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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

  •   “早知这样,咱干吗跟着来?”那丹珠,上山后改叫丹珠,生出无限懊恼。
      当初离开盛京,额驸曾表示不强求新娘一同进关,是格格恼了,在汗王和大妃面前动了刀子,责问他究竟何意,才换来夫妻同行。一路上餐风宿露,跋山涉水,虽不够亲和甜蜜,倒也相敬如宾,即便对自己,额驸也有过笑颜笑语的时候,怎么一回家就变了?翻脸翻得这么快,这么绝情。不许灵前尽礼,等于不承认她们是方家人,和悔婚差不多,凭什么?自家格格论品貌、性情、家世,哪一样不好?就连大妃给的陪嫁,除了她和大汗亲生的格格远嫁蒙古时带走的嫁妆可比,盛京城里再没第二份,哪里配不上方家?竟然到家门口不认账了,丹珠岂止是懊恼,简直要愤怒了。
      云娘冷静一些:“不怪他,阿玛没了,谁心里不难过?”
      “可方帅爷是死在大明手里,与格格什么相干?”
      云娘看过来一眼,分明是说,当然有干系。丹珠想不明白,一再追问。
      云娘被缠不过,问:“方帅爷去的日子,你可还记得?”
      “听这里的福晋说,好像是三月初六。”
      “不错,是初六。三天以后的初九,又怎样了?”
      “初九?初九他们还躲在山洞里,当时外面全是明军……”
      “我没说这儿,我问的是盛京,三月初九,在盛京怎样了?”
      丹珠恍悟:“噢,那不是格格大喜的日子吗?怎么啦?”
      “大喜?哼,”云娘伤感地摇了摇头,“那是什么喜啊!”
      “怎么?”
      “还问怎么?你见过谁家阿玛死了三天,儿子吹吹打打娶亲的?这算什么大喜?”
      “可,可当时,额附不知道自己阿玛没了,格格更不知道……”
      “是,我们都不知道,都蒙在鼓里,可有人知道。”
      “谁?格格说谁?”
      云娘欲言又止,丹珠自己却转出来了,大吃一惊:“汗?格格是说汗早知道方帅爷不在了,——不会吧?”
      话问出来,已想起临离开盛京时的情景,大妃和西院小主儿拉着格格切切叮咛,汗王对额驸更是垂顾有加,关怀尤甚,当时只以为是主子恩宠不舍,现在才知道别有用意。
      丹珠心里难过极了,一口气堵在喉头,不吐不快:“这算什么?有丧不报,给赐婚,搁谁能不翻脸?这不把格格推坑里了吗?还恩典呢!现在好了,人家憋了一肚子委屈一肚子气,不敢跟汗和大妃怎么,一股脑全扣咱头上了!”
      “住嘴!没规矩!”云娘厉声呵斥,脸上并无恼意,眼睛轻轻一眨。
      丹珠明白主人担心隔墙有耳,好意提醒,闷头想了一阵,实在不甘心,更有一层忧虑,低声问主人今后打算怎么办。
      云娘低下头,默默打量着十指,那上面还留着大婚时染的凤仙花艳丽的颜色。
      丹珠等了半天不见吭声,又道:“要是额驸一直这样,咱们可怎么在这个家里呆下去?”
      云娘抬起头,看牢她:“不,我不相信会一直这样。”
      “可是,……”想想方结绿当着一家人的面宣布不许她们穿孝时的神情,丹珠无法认同主人的话。
      “我不是信他,我是相信大妃,相信,”云娘顿了一下,终于说出来,“相信他额娘。”
      大妃远在关外,能管到这里的事?那位福晋,不错是额驸的亲额娘,人也精明,可几日看下来,额驸爷未见得肯听这位额娘的话,她们能保证什么?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儿,尽有在家千娇百宠,一旦嫁人终日以泪洗面的。像早年族里那位穆库什格格,十四岁下嫁乌拉贝勒布占泰,备受凌辱虐待,险些把命送了,那还是老汗王的亲生女儿呢。说起来生为格格,身份贵重,可一旦许了人,是做天上的云还是脚下的泥,全看自己造化。眼前这位主子幼失双亲寄人篱下,做姑娘时没得过阿玛额娘娇养,出嫁亦无奢望,可再怎么命苦也不能千里迢迢送上门来,连个名分都得不到。
      “我就不信,咱的造化就那么糟!”丹珠在心里愤愤哼了一声。
      然而恼归恼,气归气,主奴二人一时却无力改变什么,只能整日闷在屋子里,成了潜山上下少有的两个大闲人。眼看着塞图天天带着人忙得脚不沾地,连绢绢都从早奔到晚,云娘一点儿插不上手,人事两生犹在其次,在这个家无名无分,哪儿有脸进进出出?幸好和阿芙混熟了,小姑娘终日见不到娘,乐得缠着她和丹珠,倒也略解寂寞。
      这日黄昏,阿芙非要出去,说是山上有个地方看太阳特美。
      云娘就怕出门见人,一口回绝:“太阳要落山了,有什么好看?”
      “就是落山了才去看,那儿的天空和山岭都是红色的,可漂亮可漂亮了,真的!”阿芙兴致勃勃。
      “外面起风了,怕你冷。”
      “我有斗篷!”
      “我不喜欢看日落,没日出好看。”
      “看日出得去天蛙峰,就是顶上蹲了一只石头青蛙的山,咱们今天先去晴雪坡,明天起个大早再到天蛙峰,这样日出日落就全看齐了!”
      云娘觉得小丫头颇难缠,一时语塞。
      丹珠在旁问:“晴雪坡在哪儿?”
      “不远!总关寨下面,我认得路!”
      一听“总关寨”三字,云娘的眉头皱得更紧。那是山上大营的中心,人来人往不说,方结绿的临时指挥帐就扎在那里。
      丹珠懂她的心思,说外面暗了,马上就要开饭,不好再出去。
      “今儿晚上有肉馅儿包子,你要是跑了,全叫他们吃光怎么办?”
      以吃相胁,阿芙犯了难。本以为这下可以打消念头,谁知小姑娘眼珠一转,呱嗒呱嗒跑出去,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笑得花朵似的。
      “不要紧了,我和伍婶儿说好了,回头包子来了她给看着,放心走咱们的吧!”
      云娘叹口气,被硬拖出了门。
      出门上路,才知又让小丫头蒙了,什么“不远”?骑马从总关寨下去竟骑了好久,直到丹珠问到第三遍,前方才忽然多了一座山包,齐头断脑,山顶平平的。
      “到了,到了!”阿芙从马背上直起身,一指,“那就是天蛙峰,晴雪坡就在下面。”
      丹珠撇嘴:“又哄人,那上面哪儿有蛙?”
      阿芙认真地说:“以前有的,好大好大一只,年前那场大战让官军炸没了。”
      大炮竟把山头轰平了?云娘和丹珠对视一眼,不忍再打听。实际上她们就是问,阿芙也不可能答得上来,更不会知道这里是陈江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所在。两匹马绕过已没有“蛙”的天蛙峰,连翻几道缓坡,云娘忽觉眼前一亮。
      远处暮霭苍茫,群山万壑一览无余,一轮落日垂至山尖,面西的山坡像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映着满天余晖反射出奇异的光彩。天地间,山梁上,竟然真的都是火红火红的颜色。
      “天啊,太美了!”丹珠惊叹出声。
      三人下马走到山坡尽头,尽情地贪看一幅美景,只恨那太阳落得太快,几乎是眼看着掉下山岗去了。
      云娘觉得山上落日和在雪原看到的大不一样,低头拥住怀里的小姑娘,轻语:“豌豆,你说的没错,真的很漂亮!”
      “是吧?哪儿的太阳也没这里的好看,以前爹常带我来。”阿芙甚是骄傲,但忽然脸色一变,眼光黯淡下去,“可惜,以后他再也看不到了。”
      云娘从没听过这么小的孩子有这么伤感的语气,紧紧搂住了她。
      天黑了,冷风袭来,丹珠说:“格格,咱们回吧。”
      抱阿芙上马,两人相继蹬上坐骑,刚要走,身后传来马蹄声,从天蛙峰方向驰来几匹快马,眨眼奔到面前。
      “嫂子!你们怎么来了?”冲在前面的骑手是方昭。
      云娘带住缰绳,打了声招呼:“二少,我们没事,出来转转。”
      从改姓拜旗,方昭在营中得此“官称”,方葳是三少,但听自家人称呼却是头一回。
      “嫂子,叫我名字吧。”
      云娘一笑:“后面要开饭了,回去吗?估计夫人已经打发人来催了。”
      又是夫人,又是二少,话说得甚是生分,方昭心里别扭,但明白想生分的不是她,而是另有其人。正琢磨,云娘已扬鞭催动坐骑,扔下他走了。
      “二少,前面有哨,她们过不去。”好一会儿,身后亲兵提醒。
      方昭这才想起,竖旗以后方结绿立下新规矩,太阳落山飞哨四起,没有令牌任何人不得在山上随意走动,尤其是总关寨附近。
      “怎么不早说?”他吩咐点燃火把,带着人驱马追上去。
      云娘和丹珠,已经被拦截在山道的一个急转弯处。从山石后跃出的几名骑手横刀立马,喝命出示令牌。一听说没令牌,飞哨上来就要把人拖到一边去。
      “放肆!”丹珠带马挡住主人,迅速想到一句汉话,高声道,“少夫人在此,通通退后!”
      “什么少夫人?谁家的?”飞哨只知道夫人是谁,不曾听说还有一位少夫人。
      丹珠气坏了,抬手就是一鞭:“没上没下,你找死!”
      飞哨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冷不丁挨了一马鞭登时大怒,抡刀就砍。这工夫方昭追上来了,冲到近前一把下了他的刀。
      “不看是谁就动家伙,眼睛出气的!”才骂一句,方昭后悔了,云娘几乎没在山上露过面,一个普通哨卫如何认得?
      他的脸飞哨当然熟,拱手行礼,抬出军规解释,丹珠却更委屈,亢声争辩,被云娘喝止。正乱着,黑暗里上来三五匹马,火把照亮为首一张面孔,眉心正中一道红疤,十分触目,所有人立马闭了嘴。
      “怎么回事?乱嚷什么?”来人发问。
      云娘看清那张脸,微微一惊。
      “大哥!”同骑一马的阿芙喊了起来,“是我们,我和云姐姐刚去晴雪坡看太阳了。”
      方结绿没想到在这里碰到幼妹,定睛再看,眉头动了一下,眼光扫向一旁的飞哨。方昭简单说了几句,飞哨这时才意识到闯祸了,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一声不敢吭。
      结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回头喊:“宝荣!”
      伍宝荣应声出列,心里打着鼓,忽听主帅下令:“记下名字,明天给他换把好刀。”
      伍宝荣一怔,眉开眼笑插手称是,下面踹了一脚:“少帅饶了你小子,还不快给少夫人赔罪!”
      “用不着,”方结绿面无表情,冷冷地道,“告诉你手下的弟兄,当哨卫就得这样,只认牌子不认人。”
      方昭觉得他未免过分,当着许多人又不能说什么,暗自叹气。云娘的血全涌到了脸上,烧得比火把还旺。
      丹珠脸都气白了,掉头叫道:“格格,我们走,省得处处叫人嫌!”
      方结绿正欲勒马回转,听到这话停在山道上。
      丹珠驱马前行几步,见他没有让开的意思,偏过头嘟囔道:“查也查了,刀也亮了,还想怎么着?”
      “你——在跟谁说话?”结绿忽发兴致,和缓了语气。
      丹珠咬着下唇,猛一挺腰板,直视过来:“是!讨少帅示下,少夫人可以回去了吗?”
      挡路的咧了咧嘴,策马转身,闪开道。
      丹珠让云娘先过去,自己随后跟上,鼻子里“哼”了一声:“和我们耍威风,算啥能耐?”
      “站住!”伴着低喝,凭空横出一根马鞭,方结绿黑了脸命道,“重复一遍你的话,大声点儿!”
      “重复就重复,我……”
      “丹珠!”云娘发怒了,声色俱厉,“谁许你这样没规矩?你眼里还有我吗?下去!”
      在场将士没想到她忽然爆发,连方昭都是第一次见她发脾气,一时面面相觑,唯有方结绿,微微皱眉看着,不作声。
      这神情益发令云娘心头火起,勾带着一连多日积聚的愤懑倾泻而出:“我的奴才我管教,不劳别人。果真容不下我们,叫我们走就是。谁家打仗不死人?犯不着天天摆这样的脸子给人看!”
      愤怒的声音后面是长久的沉默,方昭带马上前,看到那眉心竖起的疤痕通红盈血,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了。
      “带上她们,走!” 终于,方结绿开口,声音比刀子还锋利。
      阿芙换乘到另一匹马上,云娘主奴被夹在十几名骑手中间,沿山道上了一个陡坡,拐过一片丛林,奔向山顶。方昭很快明白要把两个女人带往何处,脊背渐渐冒了汗。
      他们来到黑夜的尽头,云娘拼命睁大眼睛,总算看清横在面前的居然是一道断崖。
      方结绿示意几个亲兵举起火把,然后瞪着丹珠喝令:“去,替你主子过去看看!”
      尽管火把熊熊,但断崖嶙峋,幽冷阴森,配上站在面前的人一双冻成冰的眼睛,丹珠情不自禁打个冷战,脚下怎么也迈不开步。
      “怕了?”结绿冷笑,扬手薅住她一条膀子,猛地往前一拖,“过来看看,好好看看!”
      有声音在后面叫:“不要,我自己来!”
      “好!自己来最好!”结绿伸出另一只手,抓住跟上来的云娘,使劲一搡。
      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心忽悠提到嗓子眼儿,两副细韧的肢体已经扑到崖边,像是凌空悬在了黑黢黢的夜幕里。
      “谁家打仗不死人?给我瞪大眼睛仔细看看,你们哪一仗见过死这么多人?哪一仗?啊?!你们的汗王,见过吗?他见过吗?!”
      声声咆哮炸响在耳边,云娘和丹珠在身体前冲的一霎同时闭紧了眼,此刻慢慢睁开,借着两边高高竖起的火把亮光,看向断崖下面。
      “啊——!!”
      两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暗夜,两双手闪电般蒙住了两双眼睛,却再也抹不去惊恐万状的景象死死烙在了心底。
      崖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残躯断肢,目不能瞑的头颅,恣意扬撒的血迹,无以数计的烧焦的旗帜和刀枪剑戟。

      当晚,饭端到桌子上的时候,云娘和丹珠不约而同狂呕不止,连清水都灌不下一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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