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1) ...

  •   镇江荣府,大门竟开张灯结彩,车马盈门鼓乐喧天。
      府内正堂上,荣季鹏一身吉服满面春风,向纷至的客人拱手致意。几个年青贺客行礼道过喜,退出热闹的堂屋,聚到门外廊上。
      “现在一准扮上了,也不知是个什么怪模样。”
      “新郎倌能什么样?天底下还不是一个模子?”
      “可谁见过那小子从头到脚一身大红?想想就俗得有趣儿。”
      “那还等什么?找他去!”
      “就是,等会儿花轿来了,新郎倌哪儿还顾得上招呼咱哥儿们?”
      “对,今天本来就是闹腾他的日子,不能便宜了这小子!”
      “走,走!”
      几个人呼啦啦拥进一侧角门,进去才发现里头早已站满荣家的至亲近友,屋里院中到处是人。穿戴鲜亮的荣府仆婢穿梭般递送着热手巾和茶点,人人一脸喜气。几个年青人很快找到相熟的,迎上去寒暄。其中一个披枣红斗篷的趁着大家说笑,悄悄溜出旁门。
      穿过空无一人的花园和一条僻静夹道,他寻至一所极小的偏院门前。隔着虚掩的院门,能看见一个人正在里面练枪,披枣红斗篷的推门而入。
      “真有你的,扔下一屋子贺喜的不管,自己在这儿耍上了!”
      院中人正使出一招乌龙摆尾,听到声音收回跨步,把长枪往怀里一带,朝不速之客点点头:“来了!”
      客人——刘孤,走近一笑:“他们说你已经扮上了,正在那边逮你呢。”
      “急什么?扮上还不快?”荣信衡放下枪,捡起撂在石桌上的袍子披上,一边倒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乱哄哄的,我不耐烦去应酬。”
      “怎么了,新郎倌?该你登场了,怎么没精打采的?”刘孤拍了他一下,接过茶碗。
      荣信衡但笑不语,拉客人坐下,问路上走了几天,和谁一同搭伴过来的。
      “别打岔,”刘孤照直问,“堂堂刘总镇的千金,相府的孙小姐,亲上加亲,你小子有啥不知足?”
      “哪儿的话?能娶相府小姐,我还敢不知足?”
      话的味道明显不对,刘孤摇头:“你跟信梁和他家福小姐也算一处长大的,知根知底,不然就算刘总镇舍得把独养女儿许给你,你爹也不会答应拴这门亲,看他刚才乐的那样。”
      “不为他高兴,我还不答应呢。”荣信衡低哼一声。
      “什么,什么?你说啥?”刘孤没听清。
      荣信衡放大声音:“我是说,他当然开心。”
      “那是,儿子成人了,当爹的能不乐?”
      “他还有更乐的。”
      “更乐?”
      荣信衡微笑反问:“一个戎马大半生的将军,你说,什么是他最乐的?”
      刘孤静静想了一下,眼里露出欣喜,又有些疑虑:“莫非,荣帅真要出山了?有信儿了?”
      “看着吧,”荣信衡喝了口茶,盯住客人,“老兄已经调入中军,有什么热闹,一定可以赶得上。”
      “你怎么知道一定有热闹?”
      荣信衡的嘴动了动,院门却先打开了,进来一个女孩子,粉红衣裙,头簪喜艳艳的绒花,身后跟着个小丫头。
      “哥,你怎么回事?前面到处找你,你跑这儿躲清闲来了!”
      来的是荣府三姨太生的女儿幼苓,在荣家倍受娇宠,十七岁了还舍不得说婆家,真真正正娇养膝下的大小姐。刘孤马上站起来,先施一礼。两家通好,荣幼苓当然也认得他,大大方方笑还一福,一转脸继续板起面孔,埋怨哥哥不该擅自“溜号”,眼看吉时将至,竟然还有闲心舞枪弄棒。
      “你看你,头发不梳,衣服不换,福慧姐姐的轿子说话到了,给她知道能不恼你?”
      荣信衡皱眉:“就是受不了娘的唠叨,才躲到这里,你又来了。姑娘家家啰里啰唆,烦人!当心寻不到婆家。”
      荣信衡当年进荣家,名归三姨太门下,兄妹俩算是一母所出,自小为伴甚为亲密,说惯笑惯从无禁忌的。哪知幼苓听了这番奚落大起娇嗔,说新嫂子还没进门,他已经厌烦自己,以后一定更不会把自己放在心上。话出口眼圈儿泛红,顾不得客人在场,几乎泫然欲泣了。当哥哥的一见,赶忙陪出笑脸连哄带劝;做妹妹的却益发委屈,一甩手走了。
      “你看,”荣信衡两手一摊,“好端端我惹谁不好,偏惹这小姑奶奶。”
      刘孤却觉得荣家小姐一副眼泪大有深意,看着即将红袍加身的新郎,一时无语。
      花轿终于到了,披红挂彩的荣府大门前鞭炮、鼓乐齐响,整条街都被震出来看热闹。嫁娶双方都是朝廷大员,虽说荣季鹏在家赋闲多年,刘博义也早已退隐,但任谁都看得出,当今关外烽火不断,中原流寇遍野,像荣氏、刘氏这样能征惯战的总兵决不可能闲置太久,复起指日可待,故而除了看热闹,许多人还怀着凑热闹的心,想给这场花团锦簇的喜事添足人气,以期将来有一天可以得沾荫庇。
      如此一来,花轿进门的时候荣府门前越发人声喧沸,堵得水泄不通了。
      忽而喜乐大起,围在门外的人知道,新娘已经下轿,跟着一对新人要拜天地了。就在这时,东边路口大乱,一匹快马载了个身穿号衣的驿卒左突右撞奔到门前,骑手翻身下马,扔了缰绳就往里跑。人群里明眼的当即惊呼,驿差!难道是,朝廷有重要谕令来了?
      消息传进去,荣季鹏撇下马上就要上来叩头的新郎、新妇以及满堂宾客,即刻换官服出见。荣信衡扔掉手里握的红绸,转身就要跟出去,被三姨太一把拖住。
      “衡儿,你要干什么?”
      “娘,我过去看看。”
      “胡闹!你现在哪儿都不能去,好好呆在这儿。”
      “可是那驿差像是从凤阳来的,我……”
      “从北京来的也不关你的事!”三姨太嘴角一努,使了个颇为严厉的眼色。
      新郎回头,立即看到身后几步外蒙了盖头的新娘,这才明白自己跺脚一走的后果。他沮丧地收住脚,焦灼的目光越过无数头顶,不可抑制地投向义父赶去的前堂。很快,他看到刘孤站在人群里朝他眨了眨眼,转身走了。荣信衡心里一喜,知道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这一去竟没了踪影。
      难捱的等待中,一堂贺客满腹狐疑,却没人敢妄加猜议,假意闲聊却是越来越持续不下去,大多开始没话找话。新娘低头伫立,虽看不到面孔,但身边陪伴的娘家人越阴越沉的脸色已经完全代表了她的态度,三姨太的笑容眼看挂不住了。
      脚步声响,荣季鹏终于返回。依旧穿着二品朝服,却神情适意,看得众人如释重负,有人偷偷抹了把汗。男主人径直走到当家女主面前,示意二人一起进堂。荣信衡使劲克制着自己,才没追上去问个究竟。不是不敢,而是知道,在这种情形下,纵使天塌下来,义父也绝对不会说一个字。
      不过他的闷葫芦并没闷太久,刘孤很快重新出现在视线中。趁着大家纷纷前拥,喜娘上来为一对新人整理服饰的空当,两个好友十分默契地擦肩而过。
      一句轻语飘进新郎的耳朵:“潜山又反了。”
      荣信衡悚然而惊,心跳猛地加快,眼睛瞪大,只看到刘孤匆匆而去的背影。愣怔片刻,耳畔传来司礼官亮开嗓门,喜气洋洋的唱赞之声。

      当潜山再竖反旗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的时候,方结绿正为重组军营忙得头上冒火脚底生烟,而那面紫色杏黄飘幅,绣了七朵火焰的方字大旗,已经在总关寨上空飘了整整一个月。
      重新竖旗是结绿回山后的第二个决定,同大殡一样,这个决定遭到了包括方昭在内大多数人的反对,理由是潜山无兵无将,百废待举。
      两兄弟争了半天,最后大吵一场。
      “现在全山人马不足一千,眷属占了多半,一旦竖旗,我们拿什么对付朝廷?”
      “照你的意思,得凑够多少人才能把旗号打出去?”
      “有多少人还在其次,山上哨卡、城关、工事全部需要重建,没这些,你就是有多少人马也打不起仗。”
      “没错,修关卡,挖战壕,打埋伏的确重要,可这不得靠人来修?靠人来挖?人打哪儿来?当然是招兵买马!干什么吆喝什么,你不打旗号谁知道你要干吗?”
      “哼,让北京知道了,还容你踏踏实实修这儿挖那儿?”
      “踏实?小爷从没想过这两个字,想踏实我就不回来了!你怎么回事?畏首畏脚缩头缩脑,不是一战叫人家打怂了吧?”
      “放屁!你他妈才被打怂了!刀枪血阵谁没滚过?一条命谁没拼过?别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个不怕死!”
      不欢而散。
      气头过去,方昭再去沟通,依旧谁也说不服谁。
      问到方葳,回答竟是:“打出旗子有打出旗子的好处,不打有不打的好处,再想想。”
      “废话!”方昭没法不瞪眼。
      “想不废话,找娘去。”
      这话在理,两兄弟当即赶往北关寨草建中的后营。塞图听完,沉吟不语,方昭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算盘打错了。
      果然,义母想了一会儿,说出一句十几天里他们听得烂熟的话:“就依你们大哥吧。”
      “但是……”方昭想争辩。
      义母摆手:“他总有他的道理。”
      “娘变了,”一出后营,方葳忍不住道,“从前结绿哥哥不止怕父帅,也怕娘,可现在娘一点主意没有,什么都听他的。”
      方昭非常了解义母的个性,也诧异这种改变:“是啊,以前她不这样。”
      “可是,”方葳另有不解,“她叫咱们处处听大哥的,却又不理他,你看出来了吗,从大殡到现在,她一直不和大哥说话?”
      明摆着的事,方昭怎会看不出来?自全山举丧出殡,母子二人结了心结,只为从关外嫁过来的新妇最终没能被允许参加丧礼,甚至连孝服都不给穿。这一下,全家大小算是切切实实领教了结绿的固执。方昭却更担心,一向颇有主见的义母性情大改,对儿子的执拗除却妥协毫无办法,而结绿,已经无可争议地替代了方汉洲从前的位置,这副担子有多重,自不待说,方昭不禁为他,为整个潜山捏了把汗。
      云飘雾散,远处显出一座孤峰,方昭转过头,举目眺望,不再说话。方葳跟着看过去,一眼便认出,那是东岭千丈崖——方青萍战死的地方。
      三日后,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咚咚鼓声里,潜山包括家眷在内的千余人马列队总关寨前,仰头注视一面崭新的方字大旗,升上了城头几丈高的旗枪枪尖。大家的心情格外激动,眼含热泪看着方氏三兄弟全副披挂蹬上城楼,方昭在左,方葳在右,结绿居中,三人高举宝剑,告拜所有亲人的在天之灵,立誓为他们报仇雪恨。三兄弟大声发出誓语后,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方昭、方葳照例割破手腕歃血明志,新主帅却忽然反握结绿剑,剑柄向天,剑锋朝下,高高举起,一剑挑开了自己的眉心!城楼下惊呼起来,许多跟随七兄弟多年的将士大受撼动,纷纷跪倒。
      儿子流了血,母亲落了泪,站在眷属最前列的塞图无声地哭了。
      更令人惊异的是,结绿脸上的血还没干,雨却停了,不一会儿,万道霞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整个城楼,高高升起的紫缎大旗迎风飘舞在一片湛蓝的天空里。
      十日后,打散在外的将士得闻消息,开始从四面八方赶回潜山。
      方结绿立马旗下,开怀大笑:“老弟,服不服气?咱俩谁对了?”
      方昭低头认输,却没告诉他,自己已暗中派出可靠的人,远赴汝宁、凤阳、淮安、镇江等地,打探朝廷动静。
      来归者与日俱增,其中不乏方汉洲、韩大勇当日用过的得力部下。结绿对小兵一概不问,直接打发给方葳登名造册,对大小头目却盯得很紧,有一个算一个必带到面前细加盘问。
      “今后指着他们呢,就算不是啥宝贝珠子,也别掺粒沙子进来。”
      方昭见他脑子如此清醒,有些意外,放心地忙自己一摊子去了。不想有一天,结绿主动找到他,说有难题请教。
      “你?请教我?”
      “怎么,不行?那让我找谁去?”
      “左右都是你的理,说吧。”
      “有个人回来了,我没底,你帮我掐算掐算。”
      “谁?”
      “四叔身边的。”
      方昭眉毛一动:“哼哈二将?‘东’还是‘西’?”
      “哪儿还有‘西’?人早让四叔挑断筋挂树上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当然是武东华。”
      “他回来了?太好了!”方昭蹦了起来。
      结绿纳闷:“干吗,干吗?瞎激动什么?”
      方昭分管筹措给养探访联络,特想说一句:我太缺这么一个人了!看看左右没说出口。
      方结绿提醒他:“那一晚北关失守失得奇怪,跟四叔的人里数哼哈二将知道的底细最多,尤其这个干锦衣卫出身的,特别鬼,你能吃得住?”
      “闹了半天你怀疑他,”方昭明白过来,干脆地说,“奸细是西华,不是他。”
      “你这么肯定?”
      “不是我肯定,是四叔说,东华没问题。”
      “四叔亲口对你说的?”
      “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到底说没说?谁听见了?”
      “娘,娘听四叔亲口说过。”
      方结绿一愣:“那,那可得问清楚,他和别人不一样。”说完,拿眼睛看方昭。
      方昭懂他的意思,知道他怕见母亲,却佯作不解:“你去问好了,娘就在后营呢。”
      “还是,还是你去吧,你心细,说得明白,再说又是你想用的人。”
      方昭笑了:“我又没不放心人家,是你疑神疑鬼,一定要弄个清楚。”见对方踌躇,他故意一拍脑袋,“看这记性,娘现在不搭理你,我怎么忘了?好吧,我替你跑一趟。不过,娘要是问起来,他自己干吗不来,我怎么说?”
      结绿烦了,一挥手:“爱怎么说怎么说,多大点事儿,要你唧唧歪歪像个娘儿们。”
      方昭来气:“你拎拎清好不好?是你有事求我!”
      嚷完了转身就走,走出几步想想不对,自己本意为劝和母子,何必介意他的浑话?于是又转回来,平心静气地说,山上大乱才过,一切还没有头绪,许多事要靠娘帮手,后山安置眷属更是一时一刻离不她。
      “你是因为新嫂子和娘别扭,对不对?可咱们撇开这个不说,你那么对娘就不应该。”
      “是,是,我犯浑,惹她生气,可我已经赔不是了,就差跪地下磕头了!”结绿诉苦。
      “用不着,你不用磕头就能哄娘开心,只看你愿意不愿意。”
      结绿听出话里的意思,脸一沉:“那我还是给她磕头好了,磕到她高兴为止。”
      “何必?何必呢?新嫂子她……”
      “打住,别和我提她!事儿没摊你头上,摊你头上你就知道有多堵心!”
      “哎,你去哪儿?你还要不要我去问娘?”
      方昭喊了好几声,结绿头也不回地走了,气得他原地干跺脚。一回头,看见伍家媳妇站在不远处,方昭走上去问什么事,伍家媳妇回说,夫人打发她来领做被子的布匹和棉花。
      到晚间吃饭,趁着人没到,伍家媳妇把白天听到的兄弟谈话转述给塞图。
      塞图锁了眉头,半天愤愤地说:“让他拧,随他!看他能拧到什么时候?”
      “您看,这倒是我多嘴了。”伍家的讪讪地说。
      塞图挥手,不想再谈下去,吩咐她把饭菜分出一份,给隔壁送去。
      因为结绿坚持不要新婚的妻子为父亲戴孝,云娘一气之下与那丹珠不再与方家人同食。她为丈夫的绝情深感伤心,如果没有当日大妃的叮嘱和来到潜山后婆婆的一句承诺,她早就带着丹珠离开这个地方。
      临出关前,哲哲嘱语:“放心,你婆婆从前是我的人,她一定不会错待你。”
      进了夫家门,得知大殡没自己的份,她羞愤欲死,问到塞图面前,得到的回答是:“孩子,要是信得过娘,不必争这一时,娘迟早还你个公道。”
      为了这两句话,云娘忍气吞声留了下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