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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婊子有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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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鹤轩一向自视甚高,见董小玉讽刺自己,却转而赞扬关望,不由得怒气勃发:“怎么,不敢与我比了吗?”
董小玉却不接口,转而对司柔言道:“听说前些日子有个评花榜,那主评的人是个风流人物,当日万城空巷,道为之塞,争睹袁二公子的芳容。那日我也去了,袁二公子果真是风华绝代,万世不出,也难怪了”。
司柔笑道:“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自古才子佳人,数风流人物,乃人之常情”
此言还有一个典故,说得是宋神宗时的一个大才子柳永,字耆卿,排行第七,人都称为柳七官人。但因一词误了功名,终生只是穿走花街柳巷,不知狎过多少娇姬名媛。因他丰姿洒落人才出众,诗词文采压倒朝士,且又恃才傲物,惹得当时官员大多故意冷落,而东京各家名妓,却无不敬慕于他,甚以得见为荣,若有不识柳七者,便会给人笑为下品,时人皆以吟诵柳词为荣,坊间流传“私塾声声颂诗经,市井处处闻柳词”,杨湜《古今词话》载:“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可见当时柳词之繁胜。
至其终时,满城妓家,竟无一人不到。即使葬后每逢清明之时,诸姬也会不约而同地各往柳七官人坟上祭拜,后来竟成了个风俗,唤做“吊柳七”,又曰“上风流冢”,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
小玉笑而不语,推窗远望暮色苍茫,群星闪耀,手指星空,幽幽叹道:“此谓天煞孤星,即劫煞加孤辰寡宿隔角星叠加为是。紫薇斗数,论神煞最为权威,里面有阴煞,孤鸾寡宿之星,主孤单之性,近日研究子平神煞略有开悟,我想所谓的天煞孤星,就是劫煞,和孤辰的组合。古诗云:煞局不多远百个,亡神劫煞皆为祸。所谓:造物不能两全其美,五行和气,无煞,只是寿命长远,常人衣食而已,一旦煞权聚会,万人之尊,又不免刑克六亲,孤独终老。正像袁二公子这样的人物,风流倜傥,才华绝艳,终致六亲有伤,孤独寂寞之命。”
司柔道:“我不懂命理术数,既是天定,岂是由人左右?”
董小玉突然转身,盯着司柔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话说的杀气腾腾!
室内一阵默然,关望心中已是波涛翻滚,眼前女子杀伐决断,非是池中之物,此即南斗天机星,五行属乙阴木,乃奔动之宿,仁善之星,化忌及六煞同宫,逢之则易历尽艰辛。若无文昌、天魁等群星照会,难以成事。若遇四煞空劫,易生出世之思。
关望仔细打量这个董小玉:
眉目精致,难掩英气逼人;身材娇柔,却藏万钧之势。一言一语,如空谷传响,绕梁三日;一举一动,似观音传道,义理高邃。却是人间难有,原来天上人物。
董小玉道:“若是只盯着烟城尺寸之地,却不知道天高地阔,难免成井底之蛙。若想成事,需弃文曲星,命照天机宫,”
关望听罢,目光闪动,犹豫不定。
小玉知他心思,品茗稍许,反问司柔道:“你观如今天下,大势若何?”
司柔摇头道:“身为青楼弱女,坐井观天,焉敢妄言天下?”
董小玉笑道:“青楼之辈,三教九流无不交涉,远有红拂慧眼,近有苏小怀义,论见识,岂会低于腐儒?妹妹无须妄自菲薄,请试言之”。
妙彤思虑须臾,肃然道:“依奴浅见,项城似有一国,实一家耳。虽有些手段,却一叶障目,众将军豪杰,素有大志,虽困浅滩,终将腾跃。豪杰脱困之日,袁贼伏首之时。”
自袁项城坐了总统之位,将天下豪杰尽拘于京城,收束权柄,以图九五之位,还经常让袁二公子陪同他们逛八大胡同,妄图使他们在石榴裙下丧失斗志,倒戈投诚。
像滇南蔡锷将军,整日流连云吉班,与名妓小凤仙打得火热,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还有蜀中名将尹昌衡都督,也与金祥班的名妓良玉楼交好,为其梳拢当日还赠诗一首:“美人名士堪千古,何必干戈误一生!”表明自己爱美人甚于江山,无意争锋之意。
但是这些被软禁于京城的英雄豪杰,真就甘心俯首吗?
董小玉一阵欣喜,此女果真聪慧,落一叶而知秋,窥一斑而见豹,难得之极。
此时华灯初上,燕子楼门前挂起红灯笼,董小玉眼望人流涌动,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妓女倚门卖笑,嫖客纸醉金迷,全不知国破家亡就在眼前,心中蓦然一恸,叹道:“利字当头,开头谈钱,闭口言利,有几人能看见乱世危局?”
司柔也感叹道:“也不尽然,听说京城有一位叫李六庚的老先生,这位先生每天早上提着一面锣,到八大胡同去打六更,嚷着说:‘你们这些青年革命者还不醒醒吗,国家马上就要完了!’有时大白天里,他老先生打着灯笼,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眼泪汪汪地告诉别人:‘我找人!我成天看不见人,这地方尽是鬼!’后来李老先生竟因此精神失常,忧愤而死。”
众人正在唏嘘之时,报童跑过来兜售报纸,董小玉买了一张《烟城晚报》,随手拿着,方看了几眼,便哂笑起来。
报上写的是江浙人劳乃宣,在他的《共和正解》基础上,又有“正解”:袁大总统虽有归政之心,但宣统小皇帝尚在冲龄,大政不能亲裁,如果另找一位摄政,又难得适当人选,算来算去还是项城合适。袁大总统看罢,赞他“用心可嘉”,给了他个“参政”去当。
按照劳乃宣的想法,宣统亲政总要到了十八岁,那时袁大总统不死也衰迈了,所以预定十年还政,这十年中,袁项城以民国的总统为清朝的摄政,所谓“以欧美总统之名,行周召共和之事”,将袁项城比作周公、召公,不但颂扬得体,而且共和二字也有了着落,所以叫做“正解”。
为袁大总统着想,这十年间,名位实权,一无所损,而且十年以后还政之时,清朝应该封以王爵——当民国的总统,退位以后是老百姓;还政清朝,则当过总统,还可封王,不但护卫森严,安全无虞,而且还可“世袭罔替”,算是为袁家的子子孙孙都打算到了。
董小玉冷笑道:“革命志士前仆后继,十次起义,不知掉了多少脑袋,才开创了一个亘古未有的中华民国,袁某人捡了个便宜,岂有得福不知,再推戴宣统当皇帝的道理?一个人岂能犯贱到如此地步?”
司柔悠然道:“大总统便是有心,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吧?”她这话一语双关,这“有心”到底是什么心思,是称帝之心还是归政之心,恐怕谁也说不清楚。
袁项城面前有三条路可选:一是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大总统,卸任之后当个民国的老百姓,这恐怕非他所愿;二是悍然称帝,由民国的总统一跃晋位九五之尊,这条路恐怕他有贼心没贼胆;三是如劳乃宣所言,十年归政,退位之后将大政还给宣统皇帝,这恐怕他心有不甘情有不愿。
董小玉冷笑道:“袁项城称帝之心,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这些腐酸文人不但看不透,拍马屁还拍在马腿上,真是可耻可笑!”
此时正是青楼一天中生意正红火的,三三两两的男子成群结队向青楼里进,似乎完全不关心国事倾颓,时局维艰。
关望也忍不住面带忧愁,轻声吟道:“比翼鸟笼中斑鸠,比目鱼箸下珍馐,连理枝江畔残柳。何须愁,少年满青楼。”
听了关望的这首《阳春曲》,杜鹤轩不由地笑道:“关兄一直自栩不问世事,怎地也愤世嫉俗起来?”
关望没有回答,望着窗外怔怔不语。
悼红轩外一汪流水,两簇修竹,三五只仙鹤,六七片芭蕉。门后挂着司柔自作的对联:心似流云常不驻,梦若柔丝几难寻。
董小玉摩挲着手中折扇,喝了一口茶水,朗声道:“驰驱戎马中原梦,破碎山河故国羞。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这些诗词是‘鉴湖女侠’秋瑾写的,秋瑾自号‘竞雄’,‘竞雄’的意思是巾帼不让须眉,其实何止不让须眉?简直让天下男人羞惭!
司柔问道:“你要去做革命党?”
董小玉嗤笑道:“我才不做革命党呢。革命党又是刺杀又是起义,其实不过是举一国之力,讨独夫之欢心,一场场闹剧罢了。哈哈哈。”
说完扬声大笑,走到栏杆处,忽又凭栏长叹:“秋风秋雨愁煞人!”语意苍凉,挥袖下楼去了。
秋瑾临行刑时,叫的那一声便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关望注视着董小玉的背影,不知她吟这句到底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