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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0) ...

  •   塞图听了寻找尸骨的惨状,沉默良久,最后说既然出殡的事已定,不宜再变,即使真想换日子,也要看结绿的意思。
      “明天是紧了点儿,不过我们手里的活儿差不多了,连夜赶一赶,没问题。”
      义母是这样的态度,谢葳只好打消自己的主意。一想到还要继续在山岭沟谷间搜寻亲人,他的头皮阵阵发紧。
      塞图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说:“拖过今天拖不过明天,事情总得去做。娘身边只剩你们几个,该咬牙就得咬牙。以后凡事问你们二哥,一切听他的就是。哦,”她轻抵额头,神色黯然,“现在,得叫大哥了。”
      谢葳一下子想到青萍,心里刺痛,低头走了。
      出门遇到方昭,把事情的经过一讲,方昭说:“娘是对的,以后山上全靠结绿哥,咱们都得帮着他点儿。”
      谢葳点头,两人一同策马去找方结绿。到地方才知道,人下山了。
      “去哪儿了?”方昭问。
      “山谷寺那边有人溜号,二少得到信儿赶过去了,巴舅爷也跟去了。”
      方昭和谢葳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拨马就走。赶到山谷寺离老远就看到门前聚集了许多人,大部分是从宿县投奔来的饥民,还有几十个运粮到潜山的明军士兵。方结绿立马石阶下,两名来自大金正黄旗的侍卫——额楞和格楞,正把刚抓回来的八九个逃跑的拖到众人面前。
      “怎么回事?”方昭靠近人群里的巴颜阿。
      巴颜阿低声说,大出殡的事传到山下,得知方汉洲亡故,一些新投来的饥民和有意留下的明兵认为潜山已经彻底覆没,起意逃走。为首的几个秘密商议时走露了风声,伍宝荣当即立断,一边领靳家三兄弟前去阻拦,一边派人飞马送信上山。等方结绿赶到,王七报告,那十来个人在山谷寺门前和伍宝荣等发生冲突,伤了靳家老二、老三后逃离,伍宝荣和靳喜死追不放,一同跑没了影儿。结绿大怒,带五名侍卫奔到白马滩,把人统统截了回来。
      “列位打算去哪儿啊?”方结绿嘴角挂着笑,眼里却冻了冰,“不是列位自己说的,都愿意留下来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主意了?”
      他下马走近被绑的几个人,依次看过去,扫到队尾停下目光,死盯着那张脸。
      被盯的人两腿微抖,咽了口吐沫:“方爷,不是弟兄们改主意,家里,家里实在放不下。”
      “是吗?临离开宿县那天,你好像说过,家里没人了。是我记性不好,还是牛把总睁眼编惯了瞎话?”
      “我……,”牛把总哆嗦了一下,强作镇静道,“朝廷,朝廷逼得紧,山上又缺粮,求求方爷,先放大伙儿回去,等到,等到……”
      “等到你把官军领来?”
      “不,不!方爷,大伙儿只是想回家!”
      “回家可以,出尔反尔也可以,不告而辞,不可以!”
      “怕,怕方爷不答应。”
      “所以你就带头抗拒,杀我的部将?!”
      牛把总汗透背脊,煞白了脸,惊恐万状地看着越逼越近的一张阴沉沉的面孔,哀求的力气都没了;和他站成一排的几个人个个抖若筛糠,面无人色。
      “擅自离营怎么处置,当把总的最清楚。想回家容易,马上送你走!”方结绿眉头一挑,下令,“来啊,砍了他。”
      身后冲上双“楞”,拧了人就往外拖。牛把总嗥叫起来,挣扎着喊冤,说自己只想回家,决无它意。结绿阴着脸不理他,命另外三名侍卫将逃跑的明军士兵挑出来,每人剁掉右手。四个一起出逃的饥民吓瘫了,齐呼饶命,却被意外松绑。
      等押去砍手的士兵被带回来,结绿一总看着他们,提高声音道:“想回家?行,但记住,以后别再让小爷看见你们,滚吧!”
      轰走了这几个,他站到看热闹看到脸发绿的众人面前,告诫大家,谁不想干了都能放行,但须走在明处,如果再有人胆敢偷跑,牛把总就是样子。他把巴颜阿留在庙里,帮伍宝荣善后,自己领侍卫打马回山。
      “该杀!明明说了愿意留下,眨眼就变了,这样的人全该杀,一个都不该留。”谢葳坐在马背上,一脸愤然。
      方昭却很赞同刚才的做法,认为都杀了留下的饥民或会寒心,毕竟是平头百姓,跺脚造反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叹口气:“父帅走了,营里的老人都难保不起别的念头,更别说新来的。”
      结绿冷笑:“方家人没死绝,吓破胆的由他去,敢窝黑心我决不轻饶!”
      谢葳问:“那牛把总也黑了心吗?没准儿真就是怂包一个,吓得要回家去。”
      “他带头煽动逃跑,还敢动手伤人,死十次都不多。”结绿忽然勒缰站住,看着两个弟弟,眼中呈现少有的严峻,“现在人心大乱,正需要你我弟兄顶上去。我们不能软,要是连给亲人发丧都不敢,报仇雪恨更是扯淡!”
      大殡,依旧定在次日。
      潜山上下紧张而有序地做着准备,许多人一直忙到深夜。查找尸骨的行动在子夜时分告止,可以确认在大战中阵亡的将领及重要眷属,共计七百六十八位。从周边村寨临时找来的二十余名工匠,按照方昭给的名单一刻不停地赶工,终于做好了将近八百个亡魂牌位,打着火把供到总关寨祭楼下。
      塞图忙完手里的活儿,回到后院已过子时,绢绢搂着阿芙在临时搭起的土炕上早睡熟了。给两个女儿掖好被角,她站在窗下发了好一阵呆,披上斗篷带了房门出去。守在门口的亲兵原是跟方汉洲的,问她这么晚了去哪里。
      “睡不着,随便转转。”
      阻止了亲兵跟随,塞图独自朝总关寨方向走去。
      巍峨的城楼静静地矗立在浓黑的夜色里,雪白的幔帐挂满门楼城垛,夜风袭来,翻卷如云,噩梦一般飘拂在空中。两名服孝守卫分立楼外,看到塞图默默行礼,开门让行。一脚跨进大门,塞图眼前眩迷,置身一片光耀闪烁中。从门内到正前方的院子,连带两侧悬廊,点满小孩儿胳膊粗的素烛。院子正中靠近山岩陡壁的底处,白幔从十几丈高的岩壁顶端垂落,下面自里而外摆了十条长及八尺的条桌,黑布铺面,白绫扎角,整齐地供奉着如林的灵位。
      供桌前的空地上,一条白色影子身缠一道亮白银光,左右翻转上下腾跃,带起的疾风搅得四周烛火跳跃乱闪。那身影足踏黑靴,一身缟素;衣袂飘飞,发髻散落,间或闪现的一张棱角鲜明的脸,反射出点点珠光。
      一瞬间仿佛时光逆转,倒回二十年前,塞图石柱一般呆在原地。
      那是,多么遥远的一幕了。也是深夜,也是这么孤寂寒冷,从睡梦中惊醒的她,被一种细微而奇妙的声音引至院中。皎皎银辉下,同样是一条白衣胜雪,冷凝似冰的影子,独对冷月,忘情地舞动着一柄长剑,舞得如癫如狂,痴醉神迷,浑然无我。
      那一年,她十五岁。平静如一的日子,自那一夜天翻地覆。
      “仓啷”一声脆响,击碎静寂,撞上心头。舞剑的人,扑倒在丈远开外。塞图惊悚,疾步冲上去,看到一头散乱于地的黑发,披了素麻孝衣的后背剧烈起伏,簌簌发抖。她双腿一软,跪坐下来,伸出两臂托住那张深埋于臂弯的面孔,缓缓地捧起来。
      熠熠烛火里,如二十年前一样,四目相对。
      汗湿的脸上,一双熟悉而陌生的眼睛!线条英挺的剑眉,清晰明朗的眼角,黝黑深邃的瞳仁,无不一如既往。就连眼底涌动的泪水和倾泻而出的哀伤、孤独和惶恐,都鲜明得那般相似,鲜明得让人心碎。塞图没有任何犹豫,把这张脸揽进怀里,紧紧地贴在温热的胸前。摩挲着怀中一头乱发,像二十年前一样,她黯然而泣。
      “不要怕,不要慌。静下来,什么事都没有,没有……”最后一个字出口,她的眼眶骤然发烫,两股热流奔涌,顺着脸颊无声地划落下来。
      怀里的脸动了动,慢慢扬起。眼中不是归复平静的迷茫,而是至伤至极的哀痛。
      “娘!他们,真的都走了吗?”
      一声泣语,塞图梦破,自己不复二十年前,所拥更非睡里梦里的那张脸。她举起手,轻抚上去,眼中渐渐注满慈爱。
      “儿子,娘在这里。”说完这句话,母亲的眼泪干了。
      “娘,我爹走的时候,留下什么话了?”
      塞图眼前闪过夫妻诀别的清晨,心里阵阵抽痛,忍泪道:“他,他说,有你在,要我放心。”
      猜测了无数个日夜,想象过无数种回答,真得到了,竟是如此简单的几个字,又是如此沉重的几个字,做儿子的几乎要嚎啕了。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再等等我?他是不是以为,我和青萍一样,再也回不来了?”
      “不,你爹天天问,老二呢?老二的伤怎么样?要不要紧?他天天问啊,孩子!”
      “您,您当初干吗要一人回来?为什么不带着我?有您在,没人敢逼我成亲。他们非说是您答应的,可我不信,说什么我也不信!”
      汗王赐婚,塞图事先略有耳闻,只因在宫里哲哲并无片语谈及,不好贸然探问,想不到最后竟然成真。新媳妇的家世品貌,性情举止,老实说无可挑剔,这份恩典也并非一无是处,但在这个时候行这样的事,说来说去有似胁迫,别说结绿,自己心里也堵得慌。儿子回来之前,她先接到一封关外专使送来的密信,信以大妃哲哲的名义写就,将一桩喜事从头至尾相告,其中特别强调了汗王扶助方家的一番良苦用心。塞图把信看了四五遍,独自想了一夜,才知道该怎样面对即将回到身边的儿子。
      “来,拉娘一把。”她把手伸过去。
      母子二人相扶起身,面对面站着,塞图平静地道:“是的,大妃给娘提过这事。云格格娴静知礼,祖上是老汗王的异母弟,说起来大汗并没亏待咱家,没有亏待你。”
      结绿大觉意外:“什么?您应下的?这,这怎么可能?您怎么……”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方家现在只有靠你,汗王没做错。”
      “可我爹当时生死不明,您居然背着他应下婚事,我当婚怎么了?当婚就非得娶他们家的人?他们要干吗?什么汗王?他是哪家的王?”
      塞图不肯争,只说:“你爹如果在,也会应的。”
      “可他现在不在了!”
      “汗并不知道你爹走了……”
      “他不知道?娘,别人哄我,您也哄我?”结绿眼里着了火,不管不顾地说,“世上尽有爹死娘嫁人,您愿意领主子的恩典是您的事,儿子是方家人,决不做对不起方家的事!”
      “……”塞图气结,几乎晕倒,劈手就是一掌,声音都变了,“你把你娘当什么?在你爹灵前说这样没天理没人伦的浑话!你爹要是在,能容你这样张狂不孝?青萍,青萍也不会让你这么忤逆混帐的!”
      对面一“哼”:“我混帐?爹咽气儿娶亲,这是谁家的规矩?儿子从没听说过!娘说得对,方家现在只有靠我,我不是青萍,可我敢说就是青萍站在这儿,也一样不容许别人糟践方家的人!”
      推开母亲,方结绿铁青着脸冲了出去。
      四面烛光摇曳,挽幛悬垂,供桌中间最高的一座灵牌上刻的“方汉洲”三个字,锥子般扎进塞图的心。她忽然浑身发软,跌入黑暗。
      次日晨,卯时正刻,潜山大殡。
      没有鼓乐,没有钟鸣;没有诵经唱祷,没有四邻哭祭。披麻戴孝的嗣子率已正式更名方昭、方葳的两个弟弟焚香七柱,跪在成排的灵位前。在他们身后,是潜山大劫余生的四百余名将士。总关寨城楼一片静默,因为结绿始终木着脸,将士们纵然噙了满眶热泪,谁也不敢哭出来。直到执孝子礼的三兄弟磕完最后一个头,方昭和方葳抬起脸,看到一眼望不到头的灵牌终于放声一恸,众人这才跟着有了动静。
      更大的悲声响起在女眷上来祭拜的时候。出乎所有人意外,塞图在灵前哭得肝肠寸断,声嘶力竭,当场晕厥。方昭和方葳毫无准备,顿时慌了神;倒是绢绢眼疾手快,上来托住那个突然倾倒的身体,没让养母摔到地上去。阿芙却吓坏了,小脸惨白手脚抽搐,大叫一声掉头就跑,竟是谁也拦不住。
      最后是方结绿几步赶上去,薅住那个小小的身子抄起来。阿芙在他手上踢打尖叫,拼命挣扎,一把就把他的脸抓破了。
      结绿紧紧抱住幼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温和亲昵的声音轻轻说:“别闹,豌豆,别闹了。”
      阿芙忽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他,睫毛一闪,一瘪嘴:“大哥,带我走,我不要在这里。”
      方结绿愣了,张了半天嘴,怎么也出不来声。阿芙虽只有四岁,却从来不曾认错过两个同胞哥哥,今天竟然冲着他喊了声:大哥!结绿一伸手,把妹妹的头靠到自己脸上。
      跟在身旁的二楞发现,小姑娘一条缠了白绳的发辫,遮住了两颗悄悄滚落的泪珠。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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