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裔少女》kardar

54、特别章：记录是为了忘记

　　（胡乱画团线、横竖线井字格涂改的黑疤）（划线）的（划线）希尔瓦：

　　见字如晤。

　　我今天也向远方前行了。

　　在寄回来的明信片上尽力展现和风景阳光一色的笑容没有任何意义。

　　上次走的时候你骂我，你说我胡说，你是对的。

　　我走之前只是在报复社会。我蔑视一切美满而有益的爱情，我既是虐待狂又自虐至极，只想着拿这冰冷清醒的双刃刀锋刺进我们相抵的胸膛；现在我大彻大悟了，以前我做的太愚蠢了。我实际上难道一直希望的不是：我对你是一根中奖的冰棍签，是永远在你意料之外的让人生稍稍扬起的惊喜添头，此外拒不承负你的任何期望吗？

　　但是难道我就对你没有私欲吗？现在我这样矛盾地盲信着“爱”是通过“痛”这一契约联接两人，并反复确认来回滋生维系血管网的，保持书信刺激你，说些让你清醒然后醉于麻痹的大逆不道的词语。我甚至想厚颜无耻地直接问你：“你是期盼着被我伤害的对吧？”

　　说回我的发疯。对于人来说有两种现实，客观与主观，因为我们的眼睛不像动物一般长在头的两侧，人类的视角如此狭窄、存在盲角，人精神上的“视野”所体验到的一切同样都只是主观，发自主观的一切观察、感受、理解，都不可避地有偏误。在心灵创伤的条件下这偏差可以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它只认允那些契符特定情绪的证据，而拒绝和忽视其他信息。一个有着创伤黑洞的人无论从何出发总是会落入史瓦西半径，“九十九小姐死了就好了”那个质量无穷大的奇点在拉扯着我，撕扯我朝任意方向的脚步直到影子和光牛皮糖一样碎裂。

　　当我们说客观现实时，并不是说真的存在一个不经主体观察就绝对成立的外部标准，我们指的是与其他人的主观重叠、可以共同确认的部分。一个人无法在本质上独立界定任何事实，它必须要在其他的主观里寻求交互，邀请别人的现实进入自己的现实。然而我生来欠缺通达他人内心世界的途径，你又不回应我“建立交流”的请愿，所以孤军奋战的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修正我因创伤引力导致的视角上的畸变和倾斜。逼近你和九十九的事实真相原貌自然也是缘木求鱼。但如果允许我任性抱怨的话我只能说：你们都在做什么呀。你，喀绯，王子，空廷的每一个臣民，你们怎么能把”唯一没焊死在棋盘上可以活动的棋子“这么重要的任务交在我一个下层平民身上？

　　不过反正空廷人早就已经在犯下更不可饶恕的大错了。针对我们的教育简直各自是教科书般两大失误的活生生展览体。我问题是被限制、被禁止不能从事所爱。阻断行为力——即切掉手，然后在信息方面垃圾山围剿封堵，在杂音中寻找发光的字画是海底捞针，一旦确立一个“兴趣特长”后又开始童工与填鸭式的超负荷拙劣教育。开始感到幸福是从系统科学学习绘画开始的，然而早年在身体上造成的残缺使我再不能如没断过手之人那样作画；而你的问题是被强迫过度练习所爱，把快乐变成功利重负，“弹奏“这一动作从抒心的朋友成为抢走了你人身意志和自我的敌人，连肉身手指都被更适合弹奏地改造，最讽刺的是结果证实那改造是无需的、不科学的，手术刀口的疼痛只是白白徒然。

　　在我八岁以前，我被机器妈妈同时供给世界上最温柔的爱，和出于愚钝无知的最冷淡的刀锋，所以我只能爱上疼痛施予者，除此之外无一物能被判断依赖为爱；最终我也成为他们，让我的所爱之人领受周身失血过多温暖的（拥抱）凌迟。我像机器妈妈爱我那样的模式去爱你，牺牲，无偿，用期望的重压使你不会逃脱我的控制，因为那是第一个铭刻在我身上的稍微正面一点的感情。我在用我淡薄的玻璃地狱里最温情的感情去爱你，即使现在历经世情对我而言爱稍微被修正为观赏保护扶正，我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她好好过她现在的生活，而不是取代她重要的人掺进她的生活，我这样的手，任何触摸、改变谁的生活都是对她的创伤。

　　继续走向拥抱你看上去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看到的都是逐渐衰竭褪色的破灭的命运——为你燃起的一切同样因为你熄灭。不想打破别人的笑容所以我一个人就够了，对着你的脸撒谎强颜欢笑，鲜明沉重地感知自己在骗你，你的探视提起因为你始终不解我的冰寒感反而雪上加霜。病重时的第一反应是不要牵连你而不说“救救我”的切断音信消失都要被你视作无情——我曾经以为过你起码会感动呢。毕竟是曾稍微触动剥啄过彼此的外层的人。

　　爱绝对不应该是只带来伤痛的东西。总有一天我和你能找到不用割舍爱又不会互相刺伤的维系连接的方法，我们的结局一定是这样，我深信如此，不然你不会还停留在这里阅读这段话。因为爱是千百年来被诗歌歌颂为美好的东西，因为爱是常庸的普罗大众没有权利呐喊而用沉默重复确定敲打的回响。它绝对不会只用来将人毒杀。因为万亿倍于我时长的陌生人生愚坚地死死咬定判它为糖。所以我需要你维持飘渺的浊水中的红色血丝把它纺成线，我需要你相信一无所能的无头绪彷徨的我，为了真正的结局。

　　——你看我又在这样说不负责任的话了，说了以后又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地再次坠落到你的视野之外，一边骗你“绝对没问题”，同时因为笑着将九万五千种毁灭预知独自隐瞒，生绝望的疲惫。

　　其实这封信很早就应该寄到你那里了，可一旦落笔就会无法控制手的筛抖。我第一次打开信纸的时候坐了一刻钟写不下去第一划字，泪涌难掩，然后整个下午我都哭着趴在桌面看鼻梁内侧透明的水颗颗掉落地面。半圆的被灰尘吸收。

　　我觉得我已经开始害怕书写。不是因为害怕碰到不能触碰你的阶级界限，而是因为害怕失去珍贵深爱的东西。为了逃避印证它已经变质，明知是自暴自弃仍然永远不打开盖子看薛定谔的猫是否变成尸体。我没有任何正面的感情可以拿来献祭给你。我所有螂臂当车的想要把她拯救于孤独自我牺牲，全部都是蜉蝣撼树，唯一能给你留下的只有新伤痕。即使我会永远爱你，我爱你是因为你是我生命中唯一一场传奇。

　　爱不是孤独互为的根源。爱不是自蹈泥潭的愚行。爱不是不计代价牺牲，于是真的牺牲的孤勇。爱是什么我现在明白了，你知道答案了吗?

　　另外关于玛简塔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我前天把她忘了。这不是渣男哄骗老婆的赌咒发誓，我真的想不起她的脸了。

　　她对我的印刻的确是非常深的。有些深夜受到感召走出去，在夜风里走向门口的悬崖，我独自面对扑面世界的深海黑色气息磅礴的浩大潮汐，并且血管深底开始拍打响应无声喧嚣节奏的冲动。那是一种诱捕，或者一种感召。它在呼唤我前步，用我的光脚离开现在正踩着的滑凉水磨路板。对于远方兽吼和风啸汇聚而成的旷野味道的震鸣，我的心在恐惧中动摇，被感召战栗于令人浑身冻结的危险的美。但是在玛简塔身边的两年，这种呼唤停止了，我以为那是落鸟归巢。然后她对我说“滚回去”。我失去的不是同桌而是她刚刚在我面前展开就夺回去的世界。因为理想乡破灭了，空想主义的尽头终究是无尽的深渊，你刚刚明白你的道路是正确的，正确的道路就被截断止于起点。

　　玛简塔之所以吸引我并不是因为才华，见识，或者她说的“她所走的是正道”，而是因为她在楼上楼下所有的驯顺懵懂之中，唯独她拥有自我：她知道我身为奴隶时没有考虑过的东西，捡拾颜料时我视野里最不缺的就是棱角与殊异和鲜明到恬不知耻地美丽的色彩，并引以为耻，所以我不知道一种同样自信到无耻的纯色可以如此强大、肯定、自豪确凿地声明自己，白灼如太阳地熠熠发光。我爱玛简塔是因为她拥有“自我”。

　　而我转而爱你是因为冥冥中感应到你身上更精确一步地存在“拉碧斯丢失的自我”......

　　“嚓——”地裂帛的一声，在寂静空气中和丢下一颗炸弹没有什么区别，我一只光脚站在木凳面上右手还拿着笔左手直接把墨迹未干的信的半成品撕了下来揉成一团。

　　“写得越来越不像样了——思维混乱，词不达意。她拿到只读得出一句总结‘我们所知的日常是无数连续发生的蠢事’。”

　　我向后仰在椅子里抬起头看天花板上的污渍，半天以前我就在写现在被我撕裂揉皱只剩半溜页眉的上一封。然后是昨天晚上。地面上、写字台下面的纸篓里已经堆积如山全部是被墨水半染的废纸团——反正写多少遍也不准备真的点发送键向她寄过去。大概两天前我写着写着就惊恐万状地突然发现我记不起玛简塔的脸了。

　　这并不是因为写信对我而言的“忠于希尔瓦”的修戒祈祷作用显灵了，我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可能的原因。因为那页书。因为我把一直在脑皮层间隙跳动的名为“玛简塔”的血栓实体化到了书页上、前天还给它写了文字设定，所以我忘掉玛简塔了，从我永固的记忆中删除的方法就是写，我是画师不是写手，使用不是自己颜色天赋的力量写多少出来就会忘记多少，我一开始就应该抱着这样的觉悟写作的。

　　我决定这是我注定失败的写信的最后一次尝试。我决定再也不emo了，如果我继续emo下去你们肯定会说“哎呀散了散了不用看了剩下的全部都是在emo。”就在这时，画坊沉厚的木头门被轻轻叩响了。

　　“拉碧斯！”小孩童稚的嘻嘻哈哈声，“镇上魔药局开张开擂台了！武打擂！第一名的奖品是延寿十年的金苹果！”

　　我直起身，像每个家长对孩子勉力装出很兴趣的样子笑着给钢笔盖上笔帽：“那很好啊，第二名呢？”

　　“第二名......我想想。老局长的秘密传家之宝，对正常人来说是毒药，但让哑巴都能治好说话的钩吻草。”

　　我的笔”啪“地滑落地上摔折了笔尖。只有我很小的时候才会犯这种错误，画师拿笔时不是稳固如磐石夹紧在指尖就是立马放回保护套的。一小汪黑色的墨水像过久淤塞的干涸血泪一样，蓄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