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喜玛扎罗

35、第 35 章

　　我感受到初夏的暑热从肌肤渗进血管，沸腾了血液，激得心脏重重一颤，我长叹了口气：“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贺意目光有些恍惚，好像陷入了一个漫长的回忆里，她用她特有的，平淡而冷静的语调说：“一开始是好奇，准备姥姥后事的时候，听他们谈起你，说你是个自私冷漠的人，一点也不安分。可是我想，一个会照顾陌生小孩子的人，会是那样让人讨厌的人吗？后来我见到你了，慢慢了解你了，我想，像你一样做一个不安分的人好像也不错。”
　　我顺着她的叙述回忆，想起小半辈子里，少年离家，青年离婚，现在人到中年，却依然茕茕孑立，确实是个违背常理的人。我叹了口气：“可我不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我只是，弄巧成拙，就变成今天的样子了。”
　　“可是你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吗？”贺意问。
　　我反问她：“你喜欢这个样子？那你应该也和我一样，孤独半生，而不是锲而不舍地跑来和我告白。”
　　贺意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大厦，她伸出手，白色的霓虹灯灯光落在她修长的指尖上，好像是一捧星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来吗？从前，我觉得生活漫长而绝望，我看不到未来，也不需要看到未来，反正我一直在被安排着，从衣食住行的每个细节，到人生的每一个决定。我不能反抗，好像也无法反抗，更不知道如何反抗。坦白说，她去世后，其实除了悲伤，我也有一丝逃脱束缚的庆幸，只是这种感觉又却很快被强烈的不安覆盖。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下去，我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吗？没有人会在意我变成什么样子，也没有人关心我的未来。他们，所有人，都只是，急迫地想把我这个包袱甩开。
　　后来你出现了，许下一个承诺，然后又离开了。那半年我过得不太好，但是我知道，在一个遥远的城市的某个角落，还有人在等我的到来，所以日子也不算很难过。后来三年，过得有趣，但总体是平淡的。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其实是抱着永远也不回来的念头。我想，我莽莽撞撞和你说了那些话，你一定很不喜欢我了，你不喜欢我了，就不会再等我回来了，这座城市于我而言，也就和万千座城市别无二致。
　　年初的时候，公司向我们公众号抛出橄榄枝，那天晚上，那一千多天的回忆突然汹涌奔来，我才发觉，原来我从来没有忘记这座城市，就像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喜欢你的心情。只是那份喜欢，在隐蔽的角落，不知不觉发酵成了爱情。”
　　“你四年没有见我，也没有联系我，你是怎么把年少时候的——姑且称之为喜欢的情感，变成爱情的？”我问。
　　星光在她指尖随着霓虹灯图案变化而跳动，她说：“谁说爱情是两个人朝夕相处之下产生的？爱情应该是两个人分离时产生的吧，因为只有在分离的时候，才能感知到，对方于自己而言有多重要，自己又有多在意这个人。”
　　她把手放下，继续说：“我爱你，因为我在看你的时候，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看到了未来的可能。我很努力，才挣到一个机会可以以一个新的身份回到这个城市，那么你可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爱你吗？”
　　我问她：“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你要怎么办？”
　　她轻轻笑了一下，仿佛是在自嘲：“我不会怎么样，我会留下来，因为这是一座魔都，我被这里的人迷了心窍，也为这座城市着迷。放心，我不会寻死觅活，爱情不是离开某个人就过不下去，而是两个本来就过得不错的人，在一起能过得更好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想我轻易放弃，你不可以制止别人追求美好生活的行为吧？”
　　“就算你知道那些事情？”
　　“哪些？你以前的事情？”贺意毫不在意，“我们就好像是在列车上坐邻座的人一样，但我们的偶遇却早在踏上列车前，就埋下伏笔。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个人我们错过时间，如果我们甚至就没有选择这列火车，或者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来到这个城市……如果要算起来，伏笔早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写下了。但我并不想去追寻那些事情，在我看来，那些事情和宇宙大爆炸没什么区别，都是我在认识你之前的事情，虽然很重要，没有它们，也许我就不会认识你，爱你，但我没有兴趣，人生相比于历史而言太短暂了，我只关心我们此时的相遇，这一段转瞬即逝的相遇。”
　　“那你到底想要怎么做呢？”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好像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我觉得有点伤脑筋，揉揉眉心，解释道：“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不要太过分啊。”
　　贺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你同意了？”
　　“我没同意！”我赶紧纠正她，“但是你真想要做什么我也没办法永远拦着是不是？所以你随便吧。”反正你很快就会因为厌倦而放弃的，毕竟这个花花世界真的很大。
　　说完，我就独自走了，走到楼梯口，贺意在后面喊：“我不会放弃的。”
　　我回头，看见她站在一片光亮里熠熠生辉。我想，这里确实是一座魔都，无数人在这里寻找未来，他们在这里梦想折戟，爱情葬送，可他们依然留在这里，且有无数后继者奔赴而来。他们义无反顾地带着满腔热血，在这座城市跌跌撞撞。因为即使满身伤痕，也绝不退缩。
　　这果然是一座魔都。

　　“你的长岛冰茶。”
　　“谢谢。”我拿起酒杯，对着光看了一眼里面茶色的液体。
　　“你确定要喝？”
　　我一口气灌了自己半杯：“对，不然我怕今天晚上睡不着。”
　　“你不要回家带孩子吗？”
　　“不用，乔乔今天去同学家过夜了。”我细细品尝着口腔里残留的酸甜味。
　　“怎么了？”他双手撑在吧台上，头微微歪着看完。
　　我摆摆手：“温敏，你不要这么看我，不然我很容易心动的。待会芒尼一定会提刀来的。”
　　温敏笑着低下头，擦了擦吧台：“你今天怎么了？”
　　我把杯壁上的水雾擦掉：“嗯……有个小孩喜欢我，有点麻烦。”
　　“小孩？多小？”
　　“二十出头，一个小屁孩。”我说着，莫名觉得有点心虚。
　　“二十多了？那也不算很小了。”
　　“还不算小？这年龄都差辈了好不好。现在还好说，再过十年，我变老太太了，她还才三十多岁。”
　　温敏说：“所以你是因为担心以后年老色衰了，他嫌弃你抛弃你，才不愿意和他在一起吗？”
　　我看了他一眼：“我是这个意思吗？”
　　温敏点点头：“听起来像是这个意思。你又不是没找过比自己小十多岁的男朋友，那时候还一脸坦荡地说什么不在乎天长地久只在乎曾经拥有，可没见你这么瞻前顾后。”
　　“有瞻前顾后吗？我就是担心。本来我们现在好好的，没有必要更进一步，以后要是闹掰了多麻烦，对不对？”
　　“所以你喜欢他啰。”温敏说。
　　我想了想，说：“就……对后辈对朋友的喜欢啊。”
　　温敏一脸“我才不信”的表情，说：“后辈？朋友？你有必要在后辈朋友面前担心年老色衰的问题吗？”
　　我没想到会被自己的话绕进去，举手投降：“那你说我要怎么办？”
　　“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那你们就在一起呗。”
　　“我不喜欢她！”我几欲吐血，温敏今晚怎么了，一点也不机灵了。
　　温敏妥协：“好好好，不喜欢。那你就赶紧拒了他。”
　　“我拒绝了。”
　　“那再拒绝一次？”
　　“我拒绝了很多次了。”
　　“……拒绝狠一点？”
　　“我感觉已经挺狠的了。再狠会不会就关系破裂了？”
　　温敏被我气笑了：“余姐，你觉得你们还能以现在的朋友关系继续相处吗？没有人能把曾经深爱过的人当做普通朋友——你会对一个普通朋友这么好吗？要么在一起，要么干脆彻底地分开。只有两种选择，你不能既享受他因为爱你所给你的优待，又要享受普通朋友的距离。做人不能这么贪心。”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怏怏地把最后几口酒喝掉。
　　“算了，和你说不通，我走了。”我跳下高脚椅。
　　温敏把我的酒杯收起来：“承认吧，余姐，你喜欢他的。”
　　“才怪！”我恼怒地纠正，他缩缩脖子，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上班时，长岛冰茶的后劲还没消退，我泡了杯绿茶，坐在办公桌上看公众号推文。摘星少年一篇名为《云中谁寄锦书来》的文章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眼球。
　　这个题目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心里嘀咕着，点开看了。
　　看到一半，我才豁然开朗——这就是六七年前那篇烂尾的穿越小说啊。因为烂尾加无法联系作者，所以存稿都积压在吴浩的手上，一直没发布。所以摘星少年是怎么从吴浩手上拿到这些存稿，并且发表的？
　　午饭的时候，我问了吴浩这个问题，他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文章，一边惊叹：“还真给她找着了？”
　　“找着什么了？”
　　“陈云啊。当时贺意找我，说想在摘星少年上发表这篇文章。我告诉她这文章烂尾了，而且要得到作者同意，才能发表。她说她会去找，让我先把现有稿件发给她修改。好像是一个月前的事吧，现在看来她应该是找到陈云了。”
　　“找到了，”我有些不敢相信，“当时你不是都找了三四次都没有线索吗？她怎么找到的？”
　　“不知道。”吴浩老老实实回答。
　　他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但我觉得贺意做什么都不奇怪。”
　　“她是做了什么让你折服了？”我问。
　　“年少有为，这还不够让人折服？”吴浩反问。
　　齐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什么呀，学长，你可不要被表象骗了。我听说那时候她是因为在和辅导员谈恋爱，所以得到了一些资源，做了学校名义的官方公众号，所以有很多粉丝量，后来她和辅导员分了，就把公众号和学校做了切割。说起来，当时许幻老师也出了很多力，他虽然不怎么写文章，但是帮公众号在各大网站上做了很多宣传，还自费打广告、做线下活动。结果呢，现在大家只知道贺意一个人，许幻老师反而和欧杨老师成为一级的了，听说以后还要合用一间办公室。”
　　我假装不在意道：“我听说欧杨也是他们团队的老人，写文章很有一套，两个人一个负责文章，一个负责宣传，不是也很好吗？”
　　齐羽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感觉她有点过河拆桥。我听说当时他们卖公众号的一个最大原因就是，团队里有人父亲生病了，等钱用。结果谈好了收购合同，贺意却要求按照各人贡献分钱。说真的，什么各人贡献啊，不就是贺意一个人说了算吗。好像那个人只拿到了五万，还东拼西凑了很久才做成手术。许幻老师因为这件事还和贺意吵了一架，动静蛮大的。”
　　“哦，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吴浩也想起那天中午的争吵，“不过，她真的是这样的人吗？”
　　齐羽说：“谁知道呢？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哎，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我看了她一眼：“是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告诉你的那个人，也未必知道真相吧？”
　　齐羽有点胆怯地低下头：“我就是随便说说，你们别当真。”
　　我收起餐盘：“齐羽，以后不要随便在别人背后说一些听说的，未经验证的话，这样真的很不礼貌。”
　　“……我错了。”齐羽低低地啜泣起来。
　　吴浩赶紧安慰她：“余主编也是为了你好，不想你因为说错话得罪人——对不对，师父？”
　　我没理他们，只是拿着餐盘，径自离开。

作者有话说

　　依然卡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