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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溺亡(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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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李正阳平躺在床上,一条腿挂在床外,像那天一样盯着天花板,但他看不到,屋里漆黑,没有开灯,电子表滴了一声,现在是晚上十一点。窗外有些似有似无的烟花声,楼下一颗橙色的路灯下两家人正在挥手作别,李正阳的父母在客厅开着电视看春晚,主持人话音一落,传来观众鼓掌的声音,热闹的音乐再响起来了。枕边的手机嗡的响了一声,随机亮了屏幕,李正阳抓起来看了看,竟然是陈易寒发来的消息,他是八百年不用社交软件的人,怎么会忽然想起来给他发消息了?
“新年快乐”
从他们上次在网上聊完的记录算起,已经有一个月了,他们天天见面,但几乎从没有用过手机聊天。空荡荡的聊天里只有这四个字,但是李正阳却觉得一阵心暖。这股暖流来路不明,一半的他仍然循环播着那天的关门声,和陈易寒消失的在门后的身影。而另一半的他则盯着那四个字傻兮兮的捂住嘴笑出了声。
“你也是”
他回道。但两手的拇指生生悬停在了屏幕键盘上方,一种冲动告诉他别结束谈话,继续下去吧,今天是除夕呢!可是他犹豫着不知讲什么——在李正阳屋内黑暗中片刻的寂静里,有一个老旧的已经对当下的他们来说不值一提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边缘,他们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他将那个念头改造了一下,变成这一句庸俗的话语,省却了他最想知道的的关键词。
“我爸妈离婚了”
又是这么简短突然的一句话。李正阳觉得自己在黑暗里看手机久了有些眼花,但陈易寒确实是这样发来的。李正阳一点也不了解陈易寒那个房地产爸爸和护士妈妈,他想象不到任何关于这个话题他所能表示的来接续这个话头,紧接着他感到胸口一沉,这是责怪自己的斩首刀落下来了——“没有所能接话的”?这就是你作为他的朋友看到他悲惨的家庭以后第一个拥有的念头?
你还好吗?
他面无表情地发出了这句话,这有些故作态,可是他明明很关心他,却不由自主地有莫名的疏离感,仿佛手机那头的人忽然陌生了,当他谈起他的家里的事情时。接着是二人长达十分钟的沉默时间。李正阳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上一句话的撤回时限,所以他无从得知是否自己说错了什么,或是陈易寒厌烦了他故作态的假装好意询问。
他们其实很早就想离婚了,因为我爸出轨了。我妈想离,但我爸一直不理她。昨天他们来看我,我爸打了我妈,我妈一根肋骨断了进医院了,我今天去医院看她,她说我爸再打断一根她就能诉讼离婚了。刚刚我在医院逼我爸离婚,他答应了,明天就离。
过了那么久,陈易寒的名字旁边终于亮起了红点,他发来的这段话李正阳来来回回看了好久,把每个字掰开了揉碎了看李正阳都无法想象这样的家庭生活,他不能想象,因为他有一个父母正坐在一起笑着在客厅看春晚的家庭,一个母亲会给他从衣柜里抱出冬天的厚被子,父亲会蹲在卧室的暖气片下检查供水的家庭。
这不在他以往的全部经验之中。
你今晚能出来陪我吗?到我家来
一个普通家庭的普通高中学生从没有做过在除夕夜离开家去另一个父母刚刚离异的同学家的事情。他便不做多想,打下了抱歉的回复,但是急忙删除了,他望了望门口客厅透过来的暖黄色灯光。
要是麻烦的话就不用了
手机紧接着振动了,陈易寒发了这条。突如其来的羞愧感淹没了他,尽管大概率是没可能的,但是抱着“不能让他失望”的想法,他还是缓慢地踱步来到客厅,将“自己有一个父母将在新年第一天离异的同班同学正一个人在家”的故事半真半假地讲给了爸妈。兴许是除夕夜和春晚的锣鼓喧嚣作为背景,他们只是短暂地嘘叹了几句,不仅没有疑问,甚至赶紧让他去陪陈易寒。
“阳阳,让你爸开车送你吧!”妈妈在客厅喊道。
“不用不用,我骑车过去就行。”
“什么骑车啊,大半夜的不安全,爸爸,你开车送他啊!”
李正阳拗不过妈妈,还是让爸爸开车将他送到了陈易寒家的小区门口。这让他愈加有了愧疚感,他不会轻易卸下这感觉,或许拥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因为过分敏感,但是挥去它就感到不那么道德了。如果他坐着爸爸开的车来到陈易寒家楼下,你没法不叫他俩感到不自在,所以为了仅仅让一个人愧疚,李正阳叫爸爸别开进小区去,他就在这里下车。
车尾灯在路口转弯处消失了,李正阳飞跑进小区,左拐右拐轻松来到了楼下。
我到了
他给陈易寒发去消息。他在门口听得楼上关门声,紧接着是有节奏的下楼脚步声,留给他几秒钟想象应该站在离防盗门多远的位置,想象开门的声音以及他的面孔。他的心被攥紧了。
然而那一刻再普通不过了,陈易寒开门的声音并不大,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开了门,陈易寒的黄头发乱糟糟的,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神色,但看到李正阳,还是牵起嘴角来象征性地笑了笑。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说。
可我确实来了。李正阳在心里说。只回给他一个勉强的笑容。
“那边在放烟花。”陈易寒抬起头。
是的,东边的高楼中间隐约可见烟花炸开后落下的多彩火星,这一个是红色的,下一个是绿色的,接下来是像碎星屑般一瞬即逝的金光闪闪。彩光纷纷反射在玻璃窗上。像水面。
李正阳看向他,他脸上并没有烟花的彩光,只有一星半点橙黄路灯的余韵。
陈易寒大衣从口袋里掏了掏,掏出来一盒烟和一个打火机。李正阳假装没有看到,假装还在抬头寻找已经不存在的烟花。但是陈易寒没给他假装的机会。
“喏。”
陈易寒夹着已经点燃的一根烟,把烟盒递给他,里面几乎是满的,白色的烟屁股整齐地挤在烟盒里。
他本想说,谢谢我不抽烟,但这句话像是卡在了他的嗓子里。他把这句话说出来的过程快速地想象了一遍,听起来差极了,像老套,很良好,很…生分。他不想他们的距离因为一根烟就此拉开,或者限制了他能够前进的距离。
他犹豫了一下,抽了一根出来。
“你要在点燃的同时吸一口才行。”陈易寒说。
他把烟含在嘴里,陌生的纸触感贴上了他的嘴唇。陈易寒贴心地凑上前用嘴里另一根烟帮他引燃,他在电影里见过的场面…可是哪一部呢?
他意识到自己在陈易寒退回去之前一直注视着他的鼻梁和睫毛。
他们安静地吸了一会儿。路灯闪了两次。一只白色野猫跳上垃圾桶。有人在遥远的地方放了挂鞭。李正阳的电子表响了。十二点整了。
“十二点了。”
“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他们扔掉烟抬起头看着对方。
他们迎来了第1.5个吻。
那个存在于李正阳头脑中的卫生间之吻之后,他们相视笑了。嘲笑对方一嘴的血迹像是刚茹毛饮血的野兽。
他们似乎都没把那个吻当作什么欲望和泛滥情感的目的。这只算0.5个吻,因为李正阳认为这有且仅有他一个人知道,这存在于他的脑海里。
但这次不是——他们互相注视着,真实地触摸着肌肤和头发,抚摸着对方的脸庞,好像这样的距离才是他们一直渴求的。细微到可以嗅到对方发根处残留的洗发水味儿,可以从对方口腔里品尝刚刚同自己一样的烟味儿,鼻子蹭到对方的脸,舌头在滑动时舔舐到对方的虎牙,口水沾到嘴角上流下来,对方的牙齿抵到自己的嘴唇硌得发疼,鼻腔里充斥着他的味道,手伸进羽绒外套环住他温暖的后背,隔着毛衣抚过他的身体,一方试探着睁开眼睛,又急忙闭上,双双沉浸在隐秘私人的黑暗里,站在无人的小路上一盏路灯照不到的旁边,在遥远的鞭炮声中,在新年的一刻,持续着短暂的虚构的总有终焉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