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姻缘》灰人牙膏

31、集唐回文

　　想到此处，关望心中一凛，紧紧盯着那扇屏风，定要看清那董小玉是何模样。良久不见有人出来，他只觉心中咚咚作响，竟不由紧张起来。

　　忽然之间，屏风后出现一角衣襟，关望更是紧张，竟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身边杜鹤轩也忍不住伸长脖子看去。

　　眼前一亮，屏风后闪出一名身穿洋装的少女，看上去潇洒利索，此刻她神情自若，室内才子佳人，一入她眼，便小了几分，竟如土鸡瓦狗一般，不在话下。

　　董小玉手握一方折扇，面带微笑向众人拱了拱手，随即大步流星走到座位前，大马金刀分襟坐下，无半分矫揉造作之态，更无一丝倨傲娇弱之情，如清水芙蓉，天然一段风流。

　　杜鹤轩只看了一眼，魂便丢了一半，那少女的容貌实在是人间少有世上绝无，饶是杜鹤轩满腹才华，也难描画她一分美态，便是十万宋玉再生，也难言尽佳人半点情味，但见那少女：

　　翠弯弯新月眉；黑髻髻乌油鬓。窈窕细软轻飘飘一把身子；可爱白嫩红微微两片香腮。红润两片小小唇；洁白一双盈盈目。人间千种风情，眸子里藏；仙界万道灵秀，身子里酿。皓腕玉臂，春风拂发，星眸水目，朝阳闪金。人间众媸映仙妍；风前散发衬凝脂。真正是碧玉青春，绝不过桃李年华。

　　这少女非但有倾国倾城之容貌，身上还有一种凛然气魄。

　　她比司柔娇小一些，眉目精致，眼眸锋锐，糯牙琼鼻，玉肤仙姿，身无它饰，出奇朗利。

　　烟城美女无数，有的雍容大方、有的空谷幽兰、有的朴实无华、有的潇洒爽利。而她身上的豪迈凛然之气，却是别人不具备的。

　　关望目不能移，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意不可转，一门心思都在董小玉身上。二十年苦寻梦中人，今日才知是她。肖曼固然贤淑敏慧，司柔固然动人心魄，但是与董小玉一比，也不过是些残砖烂瓦枯枝败叶，不值一提。

　　杜鹤轩听到她当场揭穿司柔的错处，心有不喜，反将一军：“姑娘真好耳力，感谢纠错之功。久闻董二小姐诗词曲赋，无有不精，诗比薛涛，才胜苏小，既如此，可否帮司柔姑娘将全词都改为‘阳’字韵？”

　　关望一听，便知杜鹤轩这是故意在报复，让董小玉尴尬下不了台。当场改韵，谈何容易？况且还是千古名词，一字不当，全词意境之落差，殊不知凡几，凡人岂可轻试？

　　心里忐忑，正不知如何解围，却听董小玉吟道：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雾茫茫，孤村里，寒鸦数点，流水绕红墙，魂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伤心处，长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一词既出，震惊四座，便是杜鹤轩也惊叹不已，料不到董二小姐竟然才情若此。现改词韵，非但诗意不减，反而境界提升不少，何况是千古名作，更见功底。

　　关望笑道：“先是聆听司柔姑娘天音绝唱，后是惊闻小玉姑娘现改秦词，杜兄，你我真乃不虚此行。”

　　杜鹤轩点点头，说道：“两位姑娘都是烟城有名的才女，我和关兄也粗通文墨，既然如此，不若大家以诗会友，岂不快哉？”

　　董小玉忽然哈哈一笑：“整日作诗，求工致典，与国与家何益？两位大才，可曾听过一首曲子：漫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关望自然听过，这是《敦煌曲子词》中的一首，唱的是一位将军对朝廷重文轻武的愤慨，他上下扫视眼前璧人，娇柔无限，弱柳身姿，难不成竟欲前往沙场定风波去？

　　董小玉见关望一副怀疑神色，忽然收起折扇，叹道：“满清以骑射定天下，以几十万众安定亿万中原儿女，何哉？全民尚武也。今八旗子弟早已堕落为唱戏养鸟走鸡斗狗的膏粱纨绔，是故朝野倾覆不过旦夕之间。

　　当今之世，文明诸国，德为最盛，其斗剑之风，播于全国；日本则有武士道精神，柔道、空手道、合气道、相扑、剑术流于全民；俄有桑博；印有瑜伽；泰以泰拳名世；巴西柔术炽盛；菲律宾魔杖甚强；欧美诸国，自由搏击遍于街巷；至于朝鲜，亦有跆拳道可称道，我中华武术流传五千载，何以反遭人欺凌？诚肯筋骨废弛，武风不振，青年人才，以习武为耻；兵壮之人，以报国为羞。一身动，则一身强；一家动，则一家强；一国动，则一国强，带弓而锄，佩剑而樵，流武天下，何人敢低？拳勇技击，何敢轻乎？因有尔等井底之见，致有中华今日之衰。漫言德能，不过掩耳盗铃之术，还敢夸口自守本分？可笑可叹”

　　遭她一番驳斥，关望惊亦且惭，眼前柔弱女子，持扇在手，仰天而叹，似有万夫莫敌之气概，一时间语为之塞。

　　杜鹤轩气极，怒道：“舞刀弄枪，匹夫之勇也，可敢与我比试一番文道？”

　　关望对自己这位好友知之甚详，杜鹤轩吟诗作词之功力，文坛少有匹敌，所以关望每次做了诗词都是请他作评判，得其一赞，能让关望欢喜一天。

　　董小玉微微一笑：“哦？怎么比？”

　　杜鹤轩提议道：“咱们每人集唐一首，遣意述怀，若何？”

　　所谓‘集唐’，不过是古人玩弄诗词的把戏，即集唐人旧句翻成新诗，《牡丹亭》剧中的下场诗都是选集唐人成句造诗，乃文人搬文弄墨之作，同时也是考验临场造诗，记忆古诗的最好手段。

　　关望一想到其中难度，忙摆手道：“我可不成，酒喝得多了，此时一句唐诗也想不出来了”

　　杜鹤轩一摆手：“那你做裁判，看我和董小姐比诗。我先来集它一首秋夜诗：”

　　“中庭地白树栖鸦”

　　司柔抢先说道：“这是王建的诗”

　　杜鹤轩又吟一句：“虫声新透绿窗纱”，

　　“这是刘方平的诗”

　　杜鹤轩接着又吟了一句：“皎如飞镜临丹阙”

　　这是李白的诗。

　　最后一句吟的是：“同到牵牛织女家”，这又是刘禹锡的诗。四句皆是名句，信手拈来，别有风味。

　　关望将四句唐诗联成一诗，吟了一遍，果然不错，既工整，又有新意。

　　临到董小玉集诗，她想了一下，便吟道：

　　西风吹叶满湖边，出门未□□年叹。故人万里无消息，独立楼台梁鸿断。孤灯夜夜写清愁，床前耿耿一灯残。砧忤敲残深巷月，月光浸水水浸天。

　　这八句诗的作者都是陆游，却出自不同的诗篇，分别是《秋思》、《秋雨益凉写兴》、《秋夜》、《秋月》、《秋兴》、《秋雨渐凉有怀兴元》、《秋忆》、《中秋夜洞庭湖对月歌》。

　　关望重复吟了一遍道：“若论轨题，陆游不是唐人，诗取一人，亦非集唐；若论难度，还是董小姐技高一筹，这局算是平局，不分高下”

　　杜鹤轩听罢不依不服，便又增加难度道：“前几日去码头，看见一家牛肉店，店主姓孙，店门口贴了一幅对联，上联是：香飘巷里，小店名出孙子。下联是：子孙出名，店小里巷飘香。人家一个卖牛肉的，都能写得一幅有趣的回文联，我等文人墨客，虽不能作璇玑图，怎也得作几首回文诗出来，方不羞人”

　　说罢，拿起纸笔，随手而作，作了之后，又觉不妥，涂涂抹抹几遍，还觉不好，撕了重写，来回弄了半个时辰，方才写好：

　　山寒梦远空啼猿，落日映窗风卷帘。岸处何海苦置身，帆船千山独望远。

　　倒着念：

　　远望独山千船帆，身置苦海何处岸？帘卷西风映日落，猿啼空远梦寒山。

　　董小玉早已想好，虽说不好，却也不愿改来改去，随手写出：

　　融融日暖乍晴天，骏马雕鞍绣辔联。风细落花红衬地，雨微垂柳绿拖烟。

　　茸铺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同恨此时良会罕，空飞巧燕舞翩翩。

　　倒转念：

　　翩翩舞燕巧飞空，罕会良时此恨同。前砌玉梢花剪雪，曲江春色草铺茸。

　　烟拖绿柳垂微雨，地衬红花落细风。联辔绣鞍雕马骏，天晴乍暖日融融。

　　关望看罢，道：“杜兄这回可不比董小姐作的工整，也不及她的难度大。这回我判董小姐胜出”

　　杜鹤轩还不服，打算再重新比过。提议每人做一首七言律诗，让关望随机说出八个字，要求所作的诗中，每句都要包含其中一个字，而且这个字在诗中的位置相同。

　　这个难度简直让人想想就绝望，真不知道杜鹤轩怎么敢提出如此难度的题目。

　　董小玉呵呵一笑：“还真是：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前两句出自唐代诗人卢延让的《苦吟》，后两句出自著名的苦吟诗人贾岛的《送无可上人》。

　　这两首诗本意是赞扬诗人推敲炼句之苦，董小玉用在这里，无疑是讽刺杜鹤轩为了作诗搜山捡海，绞尽脑汁，陷入诗词的游戏里不可自拔，已经近乎疯魔。

　　不再理会杜鹤轩，董小玉扭头对关望道：“古人云：‘望山胸有丘壑，观海心有天地，闻声虚怀若谷，听雨缠绵悱恻，如是之人，方见性情’，可见你是成大事者，如今在这里寻花问柳，吟诗作词，可谓蛟龙进浅塘，美玉落淤池，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