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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戏子有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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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渔民撒网把尸体捞上来,气味更大了,警察后退几步,用手捂住鼻子,围观群众反而一拥而上,用力嗅着,似乎香气扑鼻。
尸体已经腐败,面目全非,膨胀到与两个警察等体积的程度,都快爆了,上面还附着螺蚌水草等水生动植物。
警察让围观群众辨认,于是尸体被人用棍棒拨来捣去,差点捅破。
过了一会儿,有人小声说:“有点像瞎子。”
于是众人都说:“是瞎子,确实是瞎子,烧成灰我也认识他。”
然后有人跑去通知瞎子的亲人。
瞎子四十多岁,秃头,和其他瞎子一样,走路要用一根竹棒探路,那哒哒的竹棒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每天早上会从狭长的胡同里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关新再熟悉不过了。
他没有妻子,所谓的亲人指的是他的兄嫂,不过在关新的记忆里,瞎子从来都是独自一人的,他兄嫂养了一大群儿女照顾不过来,自然无暇顾及他,连他侄女也骂过他。
他是真正自由的,任去三五十里,十天八天,也不会有人注意到,一根竹棒,可以一直敲到天边,哒哒,哒哒……
瞎子会唱大鼓书,唱的时候,拉着二胡,一只脚有节奏地踏着木板,木板连接着鼓槌,敲击鼓面,配合着二胡和唱腔的节拍,唱的抑扬顿挫。探路的竹棒插在腰间,防止被顽童盗去——他为此摔过无数次跟头。
靠着唱大鼓书的本事,瞎子可以讨来一口饭吃,比许多乞丐强得多,这招致了许多人的嫉妒和陷害。
瞎子的哥哥来了,看起来十分悲恸,却没有一滴眼泪,比戏台上的小生演的还假。
“你就是死者的哥哥?”警察的问话听起来像审问犯人。
“是的”,那人刚才装作低头垂泪,这会儿抬起头回答。
不抬头还好,营养不良的四肢能讨得不知情者的怜悯,一抬头,脸上一条条发红的横肉绽放着,像是被人抽了几百个耳光一样红肿,以至于连警察也微微一惊,好久才继续问道:“死者离家多久了?”
“大概半个月了吧。很多时候他在本村赚不到钱就要十里八村的跑,有时候一两个月不回家,渴了就到水塘边喝水,都是常事,没想到这回就……”说着,男人哽咽起来。
警察问了话,录了口供,就走了。围观群众叹着气离开了,像是为瞎子的命运不公,又像是没有过瘾,心有不甘。
按照讲述的妇女的推测:“我觉得这是一件谋杀案,凶手抢了瞎子的二胡,把他推进水里淹死了。我断定凶手就在围观人群中,我要是警察,分分钟破案给你看。”
另一个妇女不同意她的推测:“听说是因为瞎子他哥为了缴税抢了他的钱,瞎子气不忿,自杀的。他哥嫂一家子十三口人,人头税都交不起。”
关新并不关心瞎子怎么死的,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小生。
匆匆吃过饭,一个人跑到戏台,后台里乱嚷嚷的,因为前面开场锣已经响了。
关新四处张望,但已经化好了妆的戏子们乱走乱叫,怎么也找不到人。
正焦急间,小生出现了,她已经画好了戏妆,同样的一脸焦急。
关新一看到她,心里的焦急一下子消失了。
她看见关新,先是一愣,接着也喜悦了,拉住关新的手臂往前走,来到一个中年人跟前,急忙说:“班主,你看这孩子怎么样?”
中年人看了关新一眼,立刻说:“行行行,赶紧的。”
小生很高兴,拉着关新来到化妆台,一边给他化妆,一边说:“委屈你一下子,我们戏班有个人肚子疼得厉害,正缺人……”
很快便化好了,她快速给关新穿上戏服,端详了一下,然后递给他一把刀,指着几个与关新穿着同样戏服的士兵道:“一会儿他们上场了,你跟着一块上去。”
话刚说完,那些士兵就鱼贯往前台走去,看到关新还愣愣地看着自己,小生急忙把他推出后台。
关新和另外三个士兵压着一阵紧锣密鼓上场了,在台上绕了一周,然后分别立于舞台四角。
小生一直在幕布后的角落里给关新打眼色,关新跟着她指的位置,总算站对了。
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关新的腿一直抖个不停,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
他忽然在人群里发现了父母,母亲露出惊讶的表情,父亲的眉头紧皱,只有旁边的妙彤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笑个不停。
然后又陆续上场了几个人物,一个老生,一个青衣,一个红脸大汉,轮流唱了半天,小生才登场。
小生在绕场的时候,对着关新嫣然一笑,使他突然增添了勇气,双腿停止了颤抖,同时看见母亲在询问妙彤什么问题。
小生也是唱,唱腔与她“被杀”时的叫声很不一样,叫声很尖,唱腔却很圆润,四平八稳。唱了一阵,回到关新身前站好,红脸大汉接着唱。
关新闻到一股香气,同时看见她被风掀起的白底黑靴子与红色裤腿,靴子的底很厚,她穿着靴子似乎更高了,关新仰着头也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
她的长头发用黑丝带束着,留着马尾,腰身笔直。关新在身后想象着她化妆后的样子,心想,如果她原本长这样就好了。
小生和红脸轮流对唱,她一走一动都拿捏得生动,那生风的刹那眸转,极好看极好看。
关新的目光随着她走动的身影移动,似乎天地间原不过一个人走着唱着,一个人听着看着。
唱着唱着,小生向后台走去,关新竟然鬼使神差地也跟着走去,刚走了几步,忽听台下一阵哄笑,小生也惊讶地回头看他,关新这才倏然恍悟,士兵尚不能退场的。
关新连忙退回原处,同时瞥见父母满脸愤怒,正拼命往人群外挤。
小生走了,关新仍茫茫然站在原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似乎也远去了,连红脸大汉唱戏的声音也远得如同群山之外,隐隐约约。
忽然,关新听到后台传来一阵乱糟糟的人声,一个女人在叫骂,正是母亲肖曼的声音。
关新急忙跑过去,往人群里挤,后台里站满了人。
只听母亲指着班主骂:“你以为我们关家是好侮辱的吗?你看走了眼,今天没个交代,我跟你们没完!”
又指着小生骂道:“你个下贱胚子,狐媚卖骚的,难怪大家都说,戏子是天下最下九流的,连婊子都不如,今天便看得出来……”
小生只是哭,泪水把她脸上的油彩都哭花了。
关新拼命挤进人群,刚要拉住母亲,便被她打了一个耳光,热辣辣的,“真是窝囊废,人家侮辱你,你也依着?一个下贱的戏子把你迷的,连彤彤都不要了,真是没出息!”
母亲的火气从没这么大,父亲看肖曼闹的不像样,话越说越难听,眉头紧皱,把母亲拉开,招呼一家人回去。
回到家,关新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小生哭泣的样子。
好不容易捱到吃过晚饭,父母都去招待客人了,关新又偷偷溜出门,再次来到戏台。
这次戏班里的人对他再没好脸色,严防死守不让他进去,急得关新差点哭出来,忍不住大叫起来:“你出来,出来啊……”
叫了半天,小生——不,只是演小生的那个女孩——已经完全卸了妆,眼睛还有些红肿,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
忽然发现出来的人并非自己要找的人,可又明知道就是她,关新呆住了,木然地把手里的戏服还给她。
女孩拿了戏服转身离去,在她消失的那一刻,关新脱口而出:“你去化了妆再出来,好吗?”
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关新只是在外面等,一刻钟过去了,还是不见她出来,满心的失望,正折身要走,小生却出来了。
一身的凤冠霞帔,黑色白底的靴子,使了油彩的眉目,像唱戏一样的走姿,戏袍被风掀起,露出红色的裤腿。
关新满脸惊喜地迎上去,低着头说道:“你,出来了。今天是我不好,在戏台上,不应该三心二意。”
“不,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自作聪明,让你上去的,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唱戏没那么容易的。”
关新对着她仔细地看,她也一动不动,大大方方地任他看。
过了一会,她叹了一口气:“那是最后一场戏,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走了。”
关新无比的失望,女孩强笑了一下:“我们是戏子,属于下九流跑江湖卖唱的,被人瞧不起。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地主家的独生子,前途无量,富贵不愁。”
她拢了拢垂下的水袖,转身离去,那生风的刹那眸转,极好看,极好看。
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碰到妙彤,她告诉关新,她听大人说,这个戏班是寨子为了这次庙会找来的,今天最后一场唱坏了,村民不满,扣了他们一半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