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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三上 ...

  •   太阳一视同仁地酷烈。我的使魔从半尺见方的窗子——碉堡眼望出去,亲兵正在指挥一群工人用制造净水。他们把酥松的页岩磨成粉末,中间掺进木炭,装订成沙箱。

      当腥臊味道的污水从一排排沙箱堆垒的最上层流过,架子下方的容器里就会淅淅沥沥装满看上去是无色的清水——这是一种“可以喝了”的心理安慰,聊甚于无。

      那条多嘴蛇一边看一边对我解说:“快来看啊拉碧斯,那群傻子为了一点水白忙半天,结果下雨了!”

      我正把波纹发卡插进关我的牢室的锁孔。稍微左转一点,感受手头传来的吊在绷紧细线上的重物秤度,颤颤巍巍。因为噪音的打扰,我的撬锁器件“咔”一声脆响断在了锁眼里。

      “你不说话会死吗——”我来不及把气生成旺火,就因视线扭转向窗口呆愣了。碧蓝的天空,和雨一起坠落的文字一列列排成垂直线。像筛子在筛洋洋洒洒针密坠落的偏旁部首。我看呆了。

      “在下字雨呢。”我说。

      摩拜尔语句依然辛辣:“笨蛋,那叫诗,多半是上层又抓了一个对教廷发表不满的倒霉穷酸,在烧他的作品集。”

      同一个故事重复遍数越多就越会失去效力,所以我不会讲第三遍。我要向你讲述清楚我与你初遇时为什么是那样的我,就必须讲我可笑可怜的第一次恋爱失败和其起因。我的感情是本来就如此扭曲?还是在长年的禁令里愈止愈燃?压迫力导向爆炸自毁的欲望?

      先把“我”放到一边,继续专注于拉碧斯的故事,我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讲故事的机器。

      十四岁的拉碧斯感到自己将会在牢笼里长久被关下去直到屈服。那几乎就是永远。有一天在特别的阳光下玩耍着好友莉莉探监的礼物,一个发坠,发现了它是空心的,然后拉碧斯从中捣出了两根发夹和一张卷得很紧的小纸。

      那张纸上画的是垢耻的地图。标注面积比我们日常只能活动的范围大三圈。莉莉甚至一个一个用蝇头小篆大小的黑叉标记了卫兵分布——她在怂恿我“走”。

      我看到这张纸的第一反应是马上把全图背下来,然后塞进嘴嚼烂。她的好意总是达到过分的程度,正因如此,我不能让这好意变成让她失去仅剩的一只的脚证据。

      我只有记忆一项天赋引以为豪。所以至今这张图的路网细节都鲜明详尽在我的脑海,像垢耻生活的烙铁新烫上去的溃烂的疤。

      至于发卡,没事干也没人监察的时候,我已经偷偷把牢房里的每道锁撬了又拆,锁好再拆。我撬隔壁牢房的门。撬捆干尸的榴莲般多刺的折磨柱子。撬简易的铁处女。

      当然卫兵前来检查时只能看见乖乖锁好复原成之前离开时样子的锁,和吹牛皮的我和我的蛇,并且偶尔狐疑锁看上去好像比上次看变新了,被谁摩挲得油光锃亮,没有灰尘。

      赋闲给了我时间思考。我苦闷如蚁爬地正式开始策划逃离,“根本不可能凭你自己突破防线”这句黑色幽灵般的话像雨后春笋一样,从石子尖划在地下的策划草图的各个缝隙里钻出来。

      我开始不抱希望地祈祷一个意外的变动、一个防线自乱的机会,但我没有意识到它来得如此迅即。大概是入狱的第十四天,我肚子贴地趴在青苔浸缝的地板汲取凉气,就在此刻听觉到外面正在发生骚乱。

      为了弄清楚正在发生什么,我用脸的上半对着瞭望洞口。随着一只角质剥落、极其发达的鸟腿向我迎面踢来。这种4d电影出屏般的体验惊得我本能后跌。再坐起来时外面传来迅疾龙的叫声——和“收复迷失土地!”的人类呐喊。

      大把胡子的白袍男人挥刀策鸟,喊“杀”着砍进有武器的拾荒者肉身。我修的地标塔是有用的。这里被外界发现了。我狂喜。

      “别看了,摩拜尔,赶快给我爬起来!”我站起来撑开马步,激烈地拍打身体两侧的灰,我的下半截看上去像圆规而上半截像企鹅。

      那条王八蛇唯一一次听话地一声不吭迅速爬上我的肩,缠在我的颈间。我们都沉浸在过节般的积怨大仇得报的快乐中,我们没有想到无敌而压迫的奥利弗也有吃瘪的一天,每一滴奥利弗的狱卒与士兵的血欢快喷涌,变成淋向地面的液体烟花。

      “恶人自有恶人磨啊,还愣着干什么,马上开锁啊,拉碧斯!”

      “我知道!正在做!”我近乎奢侈地,动作大力毫无保留地使用唯一一根发卡,因为我离自由只差这一道薄门,外面就是再也不用恐惧发的限量、不用恐惧任何东西限量的无尽的自由。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阳光,然后摔了一跤。在我面前放大的是锁子甲穿在阿拉伯长袍下的肤色驳杂的进攻者尸体,他压在十倍的踩过黑曜石、玻璃磨制茅尖和回火钢片武装的拾荒者尸体上。我应该忏悔,虽然不知道该像何人忏悔,因为我看见尸体的第一反应,是“可以从他们身上拿到宝物“

      这就是我唯一愧悔的。此刻的我眼里这不(曾)是人类,而是宝山。

      但是有这样思维的不止我一个,因为尸体都被收刮得狼藉而干净,在被解放奴隶们狂喜怪叫里搜索血泊良久,除了一身过大的灰衣,我只捡到一把弓。

      我第一眼就爱上了它。我把这把乐器外型的新玩具对准太阳,精雕细琢的透明角制弓身仿佛要消失在我手里。

      面前尸山尚只发出锈味,新鲜得像铁器抵在脊背的寒冷,它们还没有开始腐败爆发恶臭和粘腻的表面融化手感,所以让我误解战争与死亡都是轻飘飘的东西,就像吟游诗人所唱的功业一样,豪壮、令人血沸,而且美。但我最大的错误是以为,“我的痛苦只截至到这一天,从今天开始,痛苦的日子就到头了。”

      那时的我,的确是曾经有机会走向另一种命运的。翻找尸堆花费了大量有效的时间。如果我早四十分钟拿到弓,我就能在天黑前走出虞蛉虫的栖息圈。然后赶上收复者离去们的足迹,永远告别这座山谷。

      当时以为是寻常因而不知道争分夺秒。我到达离开垢耻的最后一步,垢耻最外圈巨大沙丘时,我看到红色流沙一样的夕阳被漫反射成蜃,沙漠接住落日的吻,天与地像一滴光液一样粘连在了一起。

      按图索骥的路程已经结束了。身前是红日照耀着从未踏入过的黑暗未知。而身后是离垢耻中心最远的一个熟悉窝棚,里面一定有可保安然渡过夜晚灯烛。去还是留。黄昏虫群的令人恐惧的金属细齿摩擦般的虞蛉虫鸣躁动着,比我勇敢者的背影挣扎着早已远成为沙上的缝纫脚印线脚的针头。

      我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决定转身回窝棚里去拿灯。当我臂抱着不肯放弃的弓,手托着满油的陶碟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走了两步就意识到我今晚不可能走出沙漠。脚陷进沙土里,骨传播细密的声音/没有窝棚四壁的遮蔽,风迅速把灯碟打灭。打翻的容器把一小汪油泼在红沙上,立刻被砈眼的沙砾吸收。

      我的“灯”太简陋,根本不能算一盏“灯”,因此也不能带我去任何处。

      我除了转身回垢耻边沿以外别无选择。除了现在看来的隐藏选择:把最近的窝棚点燃。连续的暴晒干裂的帐篷,垃圾山,死尸乃至活人,都是哺育夜间壮观焰火最好的燃料。冲天的火光必将把这藏污纳垢之谷在今晚照得亮如白昼。

      烧吧,烧得更旺一些,把我耻辱的童年和指甲缝塞满世界底层粪土的过去全部变成美丽的烟火,用人命洗掉耻辱身份涅槃。,从此学会在人前像贵族一样优雅地用小银勺轻击茶杯,对”你的出处和身份“的疑问故弄玄虚地优雅抿嘴。

      但是我做不到。“你的善良和恶毒都不够纯粹,所以才会痛苦。”我既贪婪那把弓,又胆怯做不到把所有爱恨过的生命连坐付之一炬照亮前路。我选择了回最近的窝棚在它里面过夜。蜗缩在被抛弃屋子的角落,我在身边点燃了一圈找出的十几个油碟,在火光的簇拥中,就像十几个火的婴儿精灵陪伴包围,怀着侥幸,我做了出生以来最长的一个梦。

      这把弓其实是神器,第二天,它显灵它认可了我,而直接让我平步青云成为勇者,从未尝试过的战斗轻松而利爽。我就此起飞。我有了朋友。有了归属的队伍和房子。我们在过期面包筑壁镶满糖块的房间里把酒言欢。直到我终于从梦的跌宕里摔飞出来——我的头发剧痛,像在垃圾堆里第一次感知这世界。我被打醒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瞎了一只眼的奥利弗。他脸色阴沉。我怀里的弓被手势命令不由分说地夺走,他们强行掰开我紧抓得苍白失血的五指。我被重新关到熟悉得讽刺的牢房——之前的那一件。”我现在要在里面待多久?“”奥利弗大人想出来该怎么折磨你为止。“门冰冷地关上。

      外来的游击兵像水一样洗劫垢耻,拿走所有财物以后,又像水一样褪得无影无踪。一切分毫未变。奥利弗的统治分毫未变。隔壁监牢靠墙壁的骷髅狱友头盖骨掉下来了被踩碎进泥土,除此和我已用尽开锁发卡之外,没有任何改变。

      两天之内的大得大失的打击让我愕然了悟了一个道理,世界上谁都不能拯救谁,既然人和人是互相的影响小如泼水轻波的荒岛,就绝不能怀抱幻想随着潮落岛会连接成陆地。直到重新策划扎实而按部就班的逃跑,被追兵和虫群死死咬着,倒钩舔舐着脚底。

      我早已学会不期待被任何人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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