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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3) ...

  •   “灭灯!把灯灭掉!懂不懂规矩?”一名缉私营把总立在岸上大声呵斥。
      行船过卡不能点灯,照例由缉查官手执照灯登船检查,自万历末年定下章程,南北通行已愈十载。但天大的规矩也有例外,盐帮的船多半可以不受约束,更何况是当家老大亲临。
      林大鸿迎上回敬一句:“喊什么喊?没看见我们当家的……”
      “灭了。”牌子没亮完,身后一声低喝。
      新老大发话,船头船尾所有挂灯同时熄灭,船板上一片黑暗。
      程天放对旁轻语:“坐船闷得很,老弟正好看看热闹。”
      隐在暗影里的人望着近到眼前的官军没动地方,林大鸿等簇拥着主人登上踏板,依次上岸。缉私营把总新从淮北调来,见程天放一身孝衣气派不凡,以为是回乡奔丧的阔商,打着官腔说上峰有令,来往船只无论人货一律严查。
      “好啊,那就查吧。”程天放笑吟吟让开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把总当仁不让,拔腿就要上踏板。林大鸿看惯自家主人打哈哈,见这位不识逗,上前横臂一拦递上名帖,声称请见缉查主事李大人。抬出了上司,把总有些意外,接过名帖就着手里的灯一瞄,吓了一大跳。盐帮舵主他没见过,可程天放的名字紧跟在程金山后面早已响彻大江南北,父子两代盐枭称霸两淮,天下无人不晓。他回头细细打量,见眼前之人二十出头一身重孝,刚才不曾细想,此刻看来恰是一份无声的凭证——程老大今日出殡,接位的儿子自然是这样一身打扮,这回算撞上了,幸好还没有太过无礼的举动。他堆出一脸笑容,趋前几步重新打招呼。
      阎王好躲,小鬼难缠,程天放自然懂这个道理,看对方还算知趣,也就顺势收篷。两人没说上几句,已有人报信给码头执事官,很快奔过来一个披戴五品袍服的大个子,老远就招手示意。程天放和这名姓李的守备在淮安赌场打过交道,还算投脾气,场外相见却是头一回。按道理以民见官本应他先行叩首,他也撩起袍角作足了姿态,可守备哪儿敢受盐帮老大的头?抢上一步拦住,以服孝为由再三逊让,最后二人相互一揖,平礼致意。
      过场走完,缉查官关切地问:“府上大殡,少当家怎么有空出来转转?”
      这是个必定要问的问题,程天放早有准备,不慌不忙地答说,自家早年曾得都天大帝神灵护佑,父亲在世时许过愿,他日百年之后,子孙必得到洪泽以西的都天帝庙敬香百柱,以示饮水思源不忘大恩。守备闻言动容,夸赞程天放至情至孝,竟不顾辛苦连夜赶路,只为完父心愿。
      “老爷子去得不明不白,要是连这点儿事都不能满足他老人家,我这当儿子的也就没脸出来混了。”程天放笑容尽失,语声沉重。
      提到程金山的死,守备耳闻甚多,疑问更多,只不便当面探问,也不肯多事,泛泛宽慰几句,劝言天黑行船诸多不便,若想赶在黎明前进庙还愿,还以尽早赶路为宜。
      等的就是这句话,程天放当即拱手:“多谢大人体谅,程某叫人备了一桌席,给弟兄们挡挡夜寒,重孝在身不便相陪,简慢不恭,来日重谢!”
      守备连称不敢,命令起闸放行,躬身请盐帮新主回船。
      前后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居然已经完事,站在船板上的方结绿看个满眼,佩服之余琢磨主人临上岸时撂下的那句话,品出点儿味道来。不错,程金山是死了,可盐帮在官家眼里的分量依旧足斤足两,这就是程天放想给自己看的“热闹”。
      “行了,老弟,走咱们的!”盐帮新老大两步跨过踏板,来到面前。
      声音有些响,送到岸边的守备向船上张望一眼,没看清,随口问:“这一位是……”
      短短半句让林大鸿等人浑身一紧,脚步全停下了。
      程天放打个呵欠,懒洋洋回道:“一起去庙里的。无职无衔,就不用给大人引见了吧?”
      能大半夜陪着孝子进香还愿,不是至亲就是密友,和程家的交情决浅不了,守备打消好奇,笑言赶路要紧,拱手道别。
      船摇水动,盐帮掌门发现身边人目光如电满面杀气,想到潜山与朝廷已成不共戴天之势,有这种反应不足为奇,笑道:“算他有眉眼,真上来引见了,保不齐又是一出‘血溅码头’!”
      方结绿转望河面,半天才说:“怎么会?我就是想收拾他,也不能给程哥惹火。”
      岸上一阵嘈杂,程天放被吸引,凝神注视片刻一捅边上的:“老弟更想收拾的人是他吧?”
      结绿回头,向渐远的码头瞟了几眼,突然神色大变,向前猛冲一步手探腰间。河岸上冒出几个明军武士,其中一位头顶帽盔红缨似火,与身上白色长袍衬在一处,黑夜里格外惹眼。
      “荣信衡!他怎么来了?”林大鸿眼尖,看清后急道,“当家的,快和方爷进舱里去!”
      “慌什么?都别动!”程天放低声喝命。
      的确,船行未久,两厢人影可辨,要是这时匆忙走避,必定引起码头上的人生疑。方结绿双手垂落,和盐帮新老大一前一后伫立船板,静观岸上。缉查营的执事守备比比划划说着什么,两名刚到的年轻将官一边听,一边不时回头看看还没走远的船,少时众人让开路,目送他们离去。
      林大鸿几个大大松了一口气,在主人的眼色下各自散开。
      结绿始终盯着那束跳动的红缨,直到它完全隐没在夜色里,才开口问:“他不叫苏衡吗?什么时候改姓荣了?”
      程天放迈步上来,微感诧异:“这你问我?他爹苏子岳当年死在狱里,是荣大帅把他养大的。起先还不肯丢本姓,到那年荣季鹏领人攻打潜山,你家青萍一剑挑了人家的独子,荣大帅战败,丢印还乡,这小子可怜干爹绝了后,这才同意改姓,更名荣信衡,你不知道?”
      后一半结绿确是不知,但那场战役他不会忘。当时荣季鹏派人偷营,恰巧撞上头一次出战的他和青萍、陈钰。混战中青萍杀了一个小兵,事后才知竟是荣季鹏的独生子荣信梁;结绿自己则受伤被俘,吊上了明军的旗杆险些送命。闹了半天,姓苏的做了荣家儿子,可是爹明明说过,苏子岳原本是自家部将,他们一起出征过萨尔浒,为什么苏家的儿子成了荣家养子后这么仇视方家?年前那场恶战,领兵强攻天蛙峰逼得二叔和于世杰炸裂火炮全军覆没的人就是他;前不久带人围攻打粮队,走马活擒谢葳的也是他;今天白天,在总督府和自己刀兵相见的还是他!真恨自己那一脚太轻,竟没能当场结果他的小命。可是,结绿还知道,这个原名苏衡现名荣信衡的大明悍将,还是绢绢的哥哥,亲哥哥。真真是一盘理不清的麻团账!
      他想得太阳穴乱蹦,主动换了话题:“边上一位,又是哪个?”
      “那一位?总督府的指挥使,大名鼎鼎的刘孤刘一刀啊!”程天放看着他笑了,“老弟今天怎么了?你刚在人家家门口折腾半天,闹得人仰马翻的,到这会儿就一个不认得了?”
      “刘孤?怎么叫这名儿?”
      “生下来就没爹,孤儿一个,名副其实。你别小看了他,人家可是五军督府最年轻的都司,响当当的将门虎子。”
      “有什么了不得?不过戴了祖宗的官帽子。”
      武官的帽子从战场上来,这么年轻,很难想象经过什么真刀真枪,而能官居四品,多半得于世袭。方结绿的判断没错,但程天放还有一番话。
      “说起来,他也不算白沾光,一把长刀很有些斤两,五军上下拨不了头份也差不多了,要不怎么能得这个绰号?”
      “刘一刀?哼。”结绿两手暗握,感受着右掌心的一道伤痕,想到自己几乎徒手下了对方的兵器,对这个称谓报以冷笑。
      “你别笑,我再提个人,你一准听说过。当年萨尔浒之战,杨督师麾下四员大将,领西路的是哪一位,这总知道吧?”
      这当然知道,萨尔浒一战举世闻名,也是自家噩梦的开始。父亲亲身参与,正正列位于西路军帐下,如何不知主帅是谁?
      结绿不假思索地道:“你是说刘铤老将军?”
      “不错,他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
      “刘大刀!”
      “着啊!这个刘一刀,就是他的孙子!”
      结绿大感意外,瞪圆眼睛转望岸上,试图搜寻那个早已消失的剽悍背影。
      “当然,也不是亲的,刘孤他爹刘兆骞,原是刘大刀的义子,萨尔浒一战阵亡,死得很惨。朝廷优恤功臣,特准子承父职推袭三代,刘孤的都司就是这么来的。”
      方结绿闷不作声,心里早翻腾起来。
      刘兆骞这个名字太熟了。父亲不谈萨尔浒便罢,每谈必提此人,必提他们并肩作战的一幕幕往事,自己怎会不知道他?想不到如今他的儿子也成了明廷武官,今天在漕运总督府领着一群漕丁砍杀自己。合着绕来绕去,又绕出一团乱麻疙瘩来!他的头又疼了。
      其实,两家的渊源何止于此,如果方结绿知道阿梅和这个刘一刀还有一层指腹婚约,脑袋非爆了不可。
      云飘月移,倩影重现,一条小船悄悄划近,望风的程府伙计禀报,东西弄来了。程天放面露喜色,吩咐两船并靠。结绿顾不得头疼,忙问怎么回事。
      “呵呵,我许给咱小妹头的,想不到这么快就到手了。”
      “你许的?”结绿嘀咕一声,伸头去看究竟。
      小船贴稳,四只手臂举起一个大麻包,林大鸿和另一个伙计探身接住。麻包显然分量不轻,一递一接都有些吃力。最怪的是月光下麻布鼓动不止,忽左忽右,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乱拱。结绿正看得莫明其妙,忽然听到几声哼唧,恍然大悟。
      “天放哥,你,你还真给她抓了?”
      “那是,光动嘴皮子不动手,我能干这种砸招牌的事?”盐帮老大发现麻包上勒了几道绳子,骤然翻脸,“蠢货!能扎那么紧吗?捂死了怎么办?打开,快打开!”
      命令出口,立刻有人上来拔刀割破绑绳,束缚一去包口大敞,几个黑乎乎的东西相继蹿出,也不管有路没路四散奔逃。一声惊呼下船板上的人争相围堵,方结绿还没挪步,脚底猛然感觉热乎乎的,一个鹞子翻身张手薅住,提起一看,是一只花白猪崽。再抬头,满船已是上蹿下跳。
      “不说就要一只的吗?弄这么多来摆阵啊?”他顿足叹气。
      舱门口传来答语:“总要让妹头有的挑嘛!谁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哎,在那儿呢,那儿有一只,截住,截住它!”
      阿芙一语,盐帮老大亲自上阵,上演一场深宵月下人猪大战。激战的时间倒不长,动静可不小。方昭一直在舱里严密注视着外面,到这时再也不能坐视,冲出来参战。等将所有猪崽擒拿归案,连云娘都被惊动了,和那丹珠一前一后从舱门里探头张望。
      程天放脑门沁汗,微微喘息着告诉方家两兄弟,猪全抓回来了,他也该上岸了。
      “前面就是都天庙,咱哥儿们就此别过吧!大鸿留给你们,下面的路不会有麻烦的。”
      结绿一愣:“怎么,原来你真是要去上香?”
      “你以为是什么?洪泽可是官家码头,不作兴跟官老爷们打哈哈的。”玩笑一句,盐帮老大敛容正色,“就算我想扮戏消遣他们,也不敢拿老爷子的身后事耍宝,会天打雷劈的。”
      说出这样的话,结绿不能不信,心下也着实感动。想他在生父下葬之日竟肯如此倾力相助,还费心谋划亲来送行,以其在道上一言九鼎的地位声势,心不可谓不诚,意不可谓不重。
      方结绿重重地一抱拳:“程哥,你的心意小弟记下了,没用的话我不多说,日子长得很,咱们后会有期!”
      程天放拢手还礼,微微一笑:“老弟,愚兄别的本事没有,自觉眼力还够,下场几年从没押错过地方。这一回盘子虽重,相信凭你一定可以翻得过来,一切看老弟的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回来就为了这笔账!山上爹娘还在,弟兄们还在,潜山还是从前的潜山,你押不错的。”
      “这话我爱听!”盐帮老大笑着转看方昭,拍一拍他,“这位小老弟有胆识,重义气,是个够斤两信得过的,能担大事。”
      方昭正寻机会说话,听到赞自己,拱手道:“谢少当家夸奖。蒙程哥不见外,小弟现有一事,求程哥成全。”
      “别,别提‘求’字,这不远了吗?说吧,什么事?”
      “我想和程哥一道上岸,为老帮主进香。”
      程天放有些意外:“你?”
      “凭我当然不够格,是替阿梅姐姐!”
      一句话堵得程天放没词儿,不过他的心思也快,随即摇头:“不行,丢下这一船又是女人又是孩子又是伤号,对了,还有一窝猪崽子,叫你哥一人怎么弄?心意我领了,今日情形不同,你们哥儿俩还是尽快赶回家去,方帅爷怕是早等得心焦了。”
      此时此地提出这样的请求,于情虽通,于理却必然遭到拒绝,结绿不明白方昭打什么主意,忍住没吭声。
      方昭分明成竹在胸,不紧不慢接着盐帮老大的话往下说:“既然程哥不赏面子,也确实是为我们兄弟着想,小弟也就老实遵命了。大恩不言谢,潜山现在当然自顾不暇,但请程哥放心,我们早晚会喘过这一口气。老帮主的事就是潜山的事,只要程哥用得着,方昭一定万死不辞!”
      话不算直,但意思很清楚。程金山死因不明,已成疑案,盐帮不可能听之任之,而潜山一旦有余力,也决不会袖手旁观。以这个许诺对今日之恩,可算最最诚意的回报。
      程天放终于被打动,点点头,感慨道:“老爷子泉下有知,一定开心!虽然青萍不在了,但还有你们,方帅爷一定可以重振旗鼓。”
      该当嘱咐的都说到了,双方互道珍重,月下分船,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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