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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 ...

  •   巴颜阿一点头,大帐里顿时没声了。
      方昭眨了半天眼睛,心里忽然一亮:这哪里是主战?分明是逼方结绿放弃不冷静的打算,乐得一挑拇指:“高!真高!这下什么后患都没了。”
      “高个屁!”方葳蹦了起来,“没开仗先杀自己人,哪本兵书上写的?我不干!”
      他一开口,其他将领纷纷反对,说真要这么做比逃跑还不如,也太狠了,谁下得去手?
      巴颜阿不急不慌,等众人嚷够了,给大家讲道理:“刚才少帅说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想想看,在座的全去挨刀了,谁还顾得上后面?打仗是没准的事,万一后面全叫敌人端了去,倒不如自己先动手,也好过叫娘们儿孩子受辱,最后还是个死。”
      方葳真恼了:“照你这么说,年前那场仗帅爷就该下令,把各家不能上阵的一刀一个全宰了,也不至于最后谁都冲不出去。真要那样,今天这儿就没我了!这儿好多人都没了!”
      “三少别瞪眼,我可没瞎说,早年打别的部落,打明军,常用这法子,管大用了,不信,”巴颜阿本想说,不信问问你阿玛、额娘,话到嘴边发现不对,匆忙改口道,“不信问问你娘。”
      大家的目光“唰”地转向门口。
      塞图和众将对视片刻,轻轻一点下巴:“没错,有两次刀都架我脖子上了,幸而前面打得顺,才捡了条命。”她站了起来,盯住结绿,缓缓地说,“打仗的事我不懂,该怎么办你说了算,不然要一军主帅干吗?果真不能两全,后营绝不拖累大家,更不做俘虏。不劳弟兄们动手,我们自己来!你们商量吧,北关随时侯命。”说完,转身走出大帐,叫亲兵带马回营。
      方结绿坐着没动,呆了一会儿挥手散会,说晚上再议。
      “哥,巴舅舅出的什么馊主意?他这人怎么这样啊!”剩下弟兄三人,方葳的气还没消。
      结绿依旧坐在椅子上,不动,也不吭声。
      方昭看看他的脸色,试探:“你觉得,舅舅的意思怎么样?”
      “什么‘舅舅的意思’?”结绿开口,是一种愤愤的腔调,“这能是他的意思吗?”
      话中有话,方葳问:“那是谁的?难道他在替别人说话?”
      “你除了一脑袋扎兵书里能不能也琢磨点儿别的?他在替谁说话是个人都明白!”
      方葳锁紧眉头,稍顿,忽然省悟:“噢,你是说,这是娘的意思?你怎么看出来的?”
      “哼,要是连这点儿再看不出来,我也白活十八年了!”
      方昭听他话虽硬,却一直不提应战二字,趁机劝道:“娘和舅舅总算是见过大阵仗的,看样子打和退他们都不是特别赞成,或许,娘有更好的办法?”
      “她能有什么办法?以前爹在的时候,她只管后营……”
      “以前?以前还用不着我们费脑筋呢!要不是那一场恶仗,轮得到咱哥儿仨挑这负担子吗?现在除了问娘,我们还能问谁去?”
      “可她刚说了,她不懂打仗。”
      “你就记住这句了,有用的怎么不记着?”
      “哪句有用?”
      “自己想!”
      结绿挑一挑眉,努力回忆母亲的一番话,方葳在边上竟大声重复出来,说到“果真不能两全”,结绿一掌拍上前额,“腾”地从椅子里弹起来,拔腿蹿出去了。
      “犯什么病?一惊一乍的。”方葳的背诵被打断,很是扫兴。
      方昭心满意足地一笑:“这下好了,自己奔着上笼头去了,还是娘有办法。”
      “合着你们事先都商量好了?就蒙我一人在鼓里。”
      “不,娘具体什么打算我也不知道,不过,一定管用。”
      “对谁管用?他,还是官军?”
      “那不一样吗?”
      “你就那么肯定?”
      “当然,你看娘和巴舅舅刚才那几句话,说完他立马蔫了!”
      方葳终于转出来:“闹半天巴舅舅跟娘合伙给他下套呢,我说舅舅怎么忽然成了煞星! ”
      “行,不错,”方昭一拍他,“除了啃兵书上校场,这脑子还真能琢磨点儿别的了!”

      潜山新主帅带了两名亲兵,立在院门口喝了好半天西北风,才被母亲身边的人唤进堂屋。原以为母子总算可以谈一谈,进去才发现,来找塞图回事的人穿梭往返不停,屋里几乎没插脚的地方。伍家媳妇把结绿领到靠厢房的椅子坐下,转身忙别的去了。结绿屁股没落稳,许多声音已灌进耳朵:
      “夫人,干粮出到第四锅了,还要不要接着做?打米糕的浆粉肯定不够了。”
      “袍子料下出来了,棉花还差十来斤,二少那边管事的说没有了,请示夫人怎么办?”
      “昨晚锯了腿的小校伤口一直流脓水,敷药也不管用,刚才人疼得昏过去了。”
      “夫人,又有五六家的马不吃料,着人给看说是伤水了,驮人怕驮不动,重的东西也不行,杀还是不杀?”
      “灶上的叫来回夫人,今晚上除了伤号吃大米粥,余下的喝什么?没那么多米了。”
      “夫人,新来的几户家眷什么铺盖都没有,是不是从大库里领被子给她们?”
      ……
      结绿脑袋登时大了,“嗡嗡”直响。
      塞图安安稳稳坐着,不慌不忙打发着上门来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在她简明扼要的答复里不时夹杂着“绢绢姑娘”、“少夫人”等称谓,偶尔还会出现“二少”、“三少”,唯独一次也没有提到过新掌印的少帅。
      终于,屋子里出多进少,回事的渐渐散去,塞图遣走最后两人,端起早已没热气的茶水喝了一口,目光转过来,静静地看着儿子,没什么表情。结绿见轮到自己了,起身走到母亲面前,站定,先咳了一声。
      塞图问:“怎么了,嗓子不好?”
      “没,没有。”
      “那怎么净听你咳嗽?”
      结绿勉力笑出来,自己都知道笑得有多难看:“娘,那什么,您,不生气了吧?”
      “我生气?为什么?”塞图的表情没任何变化。
      “算了,娘,咱,咱都别较劲了。大敌当前,我……”
      结绿忽然哑口,母亲原本平静的脸上赫然挂了两颗豆大的泪珠!
      “娘?”他叫了一声,底气发虚。
      塞图眼中蒙上一层雾,神色凄然:“是,潜山又大敌当前了。可是,你爹在哪儿呢?六个叔叔在哪儿呢?青萍,青萍他在哪儿呢?我现在一闭上眼睛,他们就全来了,全站在那儿,看着我,就那么看着,可我一个也够不到。”她捂住脸,任泪水从指缝涌出来。
      “娘!”结绿从没见母亲哭得如此痛心,眼眶一热,冲口道,“您别难过,您还有我,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青萍!”
      塞图擦了把泪,红着眼圈儿微笑摇头:“不用哄我,我早知道青萍回不来了。娘不难过,娘还有一个儿子,一个敢用两千新兵对上万官军的儿子!小子,你果然有种!”
      结绿眼睛瞪得滚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娘,您,您支持我打?!”
      “当然!大旗重竖,怎能第一战就逃跑?你刚做主帅,那么多新老弟兄看着,怎能第一战就低头认输?要打,一定要打!要打出潜山从前的气势,要打出你爹从前没有的威风!不这样,我们娘儿俩干吗要上千里地从关外赶回来?!”
      “娘!”结绿声音发哽,呼吸变急,浑身血脉贲张。
      “但是,儿子,”塞图归复平静,“你知道,怎样才能打出你爹没有的威风来?”
      结绿茫然。
      “说来简单,八个字,你只需做到八个字。”
      “哪八个字?”
      “击败官军,保住全营。”
      “……”
      “你做不到?”
      “我,”结绿犹豫一下,回道,“不瞒娘说,虽然现在是两千人马,但有这座山在,我不怕,再多来一万人我也不怕。”
      “那你怕什么?保不住全营?”
      “我们到底只有两千人,山上工事刚修了一半,我担心顾此失彼。”
      “这不正好用到巴舅舅出的那个主意?”
      “那怎么行?我就是再浑再不是人再活阎王,也不能杀自家亲娘,杀自己亲的妹子!”
      “所以,我们既不能不打,更不能逃。”
      “娘是说……”
      “前面归你,后面归我。放心打你的,以前兵多将广,你爹从不需要娘,现在你想以少胜多,就非得靠娘不可。”
      “您能保护全营眷属?”
      “对!别忘了,你打败官军有这座山,娘也一样有啊。”
      方结绿注视着母亲,那双从小看到大的凤目里散发出的炽烈光彩,是他从未领略过的。
      “娘,有您这话算踏实了,我要是不把狗日的揍得找不着北,就不是您的儿子!”
      “慢着!”塞图喊住掉头往外冲的结绿,补上一句,“守后营靠我一人不行。”
      “您想要谁帮手?小葳?方昭?还是方昭吧,他……”
      塞图“嗤”地一笑:“跟女人孩子打转,要你们兄弟干吗?”
      “那您想要谁?”
      “岁数不大,忘性不小,你身边现成有一个,就不能帮我?”
      结绿眨巴眨巴眼睛,明白了母亲的意思。

      丹珠飞奔进屋,兴奋地告诉主人,方家母子正在前院商议,打算带新妇入拜祭堂。
      “真的?”云娘从榻上站起来,手里缝的一件背心掉到地上。
      主人喜出望外的神情让丹珠大感委屈,拾起衣服叫了声:“格格!这不是他们早该尽的礼吗?亏得到这时候才想起来。”
      云娘愣了愣,眼圈儿微红,接过背心默默坐下。不错,方家早在她临门之际就该做这件事,尤其全山大祭不该将她摈除在外。婆婆倒是以礼相待,怎奈拗不过儿子,使她不明不白耽搁至今。
      “你听到什么了?”
      “奴才去那边找棉线,看见格楞他们,才知道额驸来了。路过堂屋的时候留心听了一耳朵,夫人和额驸正商量这事儿,说就在今天晚上。”
      “他们,已经定了?”云娘有些不信。
      丹珠仔细想一想,很肯定地点点头。
      成亲大礼与生父亡故仅隔三日,使得方结绿对大汗赐婚充满怨恨,且将一腔愤怒发泄到这桩婚事上,执意不认已成事实的夫妻名分,连亲生额娘都劝不动。结得这样死的扣子,如何忽然有了松动?婆婆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化动顽石,云娘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很清楚,丈夫能回心转意,绝非心甘情愿。看来大妃那句话没说错,婆婆待自己确实尽礼尽心,相比之下,做儿子的愈发显得薄情了。
      “格格,”见她落泪,丹珠也难过,但不能不劝,“先别顾着伤心,赶紧拿个主意,他们既是说定了,等会儿夫人准过来,咱们怎么回话啊?要依着奴才,原是额驸失礼在先,格格也别太好说话了,他说拜就拜,说不让拜就不拜,以后日子还能过吗?”
      云娘低头想了一阵,擦干眼角道:“不,现在不是委屈的时候,算帐也不是这么个算法。”
      很快,塞图登门,刚一提新妇拜祭的事,云娘立即敛容遵命,同时对婆婆终于帮自己争得入门大礼叩头示谢。儿媳妇如此温顺恭敬,塞图颇感意外,她以为受尽委屈的大金格格即使不哭诉,眼泪总要抹一把的。
      “唉,”塞图叹气,满怀歉疚,“你能这么知礼,纵然是方家的福气,也是我儿子的福气,又怎知——不是格格自己的福气呢?”
      “娘答应叫我‘云儿’的!”
      塞图微笑,笑得特别欣慰:“是,以后日子长着呢,弟弟妹妹都小,娘少不得靠你。”
      当晚戌时正刻,总关寨大门洞开,祭堂上点燃三百六十根素烛,桌上供品齐列,下面是两大一小三副拜垫。方家新妇携陪嫁女双双缟素,在方结绿的引领下,由两个同样服孝的小叔子陪同,来到方汉洲等人的灵前。塞图带着绢绢和阿芙先一步赶到,守在灵位右侧;方昭和方葳走到左侧,并排站好。云娘祭礼的时候,塞图闪到一旁,看着儿子儿媳给丈夫及众多亡灵焚香叩拜,眼泪流了一脸。
      方昭、方葳和绢绢、阿芙,在新嫂子伏身拜垫的一刻也跟着跪下来,等结绿、云娘完成三拜九叩,他们一同朝前磕了四个头,以孝子女身份还礼。阿芙乍见云姐姐从头到脚一身白,有些害怕,直往绢绢怀里躲。
      接下来给逝去的亲人依次上香,方昭捧香案跟随,结绿带新妇一个一个辨认灵牌,每到一处指点上面的名字,告诉云娘牌位供奉的是哪一位叔叔,哪一位婶娘,哪一位兄弟,哪一位姊妹。替主人敬香的丹珠,很快开始发抖,只觉得面前灵牌森列,一眼望不到头。云娘也非常震动,进关前她曾设想过到夫家拜见长亲,分大小的场面,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个从小在亲友间看惯的礼仪,轮到自己竟然是这样一幅情景——拜来拜去,无一生者,尽是亡灵!
      正当她胸口发闷,眼睛发黑的时候,走在前面的方结绿停下脚步,对着一个牌位愣住。云娘努力瞪大眼睛,从丈夫的肩膀看过去,看到那牌位上的名字是两个字,头一个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方”字,第二个不认识。
      结绿站了很久,什么话都不说,云娘和丹珠只能干站在他背后。
      塞图发现了,走上来问怎么回事。
      结绿转身,看着母亲:“娘,我奎叔公是怎么死的?”
      塞图瞟一眼灵牌,再看看儿子,略一迟疑,道:“当然是战死的,死在飞来峰下面。”
      “最后谁跟他在一起?”
      “你爹,是你爹亲口说的。”
      结绿不再问,默默站了一会儿,向妻子一抬手:“这是咱家叔公,上香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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