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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少女梨花 ...

  •   1、一对璧人
      护国将军战死,举国哀悼。
      几日后葬礼上,他在战场救过的绝色佳人撞棺殉情,再次轰动全国。
      皇帝现场下旨给了痴情女子一个名分,将她与将军合葬。
      三层之外的送行百姓中,村女梨花抹了抹眼睛,想哭却眼睛干涩,只剩下叹息。
      她也爱将军,也想给将军殉情成为记在史册上的人,可是她没这个资格 。
      “一个是忠义两全的护国将军,一个是倾国倾城的才女,这才是说书人最爱的传奇啊。你呢,这辈子也只配和灶台衣服打交道,别痴心妄想了。”
      知道她心思的娘亲打击稳准狠,把她仅存的那点奢望都给灭了。
      梨花低了低头没说话。
      三年前,将军在梨花的村落养伤休整,借住的正好是她家的房子。
      他在那住了半个月,连话都没和梨花说过几句,等走的时候却把梨花的魂儿都给带走了。
      相貌平庸,才情全无,没有好的出身,也没有惊世骇俗的想法。这样的人,连爱慕他都是对他的侮辱啊。
      2、相亲
      梨花十七岁了,说媒的人踏破门槛,梨花从窗缝中偷偷看出去,恍惚间以为自己是个抢手的香饽饽,她低头从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小眼睛和凸嘴巴,又抬头看了看大饼脸满脸横肉的提亲对象,狠了狠心走出去,端起一盆水泼了出去,将正说得口沫横飞的媒婆泼成了落汤鸡。
      “我不嫁,都走吧。”她摔下盆子叉腰做悍妇状,“我昨晚做了一个梦,神说我是护国将军夫人的命,你们这些阿猫阿狗别来高攀。”
      一番疯子才说的话把在场的人唬得不轻,嚷嚷着这丫头一定是疯了,便跑了。
      她心里得意,为自己的勇气,一扭头看见拎着棒子的娘亲站在门口,红了眼睛。
      娘找了人把她架出去,按在了长凳上,抡圆了膀子开打,一边打一边骂:“孽畜,还不快从我女儿身上走开!”
      娘亲说她中邪了,要用这种暴力的方法把妖孽吓走。只要人类足够凶恶,妖孽都不敢靠近,这是娘亲的歪理。
      围观的人有几十号,吵吵嚷嚷着,说光看就知道这娘是下了狠手,在一旁龇牙咧嘴替她疼。
      梨花咬着牙不吭声,生生挨着,十几下之后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等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娘守在身边看着她,看她睁眼之后冷冷地问了一句:“乖乖嫁人不?”
      梨花只思索了一个眨眼的功夫便摇摇头。
      娘没吭声,起身端了一碗水过来,梨花以为是给她喝的,感激地伸出手,娘的手却绕过她,直接扣向她受伤的屁股。温凉的水迅速渗向伤口,疼得她熬的一声惨叫,再次昏了过去,昏迷前最后一点意识终于明白了——那是盐水啊。
      3、梦中重逢
      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离开了家到了一座山上,从头到脚被裹成了粽子,正无意识向山顶走去。一路走一路看,终于在一块巨石前见到了一个官差模样的男人。
      “怎么才来?”那人看到她来,不耐烦地向前走了几步,将一个饭桶放到她面前:“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每天给他送饭。记得,不准拿下头巾,不准和他交流,连只笔都不许给他。”
      “这是什么?”梨花迷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烦躁地抬起手扯头上的灰布,一下子触碰到下面的肌肤,动作一下子顿住了——满是疤痕,是烧伤了。
      “送饭的死了吗?”梨花正茫然,巨石方向陡然响起咆哮声,吓得梨花一激灵,本能地拎起饭桶跑过去。
      近了才发现,这是巨石挖空后盖成了监牢,三面坚石一面铁栏杆,里面关着一个男人。
      她低下头把桶放到栏杆外后退开他的视线,那人粗鲁地打开盖子丢了出去,从里面拿出和馒头和菜狼吞虎咽吃下去,吃了几口之后明显被噎到了,胡乱抓起酒壶仰头往里灌,又呛到了,剧烈咳嗽几声之后涨红了脸。
      吃饱喝足了,把饭桶向外一推,只留下酒壶。他抱着铁栏杆坐下,一边望着天一边喝酒。
      梨花低着头过去收拾碗盘,刚将最后一个碗收起来,眼前便出现了一只手,他亲自把酒壶递给了她。梨花记得官差的嘱托,低着头接过酒壶,手却忽然被人握住,她惊愕地抬起头,看到披头散发的男人坏笑着抓着她的手向铁栏杆砸去。
      碎裂声在耳边炸开,她的手在撞击和划伤之间迅速交替,她竟然分不轻哪个给她造成的伤害更大。
      “你输了,走吧。”他玩完自己的恶作剧立刻没了兴趣,摆摆手撵她走。
      梨花却被那个熟悉的声音惊住了,身体僵在原地不动。
      那个声音是将军的吗?
      “怎么了?”男人在里面转了一圈后发现了呆在门口不动的仆人,又走出来挑衅,“没人告诉过你规矩吗?不管我做什么都不理我,离我远一点,一但和我有了交流就出局了。”
      他说出流氓的规矩,他和某个与他有过约定的人一起定下的,如此无赖。
      可是梨花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他散乱长发下真实的容颜,他真的是她日思夜念的将军。
      他不是战死了吗?怎么会被关在这儿?
      她还没想明白就被官差拉走了。
      她被带到小树林,一把剑毫不留情斩下来。
      4、被逼婚和反抗
      猛然惊醒,幸亏只是个梦。翻身,屁股撕心裂肺地疼,她回忆起梦中的场景,竟然存了荒诞的想法:她没死,将军是不是也有可能还活着呢?
      “死了,那只是你的一个梦而已。”月光下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是母亲的。
      “为什么他在我的梦里是被关起来的呢?”梨花问。
      “因为你们扭曲的爱呀。”母亲回答,“皇帝亲自下旨给他办了冥婚,他不愿意。可皇帝的旨意,阴间也是要遵守的。于是他被关了起来接受惩罚,要不然妥协,要不然被生生关一百年,不和任何有意识的生物有情感交流。他能做到无欲无求还不发疯,神就放了他。”
      “强盗!”梨花气得直骂。
      “听娘的话,放弃他乖乖嫁人吧。”娘又开始给她洗脑。
      她想了想,摇头——她还是爱将军的,怎么都放不下。
      身旁,娘叹了口气,伸出手覆盖在她的眼睛上。她透过指缝看到了月光流转,意识越来越模糊。
      “送饭的人死了吗?”又是一声咆哮,她被吓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拎着饭木然地走向巨石打造的牢笼。
      又回来了吗?
      她看了看和之前一样暴躁的将军,又扭头看了看神情莫测的官差,再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
      她想了想,走向将军。
      还是和之前一样全程低头,等他狼吞虎咽开始吃饭后,她假装走开,避开了官差的视线,偷偷撕下一截衣角,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出局者,死。
      她想要写得详细一些,奈何布和鲜血都不够用。只得仓促画了几个,做完后慢悠悠绕了回去,用长袍遮着将布塞进了空酒壶,放到了她跟前。
      他正好被噎到,急忙抢过酒壶往嘴里灌,一滴液体都没流出来,只有一块灰色的布,他怔住,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回视着他的目光,眼神沉静。
      他忽然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声,捂着胸口闪回到了监牢的阴影处。她慢慢悠悠收拾好东西,走回到了官差身边。官差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走过去看了看将军,他已经趴在床上睡着了。
      “做得很好,继续!”他走回来,对她说。
      转过头在自己的账本上记下笔记:今日怒一回。
      梨花想起娘亲说过的话:要无欲无求,一百年才能赢。
      如果被现实逼疯了,就算熬过一百年也是输了。
      该怎么办呢?将军。
      她拎着桶下山,绕了一圈之后躲过官差的监视又出现在了可以看见将军的角落,他恢复了彻底的孤寂,手里拿着她的那块染血的灰布怔怔地坐着,望着天坐了许久许久,忽然间爆发出嚎啕,大声骂着把他关起来的人。
      他终于知道了他百年孤寂唯一的乐趣,竟然是累累鲜血绘画而成的。
      官差被惊动了,远远地看了一眼,拿起粗笔在账面上重重记下一笔。
      他,又犯戒了。
      无欲无求,无欲无求啊。
      5、前世孽缘
      她这次醒来沉默太久,以至于娘亲在她发呆一个时辰后才发现她醒过来了。
      “看到他疯疯癫癫的样子,是不是不再爱他了呢?”娘亲不改毒舌,走过递给她一杯水,这次是真的水,“他在战场上杀过的人更多,多到他经常做噩梦,多到他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发疯。”
      “你说真的和他在一起了,得用后半辈子来忍受他扭曲的内心。”
      她谆谆教导。
      梨花翻了个身,伤口不那么疼了。
      “我想……”她起了个头。
      “他真的没有那么好。”娘亲不听她的,继续王八念经。
      “我想陪他度过一百年。”她平静地说完了一句话。
      “……”
      娘亲如遭雷劈,慢慢直起身,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
      “帮帮我。”她抓住娘亲的衣角,哀求她,“能不能屏蔽掉我的声音,只让他一个人听见?”
      娘亲摇摇头,眼珠子转了转,在想其他办法。
      “那么至少……”她退让一步。
      娘亲根本不听,一口否决:“不可能,我做不到。听娘亲的话,忘了他,重新开始生活。娘亲都是为了你——”
      “你又不是我娘亲!”她的苦口婆心惹来了反效果,少女尖叫一声,抓向她的脸,她来不及闪躲,脸皮被整个扯下来,白色的月光闪了一下,一只白猫从人皮中跳出来,落向了衣柜。
      “我娘三年前就死了。”
      她坐起来,眼睛里蓄满泪水:“有人将他的行踪告诉了奸细,敌军突袭,村子里死了好多人。事后,有人造谣他通敌,要把他关起来等官府处置。
      他被关在我家地牢。
      我娘就是那时候死了,因为我放走了他。”
      她捂着脸哭起来,身体抖得厉害。
      他跟她说,这都是敌军的阴谋,为了杀他。
      来接他的未必是朝廷的人,十有八九是敌国奸细,等到将他带离村子后便杀掉,之后便四处宣告他叛国。
      他被抓起来之后奸细已经开始搜村,迟早找到他藏起来的布防图。
      他是军人,他不怕死。怕的是背上恶名而死,怕的是带上无辜老百姓一起死。
      她被说动了,按照他的嘱咐弄乱了家里,麻晕了看守,之后给他指路一起逃了出去。
      可是等她回来之后才发现她暴露了,娘亲被害死,她躲在山上眼睁睁看着住了十几年的屋子燃起大火,化为灰烬。
      她浑浑噩噩开始流浪,无处可去,只能去战场找他,找他讨个说法。
      这一找就是三年,直到看见他的灵柩。
      他万民追悼的英雄,而她只是一个无名炮灰。
      6、相守
      她又回来了,还是那个浑身被烧伤,只能用麻袋包裹起来的残疾女人。她给他送饭,他坐在栏杆旁看她,目光较之前平静了许多。梨花想起来了,他当年被困地牢时,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她就是被他那样平静深思的眼眸吸引了,所以才冒着巨大的风险来帮他。
      她平静地送饭,他平静地吃饭,全程无交流。
      她默默拎着饭桶退开了他的视线范围,爬到了镶嵌着巨石的山顶,将身体藏在繁茂的树叶后面,摆正了她花了全部积蓄买回来的琴。
      她听说过他和绝色佳人的事情,他于兵荒马路之下救下她,为了报答他,她于阵前摆下古琴,用琴声为他助阵。
      杀伐声中她的琴声早就被淹没,有几次兵器和鲜血几乎飞到她头顶,她依旧稳稳坐着,一曲接一曲,气势不变,神色不变。
      等到那场仗打完,她已经满身满手的鲜血。
      她起身抱琴做了一个离场谢幕的姿势,之后转身离去。
      后来听坊间传闻,那场仗打得颇为吃力,将军处于下风,但如果他退了,以那女子的高傲心性,势必要玉碎,将军苦撑到最后仅仅是为了回荡在心中的那首曲子。
      那首本应该自由自在流传在祖国大地,被战争逼迫强行血性起来的曲子。
      所以最后帝王才给两人合葬,因为她是世界上最懂他的奇女子。
      梨花想到这儿,叹息一回,伸出满是烧伤疤痕的手指拨动了琴弦。
      刺耳的弦音通过树叶传到了山脚下的山洞中,将发呆的人惊醒,他惊慌的听了一会儿之后才确认的是有人在糟蹋古琴,气急怒骂。
      她停了动作,满头大汗地去翻看古琴相关书籍。
      她没学过琴,受伤的手指也迟钝得厉害,要苦了他的耳朵了。
      她对着琴谱一点一点拨弄,衣服被撕裂般的怪声断断续续飘荡在空中。
      她学了一个时辰,他骂了一个时辰,惊得看守频频探头查看他的状况——那只叫小织的白猫答应替她屏蔽掉本体以外的声音。
      所以这琴声,只有将军一人能听到。
      梨花留心听着,发现将军似乎也懂音律,他的骂并不是纯粹的嫌弃,也有一部分是看不下去的指点。
      她照着他的指点一点一点修正她的问题。
      一眨眼两个时辰就过去了。她再次去给他送饭,他在刚才的怒骂声中声音已经哑了,懒懒地趴在床上不动,她送饭过来他也毫无反应。
      她退到一边等着,半个时辰以后去收拾碗筷,之后再次去后山练琴,萎靡了一中午的将军立刻精神抖擞开始怒骂,梨花心里默念着“平常心”,一边练一边翻书。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他的怒气值被耗尽了,骂得越来越少,最后干脆不出声了。
      她去送饭,见他盘腿坐在石头上,学着出家人那样打坐。
      官差被将军这几天的反常举动吓到了,无处可以诉说,竟然和她这个送饭的婆子聊了起来。
      “他每次吃完饭就开始这样坐,一直到下一次吃饭。他是真的打算修仙吗?”官差惊愕不已,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梨花笑了笑,低下头继续送饭。
      就这样一个月过去了。
      他脾气好了许多,除了某一次造反抢了他的木桶和盘子被记了一笔账之外,其他时间都安静如鸡。
      下一次送饭的时候,梨花发现他把木片雕刻成了一把木剑,此刻正用碎盘子用力刮着毛躁。
      在那之后她弹琴,他舞剑,虽然时不时骂她琴技太差影响他发挥,但总算平静了许多。
      不再那么暴躁了。
      一年过去了。
      7、只求一个答案
      梨花又回来了,走出白猫织成的幻术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
      家已经不在了,村子经历过上回的事情之后也因为擅自囚禁将军被上面针对,几个领头的被斩首示众,有能力的年轻人怕被祸及,选择了逃跑,只剩下老弱妇孺在村里等死。
      梨花走到了一座华丽的墓碑前停了下来,跪下磕头——那是母亲的坟,将军获救后派人来过,给死去的人修了墓碑,定期派人来上香烧纸。
      “忘了他吧。”白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等站定后化身成白衣少女,蹲下身来轻轻拍她的肩膀。
      只是轻轻的一拍,白色的光从指尖飞出,围绕着梨花幻化成光柱,光柱抻开,变成了另外一副画面——是战场,她在刚结束的阵地上搬动灰头土脸的尸体,想找出又害怕找出他的脸。
      他们说他死了,她要带着他的尸体回家安葬,给娘亲一个交代。
      可是没找到将军却翻出了几个还有一口气的士兵,她不忍心让他们这样等死,将他们拖了出去安置在附近的窝棚里,每日挖野菜和草药救治他们。
      他们伤得太重了,最后还是一个个走了,临走前抓着她的手喊着“仙女姐姐救命”喊着“不想死!”,她握着他们的手陪着他们一起哭,一点点记下他们的遗言 。
      军营只能将他们的抚恤金送回去,保证家人荣光不被饿死,士兵的那点个人心事却只能通过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子传达。
      她一路走一路收集濒死者的遗言,也因为如此总是晩他一步,只来得及找到他离开之后的战场。
      这样一拖就是两年过去,她差点忘记了追踪他的目的。
      直到一场大火突然降临,将她烧向了他——那是距离他最近的一次,刚刚经历过激战,各有伤亡,她穿梭在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像以往一样带回了受伤的士兵。
      只是没没想到敌军并未走远,趁着深夜细作又杀了回来,看着简陋的窝棚起了歹意,一把火放了起来,之后四处造谣军营为了节省开支不给伤兵治疗,反而一把火全部烧死。
      冲天的火光惊动了巡逻队,急忙赶过来救火,就只来得及看到一堆面目全非的焦尸……和她。
      她被带到了元帅面前,因为身份无法确认,浑身是伤的女子一边被救治,一边被隔离讯问。身心的双重痛苦,让她几欲寻死。
      直到他出现。
      他还是如两年之前那般精神矍铄,甚至连眼神都坦坦荡荡,丝毫没有沉重的东西藏在里面。这两年的痛苦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你是最近两年一直在救治伤兵的人吗?”他俯下身问她,紧盯着她因为痛苦有些浑浊的眼睛,“你可知道,每次打仗后我们都要打扫战场,受伤的救治,死掉的掩埋。方便记录士兵的状况——是战死了还是逃兵了,亦或者是叛变?
      这几种结局带来的影响都不一样。
      因为你的这些举措,现在还有不少人背着逃兵的罪名,家人屈辱也没有抚恤金可用。
      军队也因为不知道有没有出现叛徒细作而如履薄冰,几次更换战略。”
      他说着让她心碎的话,目光越来越严肃:“我相信你是好心,可希望你别再这样做了。
      接下来麻烦你把死者的埋葬地和身份告诉我们,我们要去核实做善后工作。”
      梨花看着她刻在心里两年的男人,看着他陌生的眼神,看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无情的话,心在一寸寸的凌迟之下化为碎片。
      她挣扎着坐起来,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当着他的面写名单和埋葬地。
      两年,救治了一百三十七个伤者,一个都没活。这些人的名字和最后离去的情形都刻在她心里,随着血液一直在,回荡在她每个梦里。
      她写写停停,从白天写到深夜,在第二天来临之前终于写完全部,累得趴倒在桌子上。
      将军一直陪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写字,一声不吭。
      她最后累倒,他上前查看她的状况,濒死之人竟然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脸靠在他耳朵前,无力地说了见面后唯一的一句话。
      她说:我恨你!
      说完这三个字,不等他的回复,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魂归离恨天。
      8、放下
      “原来我死了。”重回到梦境之中,她又变回了那个浑身烧伤的残疾人。
      也是,不死怎么来带这儿?他也死了啊。她想到这个问题,心里面竟然有庆幸的悲伤。
      她收拾了饭桶,重回山顶继续弹琴。
      她在这弹琴已经三年,琴艺精进了不少,这点从他的态度能判断出来。
      他除了偶尔吼她,让他换一首谱子,其他倒也没什么了。
      他越来越平静,似乎也开始修禅,时不时在她的琴声中背诵诗词和佛经,有时候则用木棍在墙上作画和棋盘对弈,至于画的内容和对弈的胜负,全在他的脑海之中了。
      他的心越来越大,能装下的世界越来越多。
      第十年,有神仙模样的老者来看他。
      “想通了吗,将军?”每十年一次,他来等回复。
      她怕她用了屏蔽术的事情被发现,今天不弹琴,看到老神仙之后便偷偷躲了出去。许久许久之后,久到甚至忘了给他送午饭,等到傍晚才匆忙提着饭桶过去。
      可山上的路竟然封了,杂木丛生,她绕了好久才走到那个石头制造成的监狱面前。可里面空荡荡的,他不在里面了。
      她茫然,以为是自己走错了路。
      “他答应了。”灵巧的白猫少女一个翻身从空中落下,落在巨石之上,俯瞰着可怜的女子,悲悯地看着她,“他用三十年的时间,终于意识到他爱他的妻子,所以接受了皇帝的赐婚。那之后他就自由了。
      三天后他们正式成亲。”
      她告诉梨花这个残忍的结果。
      梨花手中的木桶落了地,饭菜撒了一地。
      “是吗?”她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转头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走到半山腰处,忽然间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
      十年无言的相伴,成为了人家爱情的试金石。前世今生,她注定只能是没有名字的炮灰了。
      哭完了,她平静下来,找了一身颜色鲜艳的衣裳重新将自己包裹起来,坐在泉水边开始梳头,每梳一下说一句吉利话,那是母亲在女儿出嫁前说的。
      “你去参加婚礼吗?”白猫少女不忍心丢下她,猫在她身边问。
      “嗯。”梨花目光平和,抬手给自己挽发髻。
      身后响起一声叹息,夹杂着一句‘何必呢’,白猫在白光中消失,等到她梳洗完毕后才重新出现,将请帖递到了她面前。
      梨花翻开请柬,看到上面的举办地点错愕了一下:婚礼在她的村子举办吗?为什么?新娘子是她村里的人?
      梨花怎么不记得村子里何时出现过这样一位才艺与容貌俱佳的女子呢。
      她想不明白,索性放弃了。乘坐着大狗拉的车到了现场,等到了目的地反而越来越糊涂了。
      是她母亲的墓地?因为她的原因,母亲无法葬入祖坟,单独选了一个荒芜的山脚下埋葬,后来将军帮忙修葺,荒芜的草地变为华丽的墓园,但仍旧是孤零零的,方圆一里之内没第二个坟头。成亲升仙的场地选择在墓地可以解释为神仙不忌讳这个,认为死亡和成仙同源,可为什么在梨花母亲的墓地?
      梨花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再次放弃了。
      宾客们都是神仙,一起来参加新入仙籍的夫妇的婚礼,她一个流浪的幽灵,被仙气逼得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缩在角落里,听着干活的小精灵们聊天。
      他们说,将军和新娘是战场上认识的,他救她一命,她战场抚琴为他助阵,他们是心情最契合的伴侣。一个花精灵首先说出了自己知道的内幕。
      梨花点点头,她同意,她见证过出殡时举国为他们的爱情哀痛的场面。
      扇动着翅膀的蝴蝶精灵说,其实新娘子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她爱慕将军许久,追逐了他两年,在他身后替他收敛那些死者的遗骨。她最后死在他的怀里,由他亲自安葬。
      梨花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问白猫少女:“他们在说谁?”
      “故事版本太多,记错了吧。”白猫少女也不知情,搪塞一句。梨花点点头,相信是真的记错了。
      兔子精灵还说,新娘死后不甘心,找了一只叫白猫的精灵帮忙重生,重生成新娘子现在的样子,与他战场重新相遇。因为带着两世的感情,所以才会在他死后为他殉情。
      梨花乐了,回头问白猫:“是真的吗?”
      白猫瞪圆了眼睛举爪发誓:“我绝对没有接过这生意。”
      梨花笑成了个傻子:精灵们编起故事可真够好玩的。如果她的两世如此精彩,也不至于连个名字都留不下了。
      她正叹息着,新郎新娘上场。
      她看见穿着喜服的男女心里忽然发慌,难受得片刻也无法安宁,她扭头:“我们走吧。”
      白猫惊讶:“你不看婚礼了吗?”
      “不看了,不看了。”她越发惊慌,婚礼的奏乐在她耳朵里比战场上的厮杀更让她惊恐。她抱起白猫站起身逃跑,动作太过于激烈,头上的绿纱巾被风吹走了,露出她伤痕累累的脸。
      她惊呼一声捂住脸,下意识地扭头看了一眼将军所在的方向,正好看到纱巾飘落向他那里,被他接住,他拿着纱巾,也看向她这边,两人四目相对。
      他旁边站的是容颜绝色的佳人,遗落纱巾的是面容丑陋的炮灰,这对比过于鲜明。她怕自己卑微的付出在这里成为笑话,急忙抓了一把猫尾巴,在白光中消失不见了。
      离开前的最后一眼看到他的脸,他似乎认出她来了,不知道是记起那个战场上的善后者,还是想起了给他送饭的老婆子,他也明显慌了,冲着她喊了一句什么。
      她封闭了五蕴六识,什么都没听见。
      9、她的结束,他的开始
      他们来到了奈何桥。
      白猫蜷缩在孟婆脚边看着恢复到最初模样的梨花,她打开了所有心结,决定放下一切重入轮回了。
      “你真的放下了吗?”孟婆文火熬着汤,慢慢搅动着里面褐色的药物,问她。
      “是 。”她看着孟婆的眼睛,坦然,“我的执念是所有人痛苦的根源,放下才能让所有人都幸福。”
      她今生平凡如草芥,注定无法刻在别人的生命中,她用十几年时间求证过了,执念已散,也该到了放下的时候了。
      孟婆点点头,在账面上勾了她的名字,将一碗温热的孟婆汤递给了她。她低下头一口口喝着,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在脑海中迅速抽离,泪水落下来,混合着孟婆汤一起喝进了肚子。
      “将军,我放下了,愿我们的生生世世不再有瓜葛。”
      放下孟婆汤,她身子悄然委顿陷入沉睡。潮水涌上来,扶着她的身体进入了轮回之海。潮起潮落,一个执念就此消失。
      “好了。”孟婆合上账本起身欲离去,却忽然被一个冒失的闯入者撞了个满怀。
      “这不是新入籍的将军吗?”孟婆认出来,“婚礼办完了吗?就这么急匆匆过来。难道反悔了,也想重入轮回吗?”
      “人呢?刚才的女孩子呢?”将军不回答孟婆的调侃,抓着她的肩膀急切地问。
      孟婆装傻:“我们这里哪里来的女孩子?只有愿意放弃一切的魂而已。”
      将军发怒一把抓起了白猫:“我认识这只猫。它和那女孩一起来一起消失。我托过她消除那女孩的执念。”
      白猫被掐得生疼,扭动着身体尖叫发脾气,可拗不过行伍之人的力气,只得放弃挣扎,用力仰起头看他:“我做到了,她已经放弃对你的执念,转生去了,还有什么问题?”
      “她转生去了,那边的新娘是谁?”他又惊又怒,其实已经猜到了什么,只是不敢承认。
      “她是她,新娘是新娘,有什么关系?”白猫反问,一句话彻底将他锤入深渊,他放开它,跪倒在轮回海边,放声哭起来 。
      “小织,你又闯祸了。”孟婆看懂了,敲了敲空掉的碗将白猫唤了过去,“当初你们是怎样做的交易?说来听听。”
      白猫只好把过程一五一十复述给孟婆听——有一天,它接了一个生意,给了一个女孩从容不迫的心性,将她送到了她爱的人身边。它追踪记录的时候一不小心撞到路过的将军怀里,被他身上的杀气困住了。
      在他那里,它看见了也被困在其中不得往生的女孩梨花。
      “都是执念啊,执念。”它摇摇头,感叹。
      “你帮忙消除她的执念吧。”打坐的将军竟然听懂了白猫的呓语,睁开眼睛接话,他低下头看着它的眼睛,与它四目相对。
      他竟然能看到它!
      它震惊,被吓得魂飞魄散,忽然间发现自己法力已经恢复了,急忙脚底抹油溜了。
      等到再次相遇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他因为拒婚被囚禁,强烈的意念呼唤出了它。
      “都是执念啊,执念。”它看完了他的一生,再次感叹同样的话。
      “你帮她消除那份执念吧,让她放下一切顺利转生。”将军提出自己的请求。
      白猫纠结了一下,点了点头。
      之后的事情,梨花都知道了。
      白猫按照将军的指引回到了梨花的村落,从根源处解决掉这场执念。
      “哪里出问题了?”它不解。
      “你看了他的记忆,却没有和他沟通?”孟婆问。
      白猫立马不服气起来:“没沟通又如何?我在她母亲墓前只看了梨花,他内心最深的执念也是她,和她一样。”
      孟婆无语了,看着落魄的将军,许久才说话:“可他以为他心里的执念是一个人。你没澄清,他以为那是你们的交易。”
      白猫如遭雷劈,脑海内浮现这几十年发生的事,将两个女子的生平衔接到一起:
      梨花,平庸的村女,间接因他而死,不足以成一个故事,梗在他心里,不足以人向外人道。
      才女,一次偶然的相遇,她认定了他,战场上与他共生,他去后与他同死,莫名其妙的坚韧。
      将军这种战场血雨腥风中厮杀出来的人,内心粗糙惯了,未曾经历过细腻情爱,因此也无法体会“一见误终生”的宿命。
      他认为才女的坚韧是有理由的,比如说是因为前世的执念。
      看到为人完成心愿的白猫之后,他坚定了想法。
      他说:帮她化解执念吧。是想让已经成为才女的她放下心结,开始另一段人生,不要为了他这样的人付出太多。他偿还不起两世的情。
      白猫逃走了,他战死,她殉情。他以为她执着了两世总该放弃了,坚决拒绝了赐婚。他愿意承受百年囚禁,以解除她过去两世的牢笼。
      可他还是看见了她,她以幽魂的状态撞击困住他结界,被反噬得遍体鳞伤,再不阻止就要魂飞魄散了。
      “为什么?”他不再逃避,正面问她。
      她缓缓解开脸上的布,露出被大火烧伤的痕迹,她的嘴唇微动,被毁掉的嗓子发出破碎的声音:“你欠我的,你出来偿还。”
      她的眼珠子是漆黑的,如看不到底的深潭,藏着对他生死不止的执念。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眼泪缓缓流下。
      “帮帮她。”他对再次失误闯进来的白猫说,“消除她的执念。”白猫懂了,白猫并不懂。
      自信的白猫多年后才整理清楚这段孽缘始末,颓然倒地,蔫头耷脑问孟婆:“那他答应成亲的对象是谁?”
      “大概是那个为了他抚琴十年的女子吧。他在这十年时间爱上了她,接受了他们过去几十年未来几千年的羁绊。可是现在……”孟婆说不下去了。
      “以后怎么办?”白猫绝望。
      “他那颗坚如磐石的心已经松动了,只怕无法再无欲无求地度过百年。如果他不妥协,只怕……”
      “会成魔吗?”
      “这要看他自己了。”
      潮水起,将孟婆与白猫卷走,空荡荡的轮回之海边,只剩下一个孤单落魄的身影,以及那个不足以成为传奇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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