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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三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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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逃亡的途中。
我觉得你们大可能已经听腻了奴隶,奥利弗和垃圾山的故事。所以我直接简略过程。
我逃亡了。我有情报,有一次几乎逃脱的经历。有开锁技能。还有愚蠢的没有首先把我两只手都砍掉的敌酋。我需要做的全部,只不过是抓紧看守换班的一分钟。
我看着我的蛇。我的蛇看着我。
“拉碧斯你想要干什么,我身上没有发卡,不要用那种眼神狞笑着看着我......”它心慌地向后游走,舌头打结。
我一把掐住它的七寸将它悬空提起来,扳开蛇嘴拇指卡在最内侧的牙根。我把不停甩动抗议的蛇当做开锁工具,蛇牙的牙尖发出“吱——”的酸牙声在锁孔一转,缺损的锁就掉在铺满沙子的地面。
我松手,栅栏门应声而开,蛇掉落地上重获自由“呸呸”地拼命吐口水。如果它是条毒蛇当时一定会杀了我。
计划仓猝,但是来不及了。我必须被架上剥臂机失去其余三肢之前行动。
裹上能找到的最近处的巨大红白蓝三色蛇皮袋,变成一个只有下半张脸露在外的行走的茧。我还特别弄脏了脸,把头发拨乱从后往前遮住面孔,默默夹在排队人群中蛰伏,听着士兵的谈及我又越狱了的骚乱,我表现得像完全无关的人一样尽量不动声色,小步往出口的方向挪。
什么东西故意和我错肩撞过,我右手上封冻的浇筑金属遭到碰触。 “抓住她!就是她!”小推车上的人棍女人用眼神指着我尖叫。
卫兵的长矛立刻飞起,瞄准我的肚子,却由于距离划出抛物线掉落在地。其他奴隶们立刻炸开,像被激活的分子作起布朗运动,人群乱成了一锅加了曼妥思的可乐粥。
我想象着可怕的未来,这是勇气的养料:一发吹箭射中了我的腿肚,那酸软让我直接跪倒。五个彪形大汉无中生有包围扑上我的上空。然后我的手被扭到背后,腿腕骨被铁靴一脚踢断。
我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由于恐惧我甚至幻觉身后的追赶喧哗出现了马蹄声,然后很久才发觉那是我自己的心跳。
不要回头,拉碧斯。背后的结局是马戏团四轮包草,移动展览专用的兽笼里装着和半片野兽缝合的拉碧斯,咀嚼着沾着自己排泄物的食物与被褥(那些稻草)。在短暂的死前,在排异反应的高烧中,疲倦而痴呆的小推车女人2.0拉碧斯遭万人所指。
眼前景色开始更替。我跑过沙山里半埋着倾斜的巨大石像人头,鼻子都没有的帝王的破落庄严可悲又滑稽。我看到了倒塌的神庙入口。这些入口由横平竖直三根石条组成,近似矿井,门口站着猫头人身的雕像守卫。风滚草和我逆行绕过了我。
虽然无暇欣赏,但那时掠过充斥我眼睛的新鲜的风景,因为“这可能是死前最后看一眼”的觉悟而美得触目惊心。如果在这个时候被追上而死我是会满足笑着的,就为了这几眼红色沙土与垃圾以外的景色,为了文明与美,为世界的画轴曾在我面前展开。
我的肺变成了薄扁的一片,并且充满伤痕,每一次呼吸它都要毛剌剧痛地鼓起被酸液填满,腿的知觉已经感觉不到了。我在用两条木腿机械地前进。
一般来说我是绝对不敢放慢速度的,直到我拨开一片荆棘,月下微光好像包孕千百只萤火虫的沼泽,然后我惊呆了。
那是一片残垣断壁,雕饰粗犷而古雅,绝无仅有。枯竭的喷泉。乳色大理石上遍布錾刻极浅的涂金几何花纹。略微破损的婆娑织蔓把走廊围成拱门。前方人造树中的一棵摧金山倒玉柱地倒下横在前路,装饰珠玉摔落了一地,像金珠的泉。
我看见了财宝。整颗龙牙稍加修饰的弯曲大棒,和我身高等高的泰坦龙枪,包着主人骨殖飞灰仍恪尽职守维持死时姿势的全身重甲全部忠诚地插在土里,俯首皆拾——这是一处侵略的古战场,双方战死殆尽,然后埋于大沙暴。
然而讽刺的是宝石珍品对我来说反而是最没用的。如果铺陈的是一地食物,我都要更感谢他得多。生命尚不能保存,其他需求层次的奢求对我来说是笑话,腰缠万贯地一掷千金,因发现古遗迹而名垂青史。这些对我来说有什么用
由于我的体力和右手,就算铺地的是金银财宝,我没有一样拿得起。全部我都只能看着。甚至停留细看、稍微拾起拿在手里感受一下的时间我都没有。上次逃跑失败的后悔刻骨铭心,我不敢停下。
所以我咬牙,最后拿了一样唯一我可以拿起的东西——一本暗红色的金属镶边精装书。
请记住这本书。这本书在之后的路上雨水打湿又晾干,然后被我(为了估量能卖多少钱)粗略粘着口水翻开看过。这是一本诗集,它将会在以后的生涯里物理性地救我的命。
第三天夜晚我已经跑出了整个垢耻直径四倍以上的距离。完全超出垢耻范围追兵渺不可见:也许回收遗迹的财宝的价值已经超过了捕捉我。
但是我不敢停下来赌他们已经放弃追逐。暴雨打在我身上,像黑夜中看不见来处的鞭子。我的衣服很湿,沾满泥浆缠缚着腿想找机会绊倒我。我像垂死一样喘息每一步我都走得很艰难。
我看见前面的村镇。看见屋子里的灯火。然而一旦靠近就在“你是什么人?”“是不是小偷!”“乞丐滚出去!”的叫喊声中,被卫兵铁甲哐啷响着逼近驱逐。以至于我开始变成别人目光的惊弓之鸟。已经草木皆兵的我不得不重新加速,跑得筋疲力竭,却不敢停下来。
外面的世界依旧没有可以容纳我站立的地方。那些灯火不是我的东西。我的一生都在逃亡,在一个和下一个暂时栖息的鹰架上、某群人中间。我想我只能休息一次,那就是我死的时候。
最后实在跑不动的我踏进一间两栋制式民居用灰泥丑陋地连接、打通的建筑。在那之前,我听到的垢耻之外的所有人声,都是盘问、戒备和追杀——即使是现在,我擅于写诗,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语句,惊心动魄:
“买书吗,进来随便看看。”
半天以后我一手拿筷,下巴几乎要抵上桌面(因为没有右手端碗)开始干掉我的第六碗(赊账的)牛肉盖饭。给我添饭的青年对棕色皮肤干瘪紧贴骨点、犹如铁打的白发老者窃窃私语,恭敬得仿佛在请示下达怎么处理我的命令,后者目光要把我钉穿一样看着我。
我环顾四周。当眼睛适应了暗淡光纤以后,我发现这个房间,颜色多到令我擅于取色的眼睛当机。有人踢到了门槛从外面进来,身上背着要绘制刺绣纹样的绸卷。
这是一间绘画作坊。织着火焰西番莲、山岳脊痕的地毯图案全部由方形的不同颜色格纹拼成。一只巨大的凤凰用红墨水画在陈旧泛黄的羊皮纸长卷上,各种未完的书画作品的留白就像致密藤蔓从中令人透一口气的白花。
这里工作的成年人服装全部没有衣袖。他们的腕高抬悬空,以一种奇异的姿势,笔尖每一次触指都是鸟喙的轻点水,早恋孩童落在恋人粉颊上的轻吻——这是为了勾线时不蹭坏精美的已完成部分。
水钟发出竹子的往复吱呀。我发现这种无形的手牵连不断地扯着棉絮的覆辙轮回的声调有助人跌陷冥想,又不会如有词的音乐带歪绘者的主观感情色彩。
最近处的桌子,年龄和我一样的学徒伏案篆刻着橡皮章,他发出哼哧哼哧的削笔声。煮熬颜料的气味从窗外飘来,伴随着指挥劳动的吆喝声、碎块倒入水的“咕嘟”作响。
我所坐的桌子也是一张工作桌,有可滑动纵横垂直标尺,桌面稍微向我的方向斜倾,一半堆满闲置的纸卷和墨水瓶,一半覆盖潦草擦过的厚实灰尘。
我在意识到未来的预兆之前就爱上了这里。这里的风里有颜料俨稠如血液的气味,每一处颜色纯度和调和都超过我以前最心血的精挑细选,而编织得如此和谐,在低调黯淡、包容一切的羊皮纸底色上。我说了让我以后会无比庆幸又后悔的一句话。
“我想留在这里。”我说。
说完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把脸躲在牛肉盖饭的碗后面,目光偷窥对方反应。只是在那瞬间,我重新从冷笑的开口如刀的拉碧斯,又变回了怯懦面对长辈巴掌还是抚摸头的孩子。
我在等待着被裁决命运。在这个世界当教育结束以后,如果想要活下来,想融入人群扎根,你必需得到第二个名字,也就是职位。作为你称呼的前缀:
“老师珊迪布朗”。
“屠夫霍特品”。
“染匠布莱克”。
“蓄奴者奥利弗”。
第一个名字是无法掌主的天赐(天赋和性格),第二个名字是你选择成为的社会属性。被认可的前提是工作,得到工作的前提是有所擅长。
一个人的感情、经历、好恶对他人来说是一个听了以后半个小时就会遗忘的故事,所以没有任何意义,只有实干能力才能换来立足之地。
我想这里的主人已经猜到了我的逃亡身份、目见我无处可去。但是哪怕因为同情,他们想要包庇一个充满伤痕、断手的孩子,就算走程序他们也必须确定能力才能给予我工作。求职者有义务开出被留下来的条件。
“你会做什么。”所以画室的统治者问。
“我会分辨颜色!”我脱口而说,”非常准,把一幅画拆开我可以把他们还原成单色颜料。“
他的脸没有变化。两个青年学徒面面相觑。最后他们中白卷发的一个裂开牙齿嘶风发声,尽量柔和而谦逊、不对我造成伤害地说:
”这里的每个两岁以上的人都会。“我感到了铁壁一般的窒息。
我自幼所受的训练在”外面的世界“一无是处。并且因为缺一只手,浆洗杂务的工作我不能胜任。为什么要雇养吃一样多的饭,只有正常人一半劳动力的人呢。另一个白卷发青年的表情就像想要收留流浪猫,而始终说不出一个借口,气氛非常尴尬。
察言观色,我觉得他们在动摇着是否应该(已经仁至义尽地)把我赶出门去。我开始惊慌,绞尽脑汁,因为”我没有用“和”要被赶出我喜欢的世界了“的双重打击而快要哭出来。我决定白嫖了这碗饭就动身走。这个时候我的使魔蛇”嘶嘶“吐舌着来到我耳侧,冰冷地提醒:
”她会写诗!“
房间的所有人转过视线来盯着我。
”啊......对......我会的。“我说。
”写。“中年男人言简意赅,把羽毛笔和草稿纸推给我。”我不会写字。“我说。
背景的一个学徒对同伴做了手势,背过身无声忍笑。
”那么你念。“中年男人说。他的威严俨然书画世界的帝王。
”我......我......“蛇的眼睛从侧面看着我。作为冷血动物它永远那么残酷地理智,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摩拜尔的意指。
”宝石因不规则瑕疵裂痕而格外灿烂,
那就是我在你眼中看到的璀璨。“
我一口气迅速溜背出。画室里寂静得可怕。
”将甕中水晶幼童的双腕采撷剪下,
那对手是晶莹剔透最适宜的主花。“我说。
气氛凝固。大部分人互相看着交换眼神。
”寻死也可能是被死亡找寻......“我像尸体一样直挺挺,死马当活马医地自暴自弃继续说。”停!你不用说了。“中年男人说,”赛蒙拿卧具仓库的钥匙出来,带她到宿舍,从今天开始她是这里的学徒。“
心底一阵释然欢呼。我发青的脸上冷汗在刘海下聚集。握紧的拳头又冷又湿。我像突然泄气的脾气一样终于释放了绷着的一口气。
我那时候不知道这一句意味着,两个小时后和半夜各有追兵来问有没有看过一个黑红头发一只手的女孩,而中年大师均斩钉截铁地以“不知道”关上被律法特权保护的绘画作坊大门。
”被子,喏,枕头,你喜欢红色的还是蓝色的?这是绘画穿的罩衣,给你黑白格的吧,黑白格经脏。“叫赛蒙的红发涨粉色脸的雀斑青年不停地往我怀里丢堆得高高的东西,活跃而快乐,说话卷舌音迅速在嘴里弹动,像鸟叫。
他在走廊上把我交给黑长发的女学徒,留下嘱咐:“明天来领画具,先从勾线笔和墨水开始。你吃多少顿牛肉盖饭等你出师以后工资里抽哦!”
女学徒渥尔珢优雅地手按膝盖,弯下上半身拨发对我微笑:
”就是你啊,我们都听说了,那么小小年纪就能写出哲人一般的话和情诗,真是了不起呢。“
最后他们都走了。属于我的卧室只剩下我一个人。两坪的房间有四张床,桌上有伸降灯架托着油灯,桌子有四个抽屉,四分之一的墙角有矮矮的床和衣柜。我没有倒在松软樟脑香的空床上,而是穿着袜子直接躺倒在地板。
“知识改变命运,哈?拉碧斯?”蛇毒辣地放肆嘲笑着,“你给我闭嘴。”我翻身抓住它双手握着它的七寸。我不配这样的房间,不配躺在这样的床上。如果对犯罪的认定适用“不悔即不罪”的流氓逻辑,它刚刚诱惑我犯下了我人生第一次自己愧悔的罪:
那些诗没有一句是我写的。
它们全部剽窃自我在古迹里得到的书,来自于比我大四十岁的学者,而你知道我唯一的天赋就是过目不忘。
我通过抄袭获得了我人生第一个容身之地。它凝结成我的第二个名字,我的全名变成了“抄写者拉碧斯”。“抄写(袭)者”是罪名,不是职位,也不是种族,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