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日初歇》幼方

75、075

　　一个下午补了三年的重大新闻，翻来翻去，没有找到半点跟自己有关的消息。
　　百科上寥寥几笔，记载了军方创造的新型武器顺利化解危机，随后便开启了新一轮的基本建设，工作重点全都放在了恢复战后的生产生活。
　　宋青元关了页面，望向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人们掌握了可控核聚变技术，环境问题得到了缓解。电泳除尘驱散了尘埃云，让这片土地得以重见天日。
　　窗外似乎有鸟叫，宋青元发了一会呆，开始找工作。
　　根据网上发布的招聘信息来看，土木和机械在沉寂了几十年后终于再次迎来春天，生物科学依旧是天坑。
　　算法匹配了半天，最适合他的工作是去当宿管。好吧，还挺轻松的，只不过按照目前的薪资水平，他要几十年才可以还清所有欠款。
　　闲下来的时候，宋青元提起这事，唐明意料之中地干脆，明确表示不用还。
　　人家勤勤恳恳全年无休干了多少年攒下的老婆本因为仗义相助全都打了水漂，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可当他决定自力更生找份工作，却发现跟他抢工作的居然是从前用生物芯片做出来的机器人，更惨的是，这些机器包揽了大大小小各种基础性行业，现在哪哪都不缺人。
　　我开除我自己？宋青元靠着路灯杆怀疑这魔幻的现实，他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玩意会让他失业呢，难道就没申请个专利什么的？
　　专利？他灵光一现，到官网查自己名字，果然有，现在大街小巷建筑工地满都是这玩意，加上国家重视知识产权保护，他应该有一大笔专利费到账吧？
　　没等他高兴，表单上一行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是否要收取专利费用：否
　　否？！
　　他往下看修改日期，三年前改的，也就是说，有人把他的专利改成免费的给捐了。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反正肯定不是他自己。
　　到底谁说的天无绝人之路，麻烦过来看看他,现身说法。
　　太好了，宋青元自嘲地想，可以去领政府救济金了。

　　天高云淡地过了几天，宋海研想带他们一起出去玩。
　　程汤听闻想来当个司机，小心翼翼的殷勤，不知道对方看没看在眼里。
　　宋海研只是要走他的车钥匙，轻盈地笑道：“上车。”
　　从市区到海边二百里地，一小时就开到了。
　　程汤一路上都挺难过的，他天真地考下驾照就为了方便她出门，没想到人家是个车速一百八的老司机，献丑了。
　　上升的海平面淹没了沿海城市，站在修筑的堤坝上往海面看去，可以瞥见许许多多避雷针或塔尖，除了偶然露出个顶的高楼，还有无数建筑沉在水底。
　　新生活的最大特点，大抵就是寂寞，人太少了，往日无论走到哪，总能寻到一丝人烟的景象不复存在，偶尔擦肩而过的人仿佛拍碎在沙滩上的浪花一片，退潮后再也不见。
　　海风裹挟着太平洋的清冷气息自由自在永不停歇地飘荡着，明亮地有些惨烈的日光仿佛来自银器边沿，不远处有人在售卖椰子，盖着草帽的老头间或吆喝一声，不期待任何回应的。
　　宋海研仅仅是往那边看了一眼，程汤便颇有眼色地拽着唐明去买了。
　　“干嘛呢愁眉苦脸的，不想出来玩啊？”
　　“找不到工作。”虽然他一直想过得过且过混吃等死的生活，来都来了也不能太凑合。
　　“急什么，原来你老说没时间干这没时间干那的，趁现在好好玩吧。”
　　“关键是，我欠人好多钱啊。”
　　宋海研凑近一点，很神秘地压低声音，试探道：“跑吧。”
　　“这不好吧？”宋青元眼神往唐明那边一瞟，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斥巨资做慈善，援助对象居然要跑路了。
　　“当然不好了，现在钱这种东西，大家都看轻了，不会催你还的。”
　　“但愿吧。”现在要是让他找到当初劝他学生物科学的人，非得把那人的头按在水槽里，就算他去养猪也该发家致富了，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百无聊赖地抬头望着天，只听宋海研忽然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
　　“嗯？”
　　“总觉得你昨天还在我怀里，冬天里最冷的时候，你闹着要出门，我只能抱着你在雪里站着，气得我想把你扔了。”
　　宋青元赧然地笑笑，让她生气的事可太多了，“我总觉得我耽误了你一辈子。”
　　宋海研身上带着她那个时代特有的标志，思想前卫，独立自主，作为一名专业的舞蹈演员，本来可以在舞台上大放异彩，可惜一时眼瞎栽在一个不靠谱的男人身上。可以说她后来对生活所有的妥协，都是为了他而已。
　　“重要的是我们彼此关心啊，还有什么耽误不耽误的。从你告诉我说对女孩没兴趣开始，我就怀疑是不是因为没有一个像样的爹，所以才需要同性的关怀，如果真是这样，你本来可以是个普通人的。”
　　“现在也没什么特殊的啊，都什么年代了。”
　　“你呀，抓紧找个伴吧。”
　　“陪着你不好吗？”
　　“但我不能一直陪你呀，”说着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一本正经道：“千万别为了应付我瞎找，瞧瞧你之前那些男朋友，都是什么奇葩啊。”
　　“各有各的目的，反而没压力。有的人仅仅需要一个人陪而已，要面子的就给他们面子，毕不了业的帮他们水篇论文，除了有个非要深入交流的被我揍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不是这样的啊。”
　　“这样挺好的，起码没负担，最怕那些没条件没理由对你特别好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报答。”
　　宋海研拍了拍他的手，语重心长道：“爱会让给予都变成一种幸福，你只要接受，并且付出你能给出的关怀就可以了。”
　　宋青元不以为然，“如果给予对别人而言只是一种责任，把那当成爱不是太自作多情了吗？”
　　“你能区分得出。”
　　“我看不出来。”
　　“你觉得，”宋海研生怕卖队友，仔细想了想问道：“唐明每天陪着你是为了什么？”
　　白天各自出门，晚上偶尔碰面，不就是邻居吗？
　　“帮助战争受害者回归社会。”
　　“真要这么简单，用得着人家亲自陪着你吗？”
　　“我也觉得没必要。”
　　“说的什么话，你怎么就不想想人家对你有感情呢？”
　　宋青元无奈地笑道：“我真的好羡慕你啊妈，永远都这么乐观单纯。”
　　“别当我听不出来，说我缺心眼呢吧。”
　　“哪敢啊，我说件事你就明白了。”

　　不远处的水果摊前，摊主正卖力地给椰子削皮，因为少有人来，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的生活。
　　“别这个表情，你不开心我也很难过。”
　　程汤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摊主一跳，“我挺好的呀老哥！”
　　唐明知道他在说自己，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程汤从面前的摊上拿了一根棒棒糖，在唐明眼前晃了晃，“吃不吃？”

　　三年前，程汤还记得唐明第一次找他说起这事时的震惊，他甚至觉得那是因为他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
　　“你说你想干什么？”
　　“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程汤提了口气准备开骂，话到嘴边压着口气焦虑道：“你忘了这个项目给你们带来多大的伤害吗？为了给你和芥江他们一个没有破绽的身份，是你亲自接手了启明计划的资料，后来清理掉多少参与计划的研究人员？你不是最清楚吗？”
　　“我没有杀他们！”即使没有任何感情，可那些毕竟是创造他的人，他不能也不会把事做的这么决绝，原来自己在程汤眼里一直是会留下这种印象的人吗？想到这他便有一种无名的委屈，“我只是……把他们藏起来了。”
　　“现在你说要重启计划，你说你就能了吗？你在体制里待了十年，对你来说最正确的道路是以此为起点，给自己谋求一个更高的地位，这等机会千年不遇，它会把你推到一个想象不到的高度……”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劝我，萧钟权来找你了是不是？那我把告诉他的话再说一遍，旸山不是我杀的，病毒结构也不是我破解的，他想要一个象征符号就让他自己去当吧，真正解决这一切的人，喝了我杯子里的水……”说到这他顿了一下，手都在微微颤抖，“……死了。”
　　“你在意世人眼光吗？担心他们认为你巧取豪夺了别人的功劳并且抹杀了真正的贡献者？”程汤能理解他的悲恸，可理智驱使他去不停劝说。
　　“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想了无数种方法避免这种后果的发生，无济于事，这已经是事实了。但现在，我有他的记忆，我只想要一个可以容纳这份记忆的身体而已。不需要重启计划，仅仅用到最边缘的技术就能做到。当初参与计划的那批人，有半数接受召回，但这些还不够，我需要你。”
　　程汤还想再说，转眼却无言以对，因为他看见唐明哭了。
　　他记不太清上次是什么时候，他们比一般孩子成熟的快，早早地学会了掩藏情绪，尽管经历着生命的沉重，却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流着泪。
　　“你知道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对不起。我想了很久，不知道对不起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到最后还在担心我的安危，还让我什么也别去做，他到底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后来我终于明白，他知道自己没救了，知道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他在骗我安慰我，可能连所谓的记忆也是假的。我当然知道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甚至根本不存在，但我就是想试试，因为没有他，也就没有我了。”
　　程汤想要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发，手伸到一半还是收了回去，“如果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存储记忆复活在新的身体里，人类岂不是可以得到永生？”
　　“存储记忆的方法只有他掌握，重新塑造身体的技术在你手里，只要你们不同意，没人可以这么做。”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背后的伦理问题？”
　　“如果讨论伦理，那我才是最不该出现的人。”
　　这句话直戳程汤的痛脚，逼着他问道：“就算成功了，这个人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吗？”
　　“我认为他是，他就是。”
　　人的记忆每天都会变化，忘记一些事，记住一些事，如果通过记忆来判断，那每个人每天都会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
　　程汤觉得自己就是来还债的，不是亲爹胜似亲爹，不管他们缺啥东西了哪里不高兴了，最后都得让他兜着，“你真是，让我无话可说。”
　　他最终拗不过唐明，主要是不忍心看他难过。他们协商好各退一步，如果经过一年的心理干预还是坚持现在的想法，那他就同意。
　　结果显而易见，这一路走得艰难，还算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