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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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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没有去。
一周后我下班回家后,贺意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客厅练吉他。我看了一下钟,六点半,她应该早就下课了。
我给她打电话——她用的还是贺琳留下来的手机。
没人接。
我心里顿感不妙,去琴行找人,但贺意的老师说五点准时下课,贺意已经走了。我在小区里乱窜,去每一个贺意可能在的地方,广场、喷泉、便利店。华灯初上,每一扇窗户都亮着灯,每一盏或浅蓝或明黄的灯下都坐着一家人,他们其乐融融,分享着一桌热腾腾的饭菜。我看着属于我的那扇窗户,它孤零零地在一众窗户中保持着自己的黑暗、冷漠,像一只失去眼球的眼眶,空洞地注视着我。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个念头:贺意走了吗?她不回来了吗?
这个念头像老鼠一样啃食着我的心脏,让我倒吸一口凉气。
但我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她不是一个会不告而别的人,也许她我行我素、沉默寡言,但在做事之前,她至少会告知别人一声。
所以,她到底在哪里?
贺意背着吉他出现在楼下的时候,我正准备去查保安室监控,她从树木的黑暗处走出来,我一把拉住她:“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劈头盖脸地说着,焦急和愤怒交织着,使我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她只是很安静地站着,老旧未修的路灯下,我看不清她的脸。
“怎么了?”我突然心揪起来,“出什么事了?你哪里受伤了吗?哪里难受吗?”
“……余如,我难受……”她低低地说。
我翻着她的手,四处检查:“哪里?哪里?我看看,给我看看。”
“余如,我这里疼。”
我抬起头,看着贺意指着心口,她嘴唇颤抖着,眼泪扑簌掉下:“余如,怎么办啊,我难受啊。”
我拉着她的手:“没事的,我们先走吧,我们回去吧。”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去哪里?”
“回家呀,我们回家吧。”
她摇摇头:“我想回家。”
“对呀,我们就是在回家呀。”
她任由我拉着往楼道走:“不是的,我想回我自己家。我想回家……”
我一顿,看着那个空洞的窗户:“这里也是你家呀……”
“不是的,这里不是我家……”
“那你家在哪里呢?”是那个红砖家属楼吗?还是那个远在S省从未见过的房子呢?
她的眼神四处逡巡:“没有家,我没有家了。”
贺意回家后就发起低热,她躺在床上喃喃自语:“我原来觉得妈妈在的地方就是家,可是妈妈不要我了,后来我想姥姥家也是家,可是姥姥也不要我了。所以我想,我住的地方就是家。余如,我可以把你家当成我家吗?”
“好啊,好啊。”我满口答应着,下楼给她去买退烧药。
走到楼下的时候,单元门旁有一个男人蹲在地上,见我出来了,就站起来。
我被他吓了一跳——他太瘦了,好像一把骷髅上面挂了件衣服。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敢走上前,只是沙哑着声音问:“一一还好吗?”
我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有着和贺意一模一样的桃花眼和薄唇,如果不是满面病容,应当也是个美男子吧。
我没有想到,我们没去,那个男人自己来了。
他告诉我他在贺意下课回家的路上把她接去吃饭了,我想贺意可能以为是我默许的,所以才不接我电话吧。
我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你来做什么?”
他讪讪地笑:“我来看看……我就想看她一眼。”
“我听……听一一她大姨夫说了,真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他哆嗦着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盒烟,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塞回去:“真的,谢谢你啊,一一也和我说了。她觉得现在挺好的,我也觉得是……”
他这样小心翼翼的表情,反倒像是我在欺压他。
我消了些气,说:“你……你下次来的时候可以先和我说一声的。”
他抓了抓衣襟,手足无措道:“不了,不了,不来了。太麻烦你们了……”
“余小姐,我走了,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转身慢吞吞走进夜幕中,耄耋老人一般禹禹独行,灯光把他的背影拉得细长,像是一根不堪重负的琴弦。
我把退烧药买回来后,又摸了摸贺意的额头,还是低烧,想着是药三分毒,我就没给她吃。
换了毛巾后,我正要出房间,贺意突然睁开眼睛:“余如,我要走了吗?”
我拍拍她的被子:“你不走,你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
她又问:“那你呢,你会走吗?”
“我也不走,我们两个一起在这里。”
“我们会一直在这里吗?”她看着我,眼睛在台灯下亮亮的。
她已经十五岁了,我已经三十三岁了,我们都不再是相信天长地久这四个字的年龄了。我突然不知道该不该许诺下这个天真的,我们都不相信的承诺。
我看着她星星一样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我会一直陪着你——在你没做好准备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之前,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
她浅浅地笑了。
“睡吧。”
我正要关灯,她突然说:“别关灯,我害怕。”
“一直都开灯睡的?”我想起好几次半夜看见她房间亮着灯,还以为她是没睡。
“姥姥住院后就开着灯睡了。”
她说着坐起来想把台灯调一个角度:“太亮了我睡不着。”
我说:“没事的,我们把灯关了吧。我等一会在外面客厅办公,你害怕就叫我。”
她犹豫着点点头。
我走出房间,把房门关上,不放心地敲了敲房门:“我就在这里,你不要害怕。”
“嗯。”
她的声音细弱,我突然反应过来,她今年十五岁,也只是十五岁而已。
贺意的户口迁移很顺利,预计年底就能办好,那所我物色已久的高中也录取了她。八月底的时候,招生办打电话询问我要不要参加学校针对外地学生举办的夏令营,他解释说因为学校有将近一半非本市的学生,希望可以借此机会让他们了解一下C市的文化,同时也能促进学生的交流。
我问贺意去不去,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就是:“要多少钱啊?”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小财迷:“不要钱的,但是不包饭,要自己充饭卡。去吧,玩三天,也交点好朋友。”
我知道她一定是想去的,不然也不会想到报名费用的问题。
贺意点点头同意了,我看了一下夏令营的行程,三天两夜,第一天在学校参观,第二天则去市里有名的博物馆和公园,第三天去大学城参观本市唯一一所985,顺便爬爬山。中规中矩,但是好像要走挺多路的,我想起贺意那双底都薄得只剩一层皮的凉鞋,决定带她去买双运动鞋。
她不肯,说自己有运动鞋,说着拿出一双洗得发黄,标志都脱了的运动鞋出来。
我说那哪行啊,别走在山路半道上就坏了,再说了就算现在不买,这鞋挨得过高中?于是不由分说把她拉去商城了。
到了商城,这孩子这双嫌颜色不好看,那双嫌鞋型不适合,我心知肚明她是不想花钱,于是决定下一剂猛药,拉她进一家乔丹,这孩子直接站在门口不肯进了。
“我们不去行不行?”她脸涨得通红,盯着店里的货架,那眼神好像我不是要给她买鞋,而是要把她卖进窑子里。
我意识到自己的药猛过头了。
虽然以我目前的情况来说,一双耐克乔丹不算什么,但对她而言,那实在是价格美丽到不忍直视的东西。
于是我说:“好吧,那刚才那家店你有没有喜欢的?”
她赶紧点点头,回去指了一双正在搞特价的黑色运动鞋,实在……实在不符合我的审美。
我拿起旁边一双:“这双你试试。”
就让店员拿出她的码子,她换上后在地上走了走,眼睛在标签上瞄了瞄,小声说觉得不合脚。
我按了按鞋子,觉得刚好合适,心想这不是码子不合脚,是价格不合心意。于是说:“挺合适的,就这双。我还有事呢,别一双鞋就买了一个小时。”
然后直接让店员把标签剪了,去隔壁买了双袜子,让她穿着新鞋走。
贺意刚想把那双旧凉鞋收进盒子里,我直接拉起她,对店员说:“麻烦帮我把这双鞋扔了。”
贺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我说:“这双鞋再洗就坏了,不如直接扔掉。”
她说:“我就这双凉鞋。”
“哦,那我们去隔壁看看凉鞋。”
贺意不解道:“你不是说还有事,时间不够吗?”
“对啊,你看看,你要买鞋,要买衣服,要买裤子,这么多要买的东西,当然要抓紧时间了。”
她愣愣地看着我,我说:“走啊,下一家店。”
虽然她极力抵触,但我还是给她买了几件短袖和牛仔裤。
经过一家少女系服装店的时候,我突然指着橱窗里的一条黄色布裙:“你看,这件好不好看。”
“不好看。”她看也没看一口回绝。
我把她拉进去,这款裙子还有白色色系的,比起杏黄色,少了几分活泼,多了几分优雅。于是我玩心大起:“你试试黄色的,我试试白色的。”
贺意给我展示她手上的大包小包,很坚决地说:“余如,我不想买了。”
我心知不能过于强求,但店员已经把裙子拿过来了,我就去试了试白色那款。
我已经七八年没有穿这种少女系的布裙了,虽然觉得很漂亮,但想一想,作为一个编辑,手下带了好几个人,还穿成这样,实在不太严肃,而且难免有扮嫩,于是只能可惜地换下。
贺意问:“你不喜欢吗?”
我说:“还好,就是觉得自己年龄大了不适合。”
贺意突然红着脸说:“不啊,你穿上去很漂亮,我觉得很好看。”
不得不说,贺意这孩子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话说得我心中一喜,直接拍板买下。
等我走出商城,内心的激动慢慢消退,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又买了一件将长眠于衣柜的衣服,我的心中生出了一个疑惑:贺意,你是这家店派来的卧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