他的皮!”
      陈江和于世杰同亡于战火,几百人的炮营尸骨无存,连天蛙峰的山头都炸平了,领兵围攻的荣信衡可谓一战成名,没法不叫方结绿恨得牙根儿疼。
      方葳眼里跟着蹦火星:“他小子真敢来,我一枪挑了他!”
      “偏将名册里就有他嘛,这一仗,我们得动动脑子。”方昭借机劝言。
      巴颜阿也说:“以少胜多倒没啥难的,最要紧知己知彼,光知道几个人名没用,得摸清对方的真盘儿,最好连他们将帅的脾气、心思都打听出来。别小看这些,当年老汗王打海西四部,就是提前得知哈达贝勒宠一匹乌骓马,那畜牲有个毛病,只喝库泽湖的水,别的水一概不喝。老汗王在湖边安了埋伏,最后杀得哈达贝勒连坐骑、大刀、亲随全丢光了,孤身一个逃进大漠。打仗嘛,大地方要劲,小地方要命,搁谁都一样。”
      提到大金汗王,方结绿心里不痛快,但不得不承认话在理,想一想,道:“谁知道姓陆的什么脾气?上哪儿打听他的‘小地方’?这是四叔,六叔的活儿啊。”
      武定华携妻跃崖,谢宁天葬落日坡,几个人都把头低下了。尤其方昭,自知能耐比两个叔叔差得远,心里特不是滋味。
      最后还是巴颜阿出了个主意:“找那个武东华问问,听你们额娘说他是厂卫出身,后来又一直跟着武四爷,朝廷那些个道道,想来很熟。”
      方昭眼睛一亮,转看结绿。结绿二话不说,高声喝命帐外。人侯在不远处,一招即至。
      听清问题,武东华略作沉吟,说在五军总兵官里,陆丰肯定不是什么狠角色,若要评判一个将官仗打得如何,看一条就够。
      “哪一条?”三兄弟同声问。
      武东华道:“家兵家将。”
      他为众人解释,明军从正统末年起,上阵实打实靠的就是总兵一级的官员,而所有总兵临战授命,所统兵马往往集自天下各省卫所,到阵前将帅不和军心涣散时有发生。为阵前树威,更为确保必要的战斗力,许多够资格封印的将官开始以建卫队的名义豢养人马,平时不惜花以重金,临战便是死士,对抗顽敌的同时还能为主帅起鼓舞士气,弹压约束的作用。
      “到万历初年,没有一个能打仗的总镇家里不养兵的,要是运气好,几年阵仗滚下来,一家子出几个十几个都司、游击根本不算新鲜事。”
      方葳听得极有兴致,连连点头。
      方昭质疑:“私自养兵,朝廷不管吗?”
      武东华说:“当然想管,可是打仗要靠这些总兵,只要不太过份,上边自然睁只眼闭只眼。再说养的这些人确实管用,比各地卫所招募来的强太多了。萨尔浒那一战,刘铤不靠从四川带出来的一千家兵家将,哪儿撑得到瓦尔喀什?早叫鞑子铁骑卷了。”
      刚说完他后悔莫及,在座就有一位“鞑子”,算岁数多半参加过那场著名战役,不知会对自己的话作何感想。
      巴颜阿,确实听得横生感慨。当年那一战,明东路军刘铤在落入重围后所表现出来的罕见强悍,给包括他在内的正白旗和正红旗几千勇士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当然,他之所以忘不了萨尔浒,不仅仅因为这位大明名将“刘大刀”,也不仅仅因为大金绝地反击,神奇般取胜,更不是因为那场大战是大金与大明公开正面交锋的开始,对他而言,那是他和曾经情同生死的少年伙伴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立马对峙,拔刀相向,他们谁也不肯罢手,直拼至你死我活。萨尔浒结束后,他们的日子完全改变了。
      方结绿,在另一边心潮汹涌。听了武东华的话,他忽然弄明白一个事实,原来自家早年是这个样子的,怪不得祖上创出南方北李的战场神话。即使到今天,看看大明朝的五军督府,有多少副将、参将、游击、都司和守备曾是方家旧部,那个什么荣信衡的亲爹——苏子岳,不就是祖父当年帐下的五虎将之一吗?那个废物总兵陆丰,没准也是。
      “姓陆的也养了一群人?”方结绿问。
      武东华点头:“是,但他养的不太顶用。”
      “什么人养的顶用?”
      “荣季鹏,刘孟雄。”
      “荣季鹏不是早丢官了吗?”
      “听说这回朝廷有意起用他,被他推了,但他答应叫儿子随军参战。”
      “荣信衡?”
      “对,此人善战,我们吃过亏。”
      方结绿眼中冒出寒气:“不错,我记着呢。”
      方葳在旁接言:“这种亏,吃一次足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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