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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3) ...

  •   塞图知道了事情经过,对着饭桌呆坐半天,筷子拿起又搁下。同桌的结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屁股坐下麻利地干掉十个包子,喝了三大碗粥,一抹嘴起身走了,并没多看母亲一眼。
      第二天,塞图亲自找到云娘,和颜悦色问候了起居,提出要她帮忙操持后营。
      “本来该让你多歇两天,再习惯习惯。可眼下山上实在缺人,绢绢跟着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豌豆呢,太小,除了添乱不会别的。家里原也有几个顶用的女孩儿,如今都不在了。也没别的,就是我不在家的时候有来领东西,请示回话什么的,你帮着照看一下,碰到拿不准的,问问伍婶儿。”
      云娘心绪很乱,面泛难色:“只怕,帮不上额娘。”
      塞图微笑:“早听说格格在家很能干,眼前这点儿事算什么?除非,格格心里还在怨我。”
      云娘站了起来:“穆云决不敢!人各有命,我,我谁都不怨。”
      越是这么说,越见得所怨者众。塞图拉她坐下,劝她安心照自己说的去做,不用多想。
      丹珠上来换茶水,插了一句:“您的吩咐当然要听,到了这儿不听夫人的话听谁的?”
      “这丫头!”塞图笑起来,“大妃真是好眼力,给格格挑了这么个灵巧人儿。”
      云娘定定心,说:“她从小一直跟我,不懂规矩,额娘别见怪。”又转头呵斥,“夫人这里说话也敢多嘴,该打!”
      丹珠趴下身,向上叩了个头:“奴才该死,奴才没别的意思,格格自小没有额娘,现在被汗和大妃嫁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以后全靠夫人疼惜。”
      “我自己的媳妇当然要疼,”塞图握住云娘的手,“云儿,我叫你云儿吧,这些日子你受了不少委屈,娘替不了你,但娘说过要给你个公道,就一定能给,相信我。”
      “额娘!”云娘挨着丹珠跪下,流了满脸的泪,“我信,我信娘的话,一切凭娘作主。”
      她忽然很难过,又不知该怎么说,低头痛哭起来。塞图看着她,想到钉在结绿眼里的恨,几乎跟着落泪——不为自己,只为这个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嫁入方家的女子。如果儿子硬是不肯回心转意,自己就算付出全部母爱,又能怎样呢?
      十日后,北边传来消息,汝宁方向有大批官军集结,矛头直指潜山。
      方结绿一跃而起:“好啊,小爷旗子竖了这么久,总算有动静了!”
      “你想怎么着?”方昭盯住他,神色间戒备大起。
      “我想怎么着?轮得到我想吗?有朋自远方来,咱哥儿们准备开门迎客吧!”
      “你有门吗?东西路所有防线全毁干净了,还用你开?”
      结绿注意到对方的神情,有些诧异:“什么意思?你不是想跑吧?”
      方昭苦笑:“不跑还能打吗?你凭什么打?就凭现在山上这两千多刚招来的人?”
      “官军能来多少?”
      “几千吧,估计不到一万。”
      “几千?”
      “不知道,具体情况要等东华叔叔回来才清楚。”
      结绿举目北墙,那上面挂着方昭刚画了一半的潜山地势图,看了一会儿回头问:“这玩意儿赶一赶,明天能不能出来?”
      方昭略想,点头:“行,大不了今晚我熬通宿。”
      “妥啦!我叫伍叔宰头猪,一来给弟兄们吃顿好的,二来给你补补精神。”结绿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等等!”方昭起身,上前截住他,“你还真想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当然!”
      “你拿什么挡?拿什么掩?”
      结绿看着门外,半天转回脸,一笑:“兄弟,当年我爹上山,总兵贺威明领了一万兵马来剿,三叔叫我们一家逃命,爹不走,跟他们干了一仗,用了多少人你还记得吗?”他伸出一根手指,“一千,一千还不到,把姓贺的杀得屁滚尿流!”
      提到生父,方昭心里发紧,但顾不上多想,说:“此一时,彼一时,父帅用兵,谁能比?”
      “不错,他用一千杀败一万,我肯定比不了。咱不说老子英雄儿好汉,可现在山上人马两千,官军不到一万,你要我逃跑,太窝囊了吧?”
      “是有两千,大多没上过阵,没经过操训,这你想过吗?”
      “所以才要见见真阵仗,是骡子是马,不上磨道怎么练?”
      “那后营怎么办?防御工事还在修,眷属、伤号怎么安置?丢下不管吗?”
      结绿眼睛黯淡下去,好一会儿缓缓开口:“你变了,真的变了,变得……”他没往下说。
      方昭应声:“变得比以前还胆小,还不如,是不是?”他来到北墙挂图前,默然伫立,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转身递过来,“这是今天在天蛙峰找到的,你看。”
      一本烧得只剩一小部分的册子,封皮不知去向,边角残破,满布烟熏火燎的痕迹,上书一笔工稳的柳体,只有寥寥数字:青山依旧在,“在”字还缺了最后一笔。
      结绿抓到手里翻了翻,认出是谁的东西:“二叔的《三国》?好像是六叔给的。”
      方昭拿回残书,面色凝重:“那上面没有一具完整的躯体,连蛙都炸飞了,却留下了这个。二叔教过我们这首词,记得吗?”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只会这句,哦,还有开头,‘滚滚长江东逝水’,对吧?”
      “青山依旧在,”方昭慢慢念出书页上仅存的五个字,抬头看牢结绿,“你不觉得这是天意吗?二叔他在告诉我们,要留得青山在。”
      方结绿被他盯得发毛,眨了眨眼,一摆手:“是这么解吗?你以为我真不会背了?少胡勒!二叔要是真想留得青山,干吗要和狗日的同归于尽?”
      “因为他没有退路。”
      “我们有吗?”
      “有!保存实力,以退为进,我们可以做到。”
      “方家人不知道什么是后退,更不会不战而退!”
      “以死相拼又算啥英雄?尤其现在!”
      两人脸对脸,眼睛开始冒火,几乎要窜出火苗烧到对方。
      无声地对峙片刻,方昭撤步,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不想再和你吵,叫小葳来,叫巴舅舅来,叫所有二百人以上的带队将官,开会!如果大家都赞同你,我没二话,谁不去拼谁是乌龟王八蛋!”停一停,他又想起什么,“还有娘,也该请她来,评评咱俩谁说得对。”
      “娘从来不问军务。”
      “现在不同!事关全山存亡,当然要问。”
      “好吧,我不拦着。可你别忘了,从我回山娘来过总关寨几次?她会管这事吗?”
      “少得意,这一次她一定管。”方昭拔腿走了,扔下结绿一个人在屋子里。
      过午,大劫之后新主帅主持的第一次军事会议,在总关寨临时搭建的帅帐举行。奉命前来的大小将领多数头一次参加商讨这样重大的问题,人人显得激动而略带几分紧张。因为找不到足够大的桌案,只摆了些高矮不齐的椅子、方凳,大家随意落座,却没人敢闲扯,帐里分外安静。
      方葳有事耽搁了一会儿,到的时候大帐已经坐满,他找到最后一张椅子,刚要坐下,想想不对,起身四下看看,问方昭:“娘呢?”
      “请了,还没到。”
      众将这才知道还有塞图,不免惊讶,纷纷看向新主帅。结绿抱臂而坐,一副安心等待的样子,其实心里根本不以为母亲会来。又等了一刻,他抬头扫视一圈儿,把目光落到方昭脸上。
      “怎么样?还等吗?”
      方昭亲自去后营找的义母,说明情况提出请求,义母没有回绝,但应得有些勉强。如今看来,也许自己的算盘又打错了。
      “好吧,开始吧。”他无奈地说,心里倍感失落。
      方结绿清清嗓子,准备开口,门外亲兵先出声了:“夫人驾到!”
      众将稍顿,相互看看,直到方昭欣喜地奔出去才想到应该起立迎接。还没等每个人的腿站直,塞图已经一步迈了进来。
      她还在为亲人服孝,宽大的黑色披风下露出雪白的袍角,高高盘起的发髻插了两朵白绒线花,下面用一方素帕兜紧。也许是走得急,原本苍白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衬着清濯明亮的凤目透出几分宁馨柔和的味道,夹杂着一丝难以隐藏的疲倦和神伤。所有人都直挺挺戳在原地,呆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张脸。
      塞图环视帐内,轻轻点头:“都到齐了?很好。”回身寻着一张靠门的凳子,冲边上站立的小伙子一笑,“这个位置让我吧。”
      方昭反应过来,阻止:“门口有风,娘,坐里面来!”
      塞图不肯,安然就座,抬头打量那个小伙子,温和地道:“看着脸生,新来的?”
      “是,小人靳喜,拜见夫人!”小伙子行了个插手礼,又要跪下去磕头。
      塞图摆手:“不用多礼,靳喜?啊,宿县过来的,还有两个兄弟,对不对?”
      “对,对!老二靳财,老三靳福,夫人怎么知道的?”
      “听你们少帅说过,想不到这么快就升头目了,”塞图转头找到方葳,“这哥儿仨武艺怎么样?练得还行吗?”
      潜山新招募的营兵统归方葳操训,听了义母的话他笑道:“还不错,骑马学得挺快的,就老三差点儿。”
      塞图说:“来这里骑术最当紧,这么大一片山拿腿量得量到什么时候?”
      “是,夫人!我们一定好好练。”靳喜大声回道。
      在场许多新提拔的将领是第一次离塞图这么近,此前只闻听这位潜山夫人来自关外异族,行事果断性子刚强,不同一般中原女子,随丈夫毁家造反连眼眉都没眨。尤擅操纵烈马,据说曾和做过大明骁骑营主将的方汉洲同道较量过。朝廷血洗潜山,她是唯一上了悬赏榜单的女人,赏格高达三千两白银;也是目前确知的七兄弟夫妇中唯一大难不死的一个,许多回归的老弟兄远远看见她没有不规规矩矩磕头行礼的。这样一个女人,得是一副什么模样?新上山的将士们背地里没少偷偷猜议,大多以为纵使不是夜叉,也一定清秀不到哪儿去。伍宝荣曾坚决否认这种说法,但一则缺少旁证,二则分离日久,幼年印象模糊,谁又能确保落草为寇十来年人不会变样?乃至升旗那天大家终于亲眼目睹,自然暗中吃惊,不过当时离得远,只见了一个大致轮廓,到今天才算得识真颜,竟是一位相貌如此出众,性情如此温柔的妇人。
      方结绿见众人的目光围着母亲打转,没有转回来的意思,早已嗽好的嗓子又痒了,重重咳了两声。
      塞图仿佛没听见,继续面向众将,脸上带着一进门时的微笑:“行了,说正事吧。本来这样的会用不到我,可你们少帅要我过来听听,军命难违,我就来了。你们说你们的,不用管我。”她越过众人,目光落到正前方儿子坐的位置,神态安详。
      大家纷纷落座,一同看向主帅。
      结绿开场很简单,就一句:已经得到确切消息,近日官军来犯。说罢让方昭讲了大致情况,然后问大家怎么办。众将多属初闻,有些发懵,几个脑子快的瞬间有了想法,但因主帅意向不明,一时不便开口。
      等等无人说话,结绿拧起眉头:“怎么,都哑巴了,还是听说官军要来,吓破了胆?”说着,瞟一眼坐在右侧的第二个人。
      伍宝荣会意,率先发言:“既然人家要来,没啥说的,打呗。”
      方昭一听就知道,这是得了授意出来打前站的,低头不睬。
      果然,结绿笑看众人:“大家都说说,有什么好主意尽管摆出来。”
      方葳专心操练,对官军来攻隐有耳闻,问:“他们兵力多少,可有确报?”
      方昭答:“五千开外,一万以内。今晚有准信儿。”
      方葳想了想,说:“这仗不好打,不过,有的打。”
      在场将领里属他年龄最小,但因亲身经历大劫,与父辈并肩作战,方汉洲等阵亡重伤后更以一己之力率潜山余部与官军周旋,独撑大局到塞图返回,故而得到众多老弟兄的真心拥戴。方结绿回山重举义旗,招募新兵,他又受派分管操训,新来的将士起初藐他年少,等上校场一比划,领教了他一杆凶狠无敌的长枪,这才起了敬畏之心。
      他的话,引起强烈反响。大家开始各抒己见,说来说去分成两拨,一拨认为敌众我寡不宜硬碰,当以保存实力为重;一拨附和伍宝荣,主张敌人来犯必须还击,不可示弱。都是十几二十,最大超不过三十岁的年轻人,争到激烈处嗓门升高,吹胡子瞪眼,大帐里的安静完全被打破了。
      一直没说话的有两个人,一是角落里的巴颜阿,再一个是坐在门口的塞图。
      方结绿虽知母亲是个很有决断的人,但那仅限于后营事务,像这等对敌作战的大事还得问计于男人,他叫了一声:“巴舅舅,你可是身经百战的,怎么不说话?”
      巴颜阿陷于打和不打的矛盾中,更知自己身份特殊,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现在点到头上,当然不能不开口:“咱们竖了旗,人家指定要来,明摆的事躲能躲到哪一天?不过,现在山上伤号病号确实太多,女人孩子还有好几百,这个麻烦不了,打也打不痛快。”
      听出他偏意应战,结绿很高兴,诚心讨教:“正为这个发愁,舅舅有什么高招?”
      “高招谈不上,法子嘛,也不是没有。”
      “你快说,什么法子?”
      主战的几个同时瞪大眼睛,企盼地看着他。
      巴颜阿反问:“这仗我们一定要打?”
      “一定。”结绿答得十分干脆。
      “不能先避避风头?”
      “不能,你刚说的,这是躲不过的事。既然躲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何必要躲?”
      “那好,”巴颜阿从从容容地道,“开战前,我们先除了麻烦。”
      “除了?怎么除?”方葳没听懂。
      “杀掉,上不了阵的通通杀掉,以绝后患。”
      血淋淋的一句话,立刻镇住在场的人。连方结绿都感到惊愕,愣了半天,他问巴颜阿是不是要把所有家眷、伤员一并处死,巴颜阿很肯定地点了下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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