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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2) ...

  •   黑夜里驶来的小船升起一盏羊皮灯,上绣一对牛角,随着距离临近,那青黑的角弯被烛火照得益发分明。方结绿冷眼打量,看不出是何路数。
      林大鸿一步跳上来,竭力放低的声音里透出兴奋:“方爷,我家的船!”
      “你——家?”
      “对!那灯笼就是幌子!”
      瞄一眼水上随波摇曳的挂灯,方结绿糊涂了。盐帮掌门又不姓牛,船灯上为什么绣牛角?
      “我们老当家属牛。”林大鸿一语点破,磨拳道,“一定是少当家打发人送咱们过关来的!”
      小船靠近,两船并头搭板相连,一个裹了黑披风,头戴宽边竹笠,身形魁伟的男子在两个随从夹护下蹬上大船。来人并不理会林大鸿,直接冲方结绿打个手势,一指船舱。结绿觉得有几分眼熟,略一迟疑转身进舱,那男子紧随其后。
      进舱门未待站稳,不速之客扯下斗笠喝了一声:“老弟,到了淮安一声不响就走,不够意思!”
      闻声辨人,方结绿大吃一惊,拱手而笑:“天放哥,小弟的动静还不够大吗?”
      “哈哈——”盐帮新老大朗声大笑,“够了,够了!把总督府掀个底朝天,不是这么大的手笔,还猜不到是你呢!”
      方结绿请客人落座,吩咐护卫加强警戒。
      “自家地盘,哪儿用的这么紧张?”程天放往椅子里舒服地一靠。
      主人对面就座,隔桌望过来:“小心没大错,眼下这个时候,还是别给贵帮添麻烦的好。”
      程天放眉头一皱,恰有人奉茶上来,他端起碗凑到鼻下轻轻一嗅,摇头:“味儿不对啊,怎么闻着青虚虚的?”
      结绿知他嫌自己话说得生分,看着对方从头到脚一身重孝,道:“府上举哀,我们兄弟不能到老帮主灵前磕头敬香,已是失礼,要是再给惹出乱子来,不是太不成道理了吗?”
      “道理?”听到这么一本正经的话,程天放失笑,“半年没见,老弟要和程某讲道理了?”
      方结绿微窘,却不肯改口:“以前年纪小,不懂事,胡闹惯了。从今往后,你我都有大事要做,该讲理的地方当然要讲。”
      “然则什么地方有理该讲,愿闻其详!”
      “别跟我转文,你是知道我的。潜山大难,朝廷至今死咬着不放,我现在别的都不想,只想着尽快赶回去帮我爹重整旗鼓。老帮主他怎么会……?看来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天放哥,我们都有摊子等着收拾,还是小心为上,盐帮总不会希望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吧?”
      程天放眼中露出几分惊讶,半天才说:“老弟,你变了。”顿一顿,又道,“既然你非要讲道理,那我也说一条。你家阿梅是老头子的过堂女儿,也喊过我大哥,这份香火江湖上人尽皆知,总不能老头子前脚刚走,后脚咱两家就各行各路。外人知道了不说是你仗义,不肯连累盐帮,要骂哥哥我不是人!日子好过也罢,不好过也罢,总得过下去!我今天来,就是想让老弟转上方帅爷一句话,一切,和老头子在时一样。”
      话说得斩钉截铁,却不能完全打消结绿心头的疑虑,看着盐帮新掌门,他的目光仿佛在问:能一样吗?
      “你不信是不是?好,我索性再讲一条理给你!世人都说‘树大招风’,又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老弟倒想想看,我刚开始掌帮,有棵大树遮遮风挡挡雨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眼睁睁看着朝廷连根砍了它,叫自己的脑袋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结绿想不到他把话说得这么直,神色间有些动容。
      不错,在明廷眼里,只要自家反旗存在一日,其余江湖各道皆可不论,不是不想,实乃力所不及。而只要一举荡平潜山,朝廷必能腾出手来收拾各帮各派。原是这样休戚相关唇亡齿寒的关系,自己早看清楚,却不能当面锣对面鼓地明讲出来,因为一讲便成了要挟。难得的是他自己想明白了,且想得相当透彻。
      结绿微笑,有意放淡语气:“天放哥,怕只怕现在的潜山,非但挡不住一丝风雨,反而会招来霹雷。”
      “什么话?”程天放不悦,“这么丧气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我干妹子要是在这里,一口把你啐出去信不信?”
      结绿目光一寒,眼前浮现朽桥断裂梅红飞转的情景,霎时心头滚烫。
      程天放只听闻父亲的义女死于战火,去得惨烈,却一直不知详情,本想借机问问,一见对面神情大异,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船板上,弦月如钩,夜风习习。
      林大鸿紧一紧肩上的披风,说:“方爷进去吧,有少当家在船上,什么麻烦也不会有。”
      方昭负手而立,目视前方笑道:“想不到他会亲自赶来,这下过洪泽码头不用担心了。”
      “那当然!朋友有难,我们少当家是决不会看着不管的。”
      方昭点点头,表示认同,更期望他能继续说下去,但对方已经把嘴闭上了。
      从程天放一登船,林大鸿就以自家老大驾临,当万无一失为由劝方昭回舱。方昭一直不肯离去,倒不全是为了不放心。他与林大鸿已相处了大半日,感觉此人细心稳妥,又是程家得力的伙计,便想打听些盐帮近况。无奈对方口舌严谨,出语慎重,问来问去也没掏出多少有用的话。他不甘心,暗里想了想,又开始慢慢兜圈子。
      “府上今日出殡,你们少当家自然是缺不得的一个人,竟然连夜跑来这里,难怪江湖上不论哪家,都肯敬让程家三分。”
      客人发话,不答即是失礼,少言的林大鸿开口道:“老帮主在的日子常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风水轮流转,有人顺风就有人背风,凡事只要义字为先,没有过不去的。”
      听他讲得头头是道,方昭忍不住问:“林兄念过书吗?”
      一句话问得林大鸿脸红,摇头说:“我自小没家,幸得老帮主看中带在身边,认得几个字够跑腿当差的就行了,哪儿念过什么书?方爷的称呼可不敢当,直接叫小人名字好了。”
      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能调教成这样,可见程家父子不简单。
      方昭冲他一笑:“知道你家规矩大,又没当着你们当家的,怕什么?”他一转心思,问,“既是从小跟着帮主,你应该见过我阿梅姐姐了?”
      这没什么忌讳,林大鸿痛快地答道:“当然见过,梅姑娘过堂行礼的时候,我就站在老帮主身后。姑娘两次来淮安,都是我伺候的车马。”
      “这么说和我姐姐很熟了?”
      林大鸿顿了一下,面露难色。相熟是事实,但阿梅是主家义女,自己是下人,身份有异,不好说什么熟不熟的话,又不能不答,故而犹豫。
      方昭别有目的,有意替他开道:“梅姐姐性子爽快,在山上兄弟姊妹中最得大家喜欢。”
      刚启发了一句,林大鸿有了答词,同时想到从主人那里听来的噩耗,叹出一口气:“梅姑娘,真真是个好人。”
      “你们老帮主也是,可偏偏他们都不在了。”顺藤而上,方昭终于抛出盘桓心头已久的一个疑问,“我就不信漕帮什么人吃了豹子胆,竟敢下这样的毒手!”
      外间盛传程金山死于两帮争斗混乱失手,但方昭思来想去想不通。械斗伤命虽常见于江湖,可盐帮老大不是一般人物,怎么样也无法想象这样的意外会落到他头上。方昭很想知道真相,却无法明白直问。只能暗示自己不认可失手致死的意思,且看林大鸿如何答对。
      静了片刻,对面说出一句令他瞠目的话:“我们少当家,也不信。”
      方昭心里猛地一跳,正思忖怎么往下说,林大鸿已在这一瞬醒悟,支吾说前面就是洪泽码头,要去交待船老大一声,拱手匆匆离开。方昭看着他走远,知道机会已经丢了。瞟一眼十几步外紧闭的舱门,想起结绿和客人谈了有些时候,也不知情形如何,盐帮新老大颇有心机,方昭不免担心。一个人在船板上站了会儿,想想总不便硬闯进去,他决定先去看看谢葳。
      后舱烛光熠熠,笑语盈盈,新鲜米粥的清香飘溢满室。谢葳靠在榻上,精神明显好了许多,新嫂子搂着阿芙陪坐榻前,一旁站着那个长身玉立的侍女。见他进来,那丹珠迎过来。方昭坐稳,接过一碗热茶,发现大家一脸笑意唯小阿芙神色怏怏,很是奇怪。
      不等问,小姑娘已开口告状:“昭哥哥,他们不答应给我抓小猪!”
      “抓小猪?”方昭失笑,“什么小猪?”
      “小花猪,我要带一头小花猪回家!”
      “为什么?馋嘴猫想肉吃了?”
      “才不是!”接二连三被误解,小姑娘很是气愤,大声道,“是给青豆抓的,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一本正经,义正词严,小模样着实逗乐,方昭却再也笑不出来。
      青豆是七叔家的独子,与阿芙同日所生。七婶娘以前在山上养过一头猪,所下一窝幼崽曾是两个孩子的玩伴。大劫当夜后山一场混战,七婶落入官军围阵,坠马时儿子从怀里滚失,纵使没有命丧马蹄,亦早已不知归处。方昭黯然,低头不语。
      阿芙哪儿知道他的心思,扑上来拧股糖似的纠缠:“青豆喜欢小花猪,昭哥哥你帮我抓一只来,就一只,好不好?”
      看着那张小脸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方昭怎么样也说不出“不好”两个字,点点头:“行,我答应你,不过要等下了船。”
      捱了一晚上总算所愿得遂,阿芙双眉舒展,笑成一朵花。
      那边谢葳却拧起眉头,提醒道:“你到哪儿给她弄?别忘了,山上山下可是连一粒粮食籽儿都成稀罕物了。”
      方昭当然清楚,不为筹集粮草谢葳不会被擒,自己也不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家里包括主帅在内的几百重彩号此刻正急等着粮食救命,义母和侥幸存活的家眷们正苦苦支撑着盼望他们回去,想到这些他的神色愈发沉重,再也顾不得阿芙,探身凑近床榻告诉谢葳,他打算到临近潜山的几个县城想想办法。
      谢葳眼睛一亮:“对啊,干吗总在山脚下转悠?东家没有西家有,活人还能叫尿憋死?结绿哥回来了,跑远点儿怕什么?我就不信了,凭咱们哥儿仨还弄不来几百担粮食!”
      方昭受了鼓舞,更觉得自己的主意可行,道:“咱俩先好好琢磨一下,回头再跟二哥说。”
      云娘听出两兄弟有正经事谈,给那丹珠递个眼色,起身想领阿芙避出去。
      小姑娘惦记着自己的盘算,生怕落空,挣出手扭头喊道:“昭哥哥,你一下船就去啊,青豆只喜欢小花猪,不要别的!”
      “知道了。”方昭匆匆答一句,连头都没回,继续和谢葳商量打粮的事。
      阿芙很不满意他的态度,还想往前凑,被云娘和那丹珠哄着带出舱去了。
      一大块浮云飘上来,夜色见浓,洪泽码头遥望在即,显出一个黑黢黢的轮廓。淮安是交通要冲,南来北往行舟如梭昼夜不停。值此深宵,奔码头停泊的船只仍然在十数只上下,船工已得了嘱咐,照规矩放慢速度,比着河道摇了上去。
      林大鸿想起一事,觉得不能擅自作主,立身舱门外向里面请示:“洪泽到了,当家的要是想递帖子交给小人去办,小人和这儿的卡子熟。”
      里面静了一会儿,传出程天放的声音:“今夜是谁当值?”
      “已经打听清楚了,带队的是李守备。”
      “李大个子?”
      “是他。”
      “呵呵,这可巧了!”伴着笑声,程天放一步迈了出来,“上回摇摊欠他一手,今天正好还人情。去,拿片子上岸叫一桌席,就说我请码头上的弟兄们喝酒。”
      林大鸿会意,应了一声转身走了。跟出舱门的方结绿听说盐帮新老大要备酒席款待缉查营官兵,不明何意,撇了一眼那身服重孝的孝衣。
      程天放读懂这个眼神,笑道:“放心,打打过门。我下的‘请’字,量那个守备也不敢来。”
      “为什么?”
      “不够斤两!要是他们总督老爷嘛,还许差不离。”
      结绿一笑,领略到盐帮新主的傲慢,想了想,问:“老帮主今日成礼,漕运衙门也上香了吗?”
      “当然,七天前就递了礼单,今天在灵前磕头的姓葛的幕司,是总督老爷的第一心腹红人儿。临走撂下话了,说是一定要帮我查出幕后真凶。”
      谈到程金山的死,方结绿心头疑团重重,刚想追问一句,忽然从后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小小的身影飞过来,扑到近前抱住他一条腿。
      “二哥,二哥!我要小花猪,你帮我抓一只小花猪!
      结绿定睛一看,板起脸:“乱喊什么?谁叫你跑出来的?回去!”
      “我就要,偏要!你们谁都不管我,我回去告诉爹!”来人顿足发泄,猛然发现边上还站着个人,吓一跳,瘪瘪嘴不吭声了。
      程天放借着船灯看清一张小脸,再想想刚才那几声“二哥”,忍不住问:“这,这是小豌豆吧?”
      “你怎么知道我?”小脸儿上一对眼睛瞪大。
      “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你叫阿芙。”
      “你是谁?谁告诉你的?”
      “阿梅妹妹啊,她说她家有个小妹头,我猜就是你了。”
      大眼睛一眨,声音陡然拔高:“你胡说!我姐姐不是你妹妹!”
      “阿芙,”结绿喝了一声,“他是程大哥,不许胡闹。”
      程大哥?哪儿来的?姐姐怎么一下子成了他妹妹?阿芙困惑不解,又恼哥哥的恶声恶气,大感委屈,咬住嘴唇要哭了。
      那丹珠闪了出来,蹲身把她揽进怀里:“小格格,这里可来不得,快跟我回去。”
      程天放确认眼前的孩子是方家幼女,想想这么娇弱的小人儿竟能大难不死,特别是那对像极了阿梅的眼睛,令他痛惜不已,不由得也蹲下来,凑近了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当弄清楚孩子所求不过是一头小猪,他乐了。
      “这还不容易?你等着,一到岸我就叫人去抓,想要多少抓多少。”
      “真的?”阿芙立刻不委屈了,笑靥如花,“一头就行,要花的!”
      “就一头?小花猪?没问题!”
      见他们说得热闹,真事似的,结绿上来打断:“大半夜抓猪去?程哥你别理她,小孩子胡闹。”
      “不就是一头猪吗?”盐帮新老大仰头道,“才多大点儿人,就冲她能逃出这场大难,要天上的星星咱也得给!”
      结绿一下子哑巴了。
      那丹珠听懂了大半,朝客人投去感激的一笑,恰与对方目光交汇,程天放当即一愣。
      “当家的,岸上吆喝咱们靠上去呢!”林大鸿的声音响起。
      众人齐抬眼,看到灯火通明的码头上,一队号衣齐整的官军正朝这边招手。结绿立刻吩咐带阿芙退下,那丹珠抱起孩子就走。
      “放心,豌豆妹子,一会儿就给你送猪来!”程天放冲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嚷道。
      阿芙爬在那丹珠的肩上掉头,甜甜地回应:“程大哥,小花猪,要花的!”
      那肩头上的一张姣好的面容,却没有回转过来,令程天放略感一丝失落。
      这一刻,船稳稳靠上了洪泽码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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