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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董二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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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鹤轩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几日前坊间出了个评花榜,那主评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袁二公子,评奖那天,万人空巷,争睹大总统二公子的风采。却不知榜上为何不见妙彤小姐的芳名,难道那天没有参加吗?可惜,否则花魁定非芳卿莫属”。
杜鹤轩说的是前一段时间轰动烟城的大事,袁二公子回项城老家祭祖,趁机游山玩水,烟城距离项城不远,袁寒云游玩间来到此地。
文人墨客都知道二公子文采风流,好事者便嚷嚷着让他来作评花榜的主评人,青楼老板们也希望借助袁公子的名声抬高名下姑娘的身价,双方一拍即合,便是此事缘由。
司柔道:“我一向不喜此道,评花品美之事从不参与。不过,那花魁我倒也有过一面之缘。”
杜鹤轩听她如此说,来了兴致,追问道:“芳卿见过那花魁?你且说说,是何等模样,难道竟比芳卿还要出色?”
司柔道:“我如何能与她比?人家是皇帝的姐姐,太后亲封的格格。我这草民贱弱,怎可相提并论?至于那格格的相貌,那自然是美若天仙、倾国倾城了”。
杜鹤轩一听,愈加有兴趣,又问:“她既然有如此大的来头,又怎么会做青楼女子?清帝退位时,不是有八项优待皇室的条款么,难道四百万元岁用竟还不够?我却想不起来这是何人,竟能称得上皇姊?”
司柔答道:“都叫她安琪格格,她自称是载沣的义女,载沣是宣统皇帝的父亲,她可不是皇姊么?只不过载沣并未承认过,是以隆裕太后虽然给她封过格格,那皇室优待的条件却不能适用于她。况且那四百万元的岁用,也只够退位皇帝用度,她这样真假难辨的皇姊又岂能惠及?当今时日,连皇帝都要靠着变卖祖上的遗产度日,这些满蒙贵胄卖光了遗产,自然想着法子弄钱,早已是无所不为了,皇亲贵胄沦落为妓者又不在少数。”
杜鹤轩想来,确也如此,不由得又是一番感慨:“生逢乱世之中,万物皆刍狗矣。皇姊为妓帝为囚,壮志成灰梦成空”。一声长叹,又是数觞愁酒。
二人边聊边饮,未几时,杜鹤轩便烂醉如泥,关望扶着杜鹤轩上了黄包车回到关家寨不提。
翌日,杜鹤轩梳洗既毕,独自一人竟往燕子楼司柔住处。适逢司柔香梦未醒,婢女欲告主人,杜鹤轩止之曰:“不可扰她清梦。我略坐片刻,还欲别往,少顷再来。”言讫,取出两枚银元,谓婢曰:“些许微意,送予姐姐买些脂粉。”
婢女见杜鹤轩予她小费,嘻笑道:“小婢无功受禄,又要大人破钞,待小婢拜领。”杜鹤轩挽住道:“见笑,些须铜臭何足称谢。不知你家小姐早餐喜爱吃些什么?”婢女道:“我家小姐早餐爱吃白记的七香莲子粥,不过白记饭庄离此处甚远,那姓白的老头晚些时候才会过来。”
杜鹤轩留心细记,坐少顷,辞出,坐黄包车去白记饭庄买来七香莲子粥,让婢女把莲子粥送进内室,自己在帘外的椅子上候着。
过不片刻,司柔醒来,见面前莲子粥,便道:“奇怪,今日白师傅怎么来得这么早?”婢女笑道:“哪里是白师傅来早了,是杜公子听说你早餐爱吃七香莲子粥,亲自给你买了来”。司柔忙问:“杜公子现在何处?”婢女道:“就在帘子外边候着呢”。司柔急道:“快请他进来”。
婢女请杜鹤轩进入司柔房内,自己拉上帘幕离去。
杜鹤轩问道:“莲子粥可还热乎?”司柔也不言语,只是流泪。
杜鹤轩慌乱莫名,想要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而起。过了少顷,司柔才止住泪水,哽咽道:“贱妾不过是红尘弱女,权贵玩物,公子何苦对贱妾若此,可教我如何担待得起?”
杜鹤轩没料到她是为此流泪,心想事已至此,何妨捧心倾诉,遂道:“不瞒芳卿,自昨日一见,便不能忘怀,想是前世姻缘,今日渠汇。芳卿若是有意,这便定盟立誓,过不几日,小生自会将你赎出。”
司柔泪流满面,哽咽轻唱:“莫攀我,攀我心太偏。妾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
杜鹤轩晓得司柔唱的是一首敦煌曲子,唱的是青楼女子的心声,她们每日里倚门卖笑、送往迎来、逢场作戏、打情骂俏,尽是些虚情假意、咽泪装欢。但她们作为风月场中人,比名门闺秀、千金小姐更懂得世态炎凉、人心叵测,也更懂得友情爱情的分量。可惜她们得到的往往只是“恩爱一时间”,今日定盟立誓,明日另寻新欢,真爱难寻,是以她们一旦动了真情,便如飞蛾扑火,覆水难收了。
杜鹤轩抓住司柔的手道:“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任他世事清浊,为君轮回甘堕。山河拱手,为君一笑 。”他如此说,即是决不负君的承诺。
司柔凝望着他道:“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汉乐府民歌《上邪》中的句子,也是倾心对君的意思。
司柔又道:“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对焦仲卿说的话。
又道:“既是有情,也不必急于赎我。明日我便摘了牌子,自此以后,蓬门只为君开。公子心事不顺,尽可来这里听妾轻声软语解忧乏;倘若春风得意,也可来这里听妾小语偷声贺玉郎。”
既如此说,也算是定盟立誓了。杜鹤轩喜之不尽,紧紧将司柔搂在怀里,喃喃道:“昔有朝歌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髻上杏花真有幸,枝头梅子岂无媒?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思怜未治,叹马足以无情。使我劳心,因君减食。再期后会,以结齐眉。”这是长安名妓刘国容与新科进士郭昭述离别时赠给情郎的一首短诗。
司柔也低声呢喃:“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这两首诗出自江浙名妓刘采春的《啰唝曲》,历来为文士所喜,时称薛涛第二。
朝阳透出茜窗,迎着晨曦,只见司柔蛮腰若柳,身着藕荷色旗袍,蓬松的发髻下,露出精致圆润的脸颊。
杜鹤轩见她貌美如花,肌肤似玉,早已疼惜得不知如何是好,三魂渺渺七魄悠悠,直如僵尸一般,盯着她看,平生未见人美若此:
朱唇紧闭,皓齿轻封。朱唇流丹耀夕阳,皓齿带雪小珍珠。口吐如兰,玉体散清香;窗风卷帘,眸子似流波。碎缣随风起,细绢带花落。彤云浮露台,碧露下亭阁。临厢人声渐轻柔,前台蜡泪已成河。脂粉少,颜色多,多少风致双眉锁,两颊红鹅黄,一准晶玉砌,双眉翠烟罗。葱根襟下裁,青云头上活,双目无限愁,情绪瞳中流,只恐心更怯,久久未前挪,可怜双人对峙立,忧愁不知当如何。
杜鹤轩不由自主的吟出一首【朝天子】:
可怜,可怜,疼惜得人心颤。雏雀娇音小玉帘,恐惊不上前。粉甲柔纤,眉儿细敛,旋窝儿香雕玉颜。杏衫,杏衫,娇怯不胜寒
一时间室内旖旎非凡,你看我如花,我看你如玉,不觉十分难禁。况兼司柔千般妩媚,万种温存,乃替卸罗襦,代松香带,司柔此际半推半就,任杜鹤轩拥入罗帏。
直到东窗复明,阵阵鸡鸣打破寂静,两人方才起床,杜鹤轩看到美人娇颜,仍觉意犹未尽。正如汉乐府《渎曲歌》所唱:“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真是春宵苦短,一笑千金,古人诚不欺我。
自此之后,杜鹤轩整日里黏着司柔,每天都要去一趟燕子楼,关望见两人如胶似漆,好不酸涩,便不愿同去,奈何经不住杜鹤轩一再央求,只好再陪着他去。
司柔一见杜鹤轩便腻了上去,轻声道:“公子上午未来奴处,否则还有幸能聆听董家二小姐的琴音。”
杜鹤轩一愣:“董二小姐?”
司柔斟了一杯清茶,递于杜鹤轩,嫣然一笑:“就是教我弹琴书画的董家二小姐董小玉啊。”
杜鹤轩细细一想,这才记起:“是不是烟城药材商董家的小姐?”
杜鹤轩很早就听说过烟城有四大家族。四大家族说的是药王董家、纺织大鳄郭家、船舶大王李家、地产巨头温家。
董家祖上是御医出身,后来靠着行医卖药发迹,先后创办生药铺、养生堂近百家,业务覆盖半个华夏。
司柔嘻笑点头道:“正是!董二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天文地理……几乎无所不能。而且长得真是天仙化人,伶俐精致,只是那气质,绝不是闺阁中人,你见了自然知道,说却是说不上来的。”
杜鹤轩一听,不禁心驰神往,世上岂有这等人物?
聊了一会儿,在关望的提议下,司柔开始唱曲: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棹,聊共引离樽。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司柔声若黄莺,语近空灵,深得此曲精妙,关杜二人,击节赞叹。
忽听门外一人高声道:“这首秦观的《满庭芳》为人传唱千年,妹妹怎地将头一句中的‘画角声断谯门’误唱为‘画角声断斜阳’?真是白璧微瑕,可惜了!”
此人称呼司柔为妹妹,关系如此亲密,莫非就是董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