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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1) ...

  •   过到后面船上,程天放的手下林大鸿迎上来,说再往前走是洪泽码头,官府在那里常年设卡稽查过往行船,像今天出了这么大乱子,势必盘查更严,宜乎早做准备。
      “你家的船也查吗?”方结绿朝船尾的舵手看了一眼。
      “平常不会,但今天……”
      “所以你让我做准备,我该准备什么?”
      “请方爷退回舱内,吩咐大家谁也不要露头,交道归我们去打。”
      “打不通呢?”
      林大鸿迟疑了一下,道:“小人自会尽力,只要银子使得对,没有不通的。”
      方结绿摇头:“那是贩私运私,运我们,可不是几两银子的事。”
      当然不是几两银子的事,通匪助匪罪在不赦,灭门都有可能,这个道理林大鸿还懂,但家主命他们将这一票人送出淮安,帮规严苛容不得他有令不遵,更何况他自幼为程家收养,香火情分又比别人不同。
      “不管怎样,小人一定要护送方爷离开这里。我们少当家有话,要是办砸了这趟差事,回去就砸小人的头。”
      “这么横?”方结绿笑了,“当了帮主脾气见长啊。那他有没有说,要你听命于我?”
      林大鸿一拱手:“方爷但有吩咐,小人遵命无违。”
      “那好,我现在就吩咐你,等会儿到了洪泽码头,你和你的人退回舱里,一切由我们来应付。”
      “方爷!”
      “放心,我有数,一定不会叫你们当家的砸了你的头。”拍拍他的肩膀,方结绿略一低头进舱。
      方昭坐在饭桌前,显然早听到外面的动静,捧了碗专注地看过来;云娘陪在一旁,见丈夫进来赶忙起身。
      一看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结绿两眼放光,一屁股坐下:“好家伙,这么丰盛!还有酒?”
      云娘摆下碗筷,拿过酒壶,笑道:“昭兄弟不肯先喝,一定要等你来。”
      结绿摆手:“这个免了,快给我饭。”
      方昭有些意外,以为照他的兴致今晚一定会举杯庆贺,而竟不肯?结绿看都不看他一眼,掂起筷子狼吞虎咽,一转眼干掉一大碗米饭,这才顾得提刚才在船板上和林大鸿谈的事。
      “我们应付?你有把握?”方昭问。
      “没有,林大鸿也没有。”
      “所以……”
      “所以干脆自己来,他们痛痛快快放行便罢,不然,哼!”结绿撂下碗,眼里杀气毕现。
      原来是这打算!怪不得滴酒不沾。方昭心想,你还杀上瘾了?
      结绿似乎知道他的心思,笑道:“干吗这么看着我?难道那群王八蛋官军不该杀?”
      “该杀,可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娘还在家等着咱们呢。”
      结绿一顿,咬住下唇低了头,半天抬起脸道:“你给我句实话,我爹,是不是伤得很重?”
      方昭沉默,与他对视片刻,调开了目光。
      “此仇不报,我方结绿誓不为人!”“嘎巴”一声,一双竹筷断成两截,结绿随手扔到桌上,往椅子里一靠,神色放缓,“几个月没见你长进不少,是不是往九华山跑了一趟又得了你师傅的真传?就凭你我现在的身手,收拾几个缉私营营兵还不是小菜?有什么可怕?”
      “我不是怕。”方昭重新看定他,目光灼灼,“楠盟受伤,父帅给我二百人,命我送他去九华山,一路上那二百个亲兵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最后只有我背着人爬进化城寺大门,师傅第一眼都没认出我们。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了。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一条命吗?”
      “着啊!咱哥儿俩白天刚唱了一出大闹总督府,晚上再来一出血溅码头,叫混蛋朝廷看看,别以为潜山真被他们灭干净了,真没人了!”
      “哥,”方昭略微放低声音,问,“你也给我一句实话,你不肯叫盐帮的人出面,是想把程天放摘出去,还是信不过他们?”
      方结绿望着他一笑:“说你鬼,你还真鬼。”他看看旁座,闭了嘴。
      云娘干坐了半天,几乎听不懂哥儿俩在说什么,此刻见他目光转过来,总算得了插嘴机会,赶紧说:“你们兄弟慢慢吃,那边还熬着粥,我去看看。”
      结绿点头,看她站起来往外走,又说:“让豌豆早点儿睡。”
      “知道。”云娘轻轻答了两个字。
      方昭起身相送,说了句:“嫂子,过船的时候小心。”
      云娘微笑,转身离去。
      “哥,我还没恭喜你,”直到那个婷婷的背影出门,方昭才坐下来,“新嫂子人不错,真的很不错。”
      “是吗?”方结绿嘴角一扯,笑得有些艰难,摇摇手,“不谈这个,咱们接着刚才说。我倒问你,你去盐帮见程天放,什么感觉?”
      “感觉?我算第二次见他吧,头一次是劫黄毅龙火器那年,在他爹那儿远远对过一面。人还算痛快,就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不大好捉摸。”
      “你知道青萍以前怎么说他吗?那一年我们送阿梅下山去程家拜年,程老大非要他大儿子陪我们上街看灯,我觉得没意思,没去。回来青萍对我说,以后若是程天放坐上帮主位子,盐帮可了不得。”
      “怎么个了不得?”方昭大感兴趣。
      “是啊,我也纳闷,他做帮主怎么就了不得了?可惜还没等问,程家就来人招呼我们去吃饭。后来乱哄哄的,到回山我也没再顾得问这事。现在想想,青萍这话,该不是随便说的。”
      他也不是随便说话的人,方昭点点头,深以为然。然则这和今天晚上,又有什么关联?
      迎着方昭质疑的目光,结绿不紧不慢地道:“等会儿过洪泽码头,无非两个结果,一个顺利过关,再一个是过不去。程天放什么心思,现在你我都摸不清,如果他一心帮咱,过了关不用说,过不去可就害了他;如果他存了别的念头,我们又哪儿敢让他帮?”
      “他要是有别的念头,何必送我十个人?小葳可是他们帮着弄出来的,船也是他们给的,这世上有先沾两腿泥再说自己干净的吗?”
      “按说没有,不过不这样,能把你我一并套进来?赔几个人算什么?这买卖,他不亏。”
      方昭悚然而惊,瞪大眼睛:“怎么,你怀疑他?”
      方结绿两臂抱起:“这个时候,除了你,我敢信谁?”
      方昭呼出一口气,彻底懂了他的心思。当此潜山遭重创之际,朝廷死咬住不放,江湖各帮各派难免望风而动。盐帮是友,自然倾力相助,然自己又何忍拖朋友同冒掉头风险?是敌,则需谨防其勾结官府,谋设圈套,所以方结绿宁肯冒险闯关而不受援助。
      “几个月没见,你也大有长进啊!”方昭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之人,笑问,“这又是得了谁的真传?我那位新嫂子吗?”
      提起云娘,他赞不绝口,以为凭一份人才和心性,回家后定能博得全家上下喜欢,潜山大难未久,忽临喜庆,总是叫人高兴的一件事。
      结绿听着对自己新媳妇的夸奖,屈一指敲着桌面,一无表情,默然不语。他心里没有一丝喜悦,反而乱纷纷的。方昭的评价和猜测他都认可,但这桩婚事背后的一切,他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家亲人说,拜堂时和新娘面对空空的上座跪拜磕头的情景,更令他耿耿至今。什么赐婚?分明是硬塞给他一个女人,凭她再怎么貌美如花,贤淑贞静,也不过是大金天聪汗强插在自己腰上的一把胭脂剑!他方结绿从小到大,生身父母,同胞手足,异性兄弟,谁这样待过他?皇太极凭什么?更别说是在他双亲远离,一众亲人死难的时候!
      方昭见他半天不说话,猜不透在想什么,转而提醒道:“既然不靠程家,就得做最坏打算。等会儿到地方真说翻了动起手来,船上的人你预备怎么安置?”
      船上人很多,兄弟三人加女眷三人,再就是十个护卫外带两名船夫;盐帮支援过来的有一半跟着上了船,余下的走旱路打侧围接应,这样一统算下来共二十余众。需要安置的倒不多,除云娘主奴和小阿芙,就是刚救出牢笼尚待恢复的谢葳。
      方结绿似乎早有考虑,听了这话说,他想分五个可靠的护卫保着大小三个女子趁黑上岸,改走陆路。
      “这,这太冒险了吧?”不等说完,方昭摇头不止。
      “冒险是一定的,事到如今想无风无险不是做梦?不过要说风险,我们留下来的更大。闯不闯得过去,全看今晚一搏,要搏就必须放开手脚,不送走她们,手脚如何放得开?再说官军想查想抓的是我们几个,让她们离开,反而安全。”
      不能说这条思路不对,方昭无话反驳,但尚有疑问:“小葳呢?也跟着上岸?”
      “他不走,和我们在一起。”
      “他也走不了,上了岸更麻烦。”
      谢葳带伤,被俘后一直团身囚在笼里,两条腿已不能站立,抢出总督府的时候是由两个壮汉轮流背着,所以方昭对这个安排没意见。
      且他还有一层想法:“兄弟好不容易见了面,撇下他,他醒了会恨我们。”
      方结绿抬眼,目光倏然一亮——这话算是说到了他心里。不错,经过一场惊天大劫,生死相从已是他们共同的愿望。
      两人又商量了许多细节,说到差不多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禀报。那丹珠应声而入,欣喜地告诉他们,新来的小爷醒了。两人一听,争相拔腿奔出去。一跃跃到前面船上,结绿大步冲进后舱,方昭叫来护卫,嘱他转命船夫,船行五里后择岸停靠。吩咐完这件事,他也跟了进去。
      幽暗的烛火下,谢葳半靠在榻上,脸色青□□神却很好,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两个人夹着夜风跳到面前,尤其冲在前面的一个,叫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哥?结绿哥!真的是你!”他伸出手往前一扑,上身跃出了床榻。
      结绿一步上来接住,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紧紧拥抱在一起。
      “二哥,我爹他……,我娘,还有红豆,还有,还有好多好多……”谢葳言不成句,几乎嚎啕。
      结绿热泪奔涌,使劲把对方的头按到自己肩上:“我知道,我全知道。别哭,不许哭,父帅还在,我们还在,只要我们活着,就要为二叔,三叔,五叔,为你爹,为七叔,为青萍、陈钰他们报仇!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
      云娘捧着半碗粥呆立在一旁,吓坏了。她没想到自己的额驸竟然泪流满面,她也没见过两个铮铮铁骨的男人抱在一处哭成这样。
      方昭默默站在后面,鼻子也是酸酸的,等到发现云娘的神情,他走了上去。
      “行了,看你俩这点儿出息!小葳,你要干吗?看把咱新嫂子吓的。”
      谢葳略推开方结绿,脸“唰”地红了,望着云娘磕磕巴巴地说:“嫂……嫂子,你不知道,从小我就,就和我结绿哥最好。我,我们从来没分开过,我还以为,以为……”
      “什么话?”方昭皱眉打断他,“你腿不利落,脑子也不利落了?如今咱们结绿哥可不比从前,嫂子站在这儿,轮得上你说你和结绿哥最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谢葳争辩。
      “别解释,放开,先把人放开,什么样儿?”
      方结绿松开手,回头笑道:“我说,你昭大师什么时候也学会损人了?不就是没让你先抱吗?来,来,都是兄弟,赶紧抱一下,省得亏了你。”
      谢葳脸涨得通红,破口大骂:“你俩说什么呢?滚,都给我滚蛋!”
      方昭上前,解眉微笑,轻轻说:“小葳,我跟你的囚车跟了几百里路,现在终于能回去见娘和绢绢了,可舍不得滚。”他张开两臂,抱住对方。
      谢葳刚止住的泪水重新滚落,反手死死抓着他两肩,哽咽道:“我知道,你肯定不会丢下我不管。”
      “我操!”结绿受不了了,伸手强分开二人,“打了一场仗怎么全变这屌样了?坐下,都坐下,好好说话!”
      兄弟三人笑着落座,彼此看着都有做梦的感觉。
      谢葳忽然扬声大叫:“嫂子,粥好吃,没锅巴也好吃!”
      话落无人应和,三人定睛一看,舱里哪儿还有云娘的影子。
      “得,”方昭双手一摊,“还是给吓跑了。”
      云娘已到舱外,独自伫立栏前,对着夜幕下星光斑斓的河面,听着潺潺水声,望出了神。
      临入中原前,大妃和西院小主儿曾把夫家情况约略说过一些。她知道了年前一场大战,潜山战败,损失惨重;知道了自己的额驸,同胞兄弟阵亡,诸多亲人死散,知道了公婆正率残余苦守,日思夜想等着他们的儿子回去重整危局。云娘这才弄明白,为什么从新婚第一夜起,新郎就绝少笑容,眼里总带着抹不掉的强烈的痛楚。出关后一路上对自己的冷落,她也以此辟解,自宽自心。然而刚才亲眼目睹的一幕兄弟重逢,让她对那场大战有了新的认识,对自己的丈夫,萌生了新的信心。
      “老话没有说错,缘分在天神,情分在自身!这么手足义重的人,要是偏偏对你薄情,那没有别的,一定是你做得不够好。”
      她仰起头,对着满天繁星悄悄地笑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依旧望着茫茫苍穹,用一种欢悦的声音说:“丹珠吗?先别进去,他们正说得高兴呢!”
      没有回音,只听到一阵微粗的喘息,云娘忽然觉得不对,转身一看,心里一惊,倒退两步。一双铮亮深邃的眼睛,正在咫尺之外静静地注视着她,看得她浑身一抖。
      对面的人踏上一步,似乎在犹豫,过了一会儿,双手抬起扶上她的肩膀。
      “干吗站在这儿?水上的夜风很硬的。”
      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很厚重,猛地撞上她的心头,撞得她胸口发闷,心慌气短,眼眶一热,泪涌了出来。对面的眼睛里闪过一缕怜惜,两只搭在肩头的手握紧了。
      “马背上长大的,也这么爱哭吗?”声如耳语,似梦似幻。
      坚硬的手指拂到她的颊上,轻轻替她拭去泪珠。一双眸子越来越近,几乎映出她的脸,一股热烈的气息迎面扑来,云娘忽然感到一阵晕眩,双腿发软,呼吸渐急。
      这时,一个声音响起在十几步外:“禀方爷,有条船靠上来了。”
      对面的眸子一闪,目光离去。
      “在哪儿?”
      “正东向。”
      连云娘在内,所有的眼睛都朝东面水域看去。点点星光映照下,一只小船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
      “快,回舱里去!”
      耳旁声音陡然升高,厚厚的味道没有了,语气很重。云娘觉得双肩微微一晃,失去了把握,眼前的人影已经一跃而出,奔向船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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