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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07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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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份,市场猪肉价格稳步下降……”
程汤看准右下角的时钟蹦到八点五十,立刻蹦起身关了电视,一路小跑下楼去开他的代步车。
危机结束后的第三年,城市基础设施尚在建设完善,早前持续了不过十几年的自动驾驶被暂时禁止,恢复到更早之前的模式。
程汤年轻时科二挂过,倒库两把没过伤了自尊,从此拒绝再考驾照,只骑自行车。最近一年一鼓作气考了下来,因为自行车不能载人。
八点五十五,他把车停到同小区的一栋楼前。
新栽不多久的梧桐树下,宋海研穿着黑色打底上衣,暗红底金花缎面长裙,在稍早的时候就下楼等。
有的人,仅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很美好了。
她的存在让程汤意识到,自己就是个俗人罢了。
先前听唐明说见过她丈夫,他想知道到底什么人这么有福气,可惜无论他再怎么问,唐明一句话也不说了。
程汤又一次给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宋海研委婉地拒绝了他的殷勤,浅笑道谢后坐到后座上。
不要气馁,程汤安慰自己,既然他已经决定认真投入自己的生活,时间就还长。
汽车驶出城市向市郊开去,直到公路变成山路,山路的尽头出现了白底黑字的单位门牌,上面写着:西山疗养院。
宋海研记得她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程汤。
她对以前发生过的事留有清晰的记忆,问起中间这段时间,旁人只是语焉不详地带了过去。
时间越久,她便越不安,尤其是问起自己孩子的事,周围人全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们知道,她这样想,就是不愿意告诉她。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不过想起来还是会难过罢了,尤其到了晚上,几乎是彻夜难眠。奇怪的是即使这样的状态她的焦虑症也没有复发,好像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被人神奇地治愈了。
就这样压抑地过了多日,直到某天程汤忽然拜访,说想请她去一个地方,她才第一次来到了这里。
那个时候,程汤心里正费劲地琢磨一种便于接受的解释,难为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应当如何告诉一个母亲,关于她孩子的事。
青色的槐树叶随风轻轻摇动,陈年老树枝繁叶茂,四周安静得只有风声。
他们进了一栋上了年头的老楼,出电梯时,宋海研注意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对方显然也注意到她,视线在空中对撞一秒便消失在闭合的电梯门后面。
“那个人是谁?我好像见过他。”宋海研颇有些诧异,因为已经有很多年没人用那种眼神看她了。
程汤的眉毛皱成了毛毛虫,“这个嘛,说来话长,以后让他自己跟您说吧,请往这边走。”
并不曲折的回廊绕了几个弯,程汤把宋海研带到一间特殊房间前。
看清窗子里的光景,宋海研的眼睛顿时一亮。
程汤于心不忍,尽量委婉道:“场面话我不是特别会,首先很抱歉,青元是个很优秀的人,但我们没能救得了他。”
宋海研诧异地指了指里面的人,“那这是……”
程汤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鞋尖踢着墙根,心虚道:“是这样的,此前他曾留下一份记忆,我们想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留下来。”
宋海研只觉难以置信,她以前只在书上见过这种事,“……克隆吗?”
“不不不,那需要的时间太长了,我们之前有个项目,可以根据……”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要求的吗?”
程汤的辩解在宋海研严重怀疑的态度下显得十分无力。即使知道说了没啥好处,他还是坦白道:“不是。”
“荒谬至极,”宋海研出离愤怒,厉声道:“立即停止这种行为,我不接受!”
“不行,”楼道拐角传来一声清冷的拒绝,刚才在电梯口碰见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到那里,当着她的面重复一遍,“我不同意。”
宋海研先是一愣,随即带着明显的针对质问道:“你凭什么不同意?你考虑过他自己的感受和一个母亲的感受吗?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宁愿接受事实也不愿意接受他以这样一种方式活着,你触犯到人的尊严和人道了孩子。”
她说到后来竟然有些悲哀的怜悯,不知道在可怜谁。
“对不起,但我不同意。”
“你不同意没有用,这件事谁负责?”
程汤左右看了看,最后认命般指指自己,遗憾道:“是我。”
“你们是一伙的?”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欺骗,甚至想马上离开,但理智还是把她留下来面对这一团糟,“好吧,告诉我为什么,你们最好能说服我,否则我会去告你们,不管你们是谁。”
程汤极不情愿给她留下如此差劲的印象,一边是亲生一般对待的孩子,一边是等了大半辈子才等来的姑娘,他只得万般无奈地偷瞄了唐明一眼,务必好好讲,我今后人生的幸福就栓你身上了。
故事开始于一场大规模的撤离行动,即使言简意赅,还是叙述了两个小时。
期间程汤自己找了个凉快地方待着,给他们创造空间。
意外发生后最开始的一个星期,总有人并不知道这事,不经意间提上一嘴,让气氛陷入令人尴尬的沉默。
后来大家渐渐知晓,有意回避这个问题,唐明更是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每天按时工作,拒绝交流,拒绝向别人寻求帮助,完全封闭了情绪,说是麻木不仁,倒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
周围人都知道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状态,但没人敢去安慰开导,因为压根没人敢提这件事。
说来萧钟权确实是个人物,他是唯一一个主动找唐明谈这件事而且谈了好几次的人,这一点程汤也佩服。
当然,每一次的结果都是不欢而散。
没过多久,程汤终于明白唐明默然背后的原因,他到现在想起来仍然会不寒而栗。如果记忆可以传递,生死岂不是失去了界限?人类不是能获得永生?这样的话人作为生物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不成了单纯的载体吗?他不能想象未来的人会变成一块块行走的单晶硅,那会是多么可怕的场面啊。由物质分化出的阶级都很难打破,那由时间创造出的新的阶级分化,一旦固化根本没有打破可能。
他知道唐明在犯一个天大的错误,这种行为简直违背了现代社会所有的公正准则,可惜等他反应过来想阻止已经晚了,后来只能顺从他的偏执,逐渐演变成如今的局面。
只有用一种置身事外的语气,唐明才能平静地把所有事情讲完,尽管只是说出来,对他而言都是一种极难的考验。
“我很抱歉,所有的事都因我而起,我明明知道自己周围的环境不会太平静,还是盲目自信,把他带进我的生活里,如果不是……”
“不用道歉,”宋海研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她得稍微平复一下,“我好像记得你。”
面对这份执著,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过了七八分钟,她才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你可能要失望了,我了解青元的性格,他大概率是不希望你这么做的。你要不要,尝试一个新的开始?”
“……”所有人都反对,他游说地有些疲倦了。
“但是,”宋海研见他落寞黯然的样子忍不住心生怜悯,“站在我个人的角度上,我支持你。”
程汤把车停下,宋海研从小憩中睁开眼。
每周三,程汤来这边跟进复原进度,筛查监测可能存在的问题,她正好跟着过来,不单单为了看他孩子,也为看他孩子的小男友。
她不知道还能和谁共同怀念一个人,所以两人在一起时颇有些惺惺相惜。
“挺意外的,”她上次随口问起关于他的事,没想到人家这次带了一整个档案袋的个人资料来,而且厚度惊人,“你不用这么正式,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好。”
“你今天不高兴,碰上什么事了吗?”
女性尤其是母亲总是细腻敏感,轻而易举地看出了唐明的心事。
“是。”
他今天像往常一样过来,注意到病床上的人眼皮跳动,那是在做梦,没有记忆的人会梦到什么?
他在那一刻突然认识到,这是个有自主意识的,并不属于他的人,他到底该不该这么自私,给他灌输记忆,将一个人据为己有?
“你坚持那么久,为的不就是找回原来的那个人吗?勇敢点,我会帮你的。”
“他要是知道,会不会怪我?”
“我觉得,他一定想在醒来后看见熟悉的人,而不是一群隐瞒一切的陌生人。何况啊,你要是不把记忆还给他我才要怀疑你的居心呢,让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会只能依赖你,有点可怕。”
也是,他搞错了逻辑。
“话说,你和我们元元在一起的时候话也这么少吗?”
“还好,话少也不会尴尬。我们聊天,偶尔吵架,但我吵不过他。”
“他有没有跟你提起我啊?”
“有,他一直在为被感染的人努力,其实您能醒过来,最大的功劳应该归于他。”
“别夸了,再夸阿姨就哭了。”
“对不起。”
“没事,说点开心的,今天听程先生说,等药物代谢干净,下个星期他就可以醒,到时候你们要常来找我,去年种的百香果结了好多个,等你们一起过来帮我做果酱。”
“谢谢。”让他对未来有所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