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裔少女》kardar

30、十一上

　　写到这里我第一次因为恐惧未来而停下来。以笔下此时为“现在”，划分出的“未来”是非常令人恶心的。那并不是高雅的邪恶或绝望，而是像两个月没人打扫的暗绿色浑浊长毛的水族箱一样恶心。像放置太久生霉的吃了一半的蛋糕一样恶心。像油泼在下水道的热气激起的恶臭和四散逃游的白蛆波浪一样恶心。如果能够保持一个塑造尚好——因为完全没有着笔——的芙罗珊（希尔瓦），也许故事就此停滞断在这里是更好的选择。一切颓唐、犹豫、胆怯和在目的门口徘徊，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弱。

　　那爱真是世界上最让人变弱的东西了。

　　但是“他”对我说，拉碧斯，你的旅程还没有完成。

　　我被砌在自己大脑内固体一般的冷水墙里，与八咫镜的连接已经蒙尘，我却第一次幻听见他的声音。我往后退缩，乌鸦的爪子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推抵到冰冷的水墙上。

　　——我卜筮你不会死。你身上被他们强行烙印下的关于我的污点还没有清除，你的旅途还剩下一半。声音直接传到我僵死的脑内，他又变回年轻且可怖的单眼的样子，另外四个连串的红瞳像歪斜的珠子镶在眼眶烂肉中：一切在青黑色的流动的金属玻璃般的冷水中。

　　时间回到拉碧斯和过去的同侪吃饭的饭桌上。我的杯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服务员立刻蹲下，把手小心伸向那个破裂成锐角的玻璃蓝盏，让我们尴尬地意识到这餐具的贵重。“怎么了，要不要叫服务员重新拿一杯？”对面的长脸长须者问我。我仍然呆在原地，完了。我知道挤进她身边的九十九尾是什么人了。

　　所有自杀者都是英雄，所有自杀未遂的人都是诚实的懦夫，所有宣称自称自杀未遂当作人设的人都是阴谋家，拿生命和伤口当炫耀的。九十九尾，靠被害演说出名的那个女人，“她是不是还唱歌。”我愕然坐着机械地问。

　　答案是肯定的。

　　离开人群，我“刷”地甩脱风帽，一头灰色的乱头蓬松下来，原本吸走所有光，决无反射光泽的煤黑色长发已经化成灰烬色，发尾逐渐渐变红浮现鳞片变成攀缠的蛇头。我用拔下来的盘头簪子的塑料珠串一端搔着发缝斑秃的头皮时，这蛇就一边盘旋一边左右躲着发簪。发丝贴着刚才藏在阴影里的我脸颊上半部分的裂痕，挂在那疤痕上，如果我以这副样子示人，肯定没人认出我是拉碧丝。

　　我毁容了，失去外貌一项资本和不再与”她“面目相似，说不出是哪一个比较伤心。

　　我马上走进最近的音像店。这是一家盗版店。街头多的是人卖假画，他们从来不卖冷门画家的原创作品，只卖名画仿品，包装打着“遗失的明珠：十年绘画遗珍大合集”实际上分辨率一墙大的原作仿品只有窗户大小，他们根本就不懂绘画，大师在地窖避开人群特定的湿度斟酌地让墨线浸染一切，那才是绘画。

　　但是人类不爱看完整的作品。像老迈的牙齿脱落者或者婴儿或者猪一样，他们爱吃煮烂的碎屑和片段。所以这种街边小店应运而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女侍对我的气味捏着鼻子挤出微笑。

　　她问我名字。赤雪这个名字不可能再用了。搁置了三年没有经营，路人对赤雪的赞美先是全部变成了嘲笑辱骂，最后变成“不认识”。于是我说我叫谣，谎言的谣。

　　“给我录像带，九十九尾表演的录像合集。过去三年的。”我把比钱更贵重的垃圾芯片排在案桌上说。

　　镜头从白粲明度降下来，光转柔和，故障雪花温柔地聚焦成线分割着画面。

　　一个白色长发的戴帽女人伸着褴褛的酱褐色衣服，衬托得自己哀婉惹人怜，除了我看到衣服的一角还带着“鼎鹤坊”（这个世界的guci）标签。

　　她佝偻着，几乎是匍匐着，故意露出手腕和一节小臂缓慢爬上台，对着路过的每个人骄傲地翻开露出浅表但任其腐烂不去治疗的伤口。

　　“我的名字叫九十九尾。”她长着幼童娃娃的脸，除了她黑洞般眼神贪婪地乞怜攫取着每一个人的情绪，仿佛闹市的乞丐看向每一个钱包。

　　九十九尾说着说着抽抽嗒嗒了起来：”我被抄袭的那天天在旋转……我的世界破碎了……她知不知道那首歌对我来说是什么！“

　　她拿下了帽子在双手里恨恨地揉捏形变，观众一阵惊呼。原来是一对巨大的耳朵，令人毛骨悚然的野兽的耳朵在她头顶竖起。

　　”天啊！快看啊！这就是那天我在手臂上自己用匕首造成的伤口！我不敢穿红色以外的衣服了，因为我的血会一遍又一遍染红我衣衫的每一寸！“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的脐带！被活生生地从我这个母亲身上扯断了......用剪刀......用指甲“她向后倒下，似乎昏厥过去，背后当然有事先准备好的绸缎垫子。台侧的鼓乐队开始齐鸣出煽情的歌乐。

　　”——所以赶快杀死她！就是她抄袭的我！我的世界不干净了！被恶意污染了！我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她指着打了红叉的巨幅被控诉者的画像，尖利得像刮玻璃一样歇斯底里的叫声。人群掀起嘁嘁喳喳的微澜。

　　......“太假了，傻子才信....”我盘着交缠压迫有些发青的腿，看着放映屏上她呼号哀叫的大脸。她站在和我一模一样演讲过过去的地点放屁。

　　台下有少女哭了，初中女学生们挤挤攘攘的冲过士兵警戒线（她甚至还雇了保安）向她奔跑，去拥抱她。“傻逼！”我说。你放心，她以后会自己成为抄袭者，她去自己偷别人的梗概的时候，会自作聪明到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令上一重变为梦境”改成“令上一重变为现实”，黑鸟改成白鸟，反转180度的抄就不是抄了。狗仗人势仗着粉丝们的势双标，我抄他人笑哈哈，他人抄袭我自杀。

　　然后她下台了。随着夹杂糖果的彩色礼花向观众爆炸喷出，再上台时的她是直着腰板走上来的，换上了光鲜的全套带裙撑lo裙，脸上和假发上扑了粉，瞬间从”每个少女都会怜悯的样子“变成”每个少女都会羡慕的样子“。

　　”都这样了你们还觉得刚才她表演的是真的吗？啊？你们还可怜她吗？你们还相信她吗？“空荡荡只有冷光的放映院里我跳了起来，对着空气做着手势，手指画面指手画脚，恨不得我在画面里。

　　她当自己是愚弄世界的妖姬，而且相信已经得手了。她阖眼，低垂睫毛，用如蜜如饴的声音说：

　　”还好，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对我伸出手了，我能有今天的演讲，也要拜她的技术和人脉支持。在我只有一百粉的时候。有着十万以上信徒的她。”她甜甜地微笑着，把白蕾丝手套的手伸向摄像头，画面扭转，向着她婷婷走来的是一个蓝白色身影。

　　我脑子里才是真的”轰“地一声。

　　我感到很烦闷，要把硬痛过热的心脏变成方形硬块（灼烧的煤炭）自咽喉呕吐出来一样。希尔瓦（芙萝珊）对九十九尾报以微笑。我脑子里的声音嘲笑着：“你刚才说了，信的人都是傻子。”

　　转过身，我掐着蛇的七寸，剧烈摇晃吼道：“是不是你在我脑子里说话，我想问很久了？”蛇被甩动着三角头颅吐出无辜的白色泡沫。

　　剧院风化墙壁不能再吸收回声，让我缩着脖子发现我的声音好像太大了一点，缄口以后我的怒吼回声一直一直一直在苔滑的漆绿色房间里重复回荡。垂死的蛇在被掐死之前向指着的方向点点头颅。

　　我看向垫在座椅上隔离灰尘的纸张。那是一张被我的屁股坐得凹陷的通缉令，上面画的人像模糊又破碎，那是已经陌生的黑头发的我，文字标注圣女以3000缪悬赏砍的下的我的头颅。下方血红色的是特别注明四个大字：“格杀勿论”。

　　”人有高低贵贱，我身上的同一道伤口当然值不得乐坛新贵身上的伤口。我不是什么被害人创作者，我这个贱民至少我让她痛苦和恨，这很值得了。“我手抚上下巴说，品咂着血液的酸楚味。她这样地位的人，这样涛阑的大海，居然会因为我这个小小的石头奋不顾身的投身而掀起波澜。我早就受宠若惊了。

　　她为什么痛恨我呢，明明当时立即杀了我，我绝对不会还手。

　　以歌命为借口。我在她最安然平淡恬适的时候以接近她为目的伤害她。又在最迷惑，惊诧，心跳激动的时刻离开了她。

　　而我的梦，每晚入梦的水蓝色，还未变成希尔瓦的芙罗珊，每一夜她的脸孔谴责我，伴随着印在记忆里的她的每一首歌，使我由期待梦见她，变成恐惧梦见她，最终麻木翻身放任她漂浮。

　　有一夜，我在垃圾场的星斗底下快要忘记她了，突然左手沁凉地刺痛。长期关闭知觉，我连抬手看手背这一个动作都感到虚浮。于是被夜晚唤来的芙萝珊幻影半身化光，一枚看上去甚至清凉优美的透明水蓝色指环内侧方钉死死地凿进我的左手无名指：

　　“为什么不继续接近。为什么离开我。”她的幻影脸蹙着，几乎是我不来造成的疼痛已经超过她正忍受、渴望我从中拯救她的疼痛。自我记忆觉醒知道”她“的身份那天起，白天就会变为栖息在我左手无名指的光戒，无形也取不下；

　　但是真正的圣女大人对我有这种感情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身边有着那个靠装演上位的骗子。我梦里的蓝色幻影必然是我自己对姐姐愧疚的投射，真正的”她“一定尚在不会缺我一人的鲜花簇拥中。因此我木然得坦荡。回避三年对我来说如同一瞬，直到那双外来的狐狸爪子在我行尸走肉的心脏外壳上挖出一道抓痕，翻露出跳动的名为疼痛的新鲜血肉。

　　然后我蹲了下来，玩味地戳着那块从胸腔掉到地上已经生锈的故障肉块：”哎——？原来还是会有感觉的.......“

　　荧幕画面上合唱的芙萝珊和九十九尾笑得甜蜜，我果然对陌生的九十九尾充满恶感，但是我还是说：

　　“真好啊......她身边已经不缺其他人了。”我咧嘴笑着。

　　真好啊。我苦恼了这么久一筹莫展的如何接近她，原来只要躺在她身边露出故意造
　　出的伤口就可以了。芙萝珊，你太好骗了。上次对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