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蔽芾甘棠》沐清冉

6、君子如玉

　　送走了路冲，离高二开学还有一个月的时间，甘凡夫妇有个项目得去趟北京，甘棠想了想还是跟着外公外婆回了镇上。
　　镇上有家年代久远的老书坊，叫录文斋，据说当年也是名扬国内的大书坊，没落后不知作何考量迁到了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上。
　　录文斋多古籍，此古籍非彼古籍，是指封面老旧，内页泛黄，出版年份模糊到看不清了的书籍。书坊刚搬来镇上前几十年生意还算不错，那时候没有现在的娱乐设备如此丰富，镇里人乐意花几个钱，或买给自家小孩学学知识，或买两本闲书自己消磨时间，发展到了现在，人家愿意看书的在手机上也能看，镇上教育越办越好，也用不上这些年代久远的书，于是生意日渐冷清，只偶尔个别念旧的老人家到坊里翻翻书，和老板喝喝茶。
　　录文斋传到这一代人手上，可谓日薄西山、油尽灯枯，可人家老板倒是看得开，常说自己落得一身清闲，三天两头的闭斋歇业，外出游山玩水。
　　甘棠先前只有放假会到镇上，年轻小的时候会被路冲拉出去玩，年纪稍大些路冲自己少出门了，依甘棠的性子就更不会出去，于是这么多年来她竟然一次都没去过这个颇具些传奇色彩的书坊。
　　她本就好古文，冲着传闻中老板洒脱的性子，找了个时间就自己出门去了录文斋。
　　等到她几番问路折回了刚刚走过的巷子，站在了录文斋门口，她才发觉这个名字起的叮当响的书坊跟自己想象中不大一样——门是早些时候小镇店面式的，几片木板竖着开合，上面被上下学路过的小孩儿用粉笔花了许多“壮志豪言” “爱恨情仇”，这种店门甘棠觉得自己要是愿意应该也是可以踹开的，安保系数几乎为零，但胜在采光不错，往里望去，一屋亮堂，也正是如此，站在外面你就能看见三面巨大的书架靠着墙壁，书架颜色深沉，上面雕了各种精怪花草，看上去颇有些讲究，只是书籍摆放得杂乱无章，竖着排几本又横着放几本，有一些斜斜地插在中间，甚至三面书架的拐角处地上还堆积着一堆破书，入门处横亘的桌子应当是老板的办公桌，桌上也堆满了半个成年人身高的书籍，基本看不见后面有没有坐着人。门口用两条长板凳撑起来一块木板，看着像是几块担当安保重任的门板中的一块，板上倒是齐整地摆了一些书，甘棠身子过去看了一眼——封面传统的志怪小说、上个世纪流行的小人书、四四方方不大的言情小说、教授花艺的工具书、食谱、字典，呃……还有一九九几年的日历……
　　甘棠挑了一下眉，往店里走去。
　　在门口看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书坊藏书量惊人，进来一看更觉置身书海，不知所云。
　　不知所云的原因......自然是摆放太随意了些。
　　甘棠走向左侧那一面书架，抬头细细打量了起来，她并没有什么要买的书，今天出门来这里也是一时兴起。然而几分钟后她发现这一趟倒是有些惊喜，书架上除了跟门外摆出来的相类似的书籍以外，偶尔也能看到线装的《红楼梦》、经折装的《隋唐演义》，甚至还有一些旋风装、卷轴装的书籍，现代书籍装帧形式大多采用西式的平装、精装等形式，难得看到这么多采用中国古代流传数百年的传统装帧形式的书籍，甘棠心下有些雀跃，抽出一本经折装的《道德经》，打开一看，纸上的字落笔有力，笔风洒脱。而且抄书者是现代人，全书都是简体汉字。
　　甘棠6岁开始练毛笔字，练了10年，自己的字不敢妄谈有多好，但看字的本事还是训练的不错，比如眼下自己拿到的这本《道德经》上的字，恐怕自己再练十年也望尘莫及。
　　甘棠一下子就被这手字吸引了，站在书架边专注地看了起来。
　　顾自适进门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一个乌发如瀑，气质娴静的女孩子手里拿着一本包装得古色古香的书籍站在书架边，她上身穿着一件素净的宽大T恤，下身一条嫩黄色的百褶裙及踝，T恤下摆的前端被束进裙子里，显得腰身纤细，外面罩了一件轻薄的防晒衫，向外露着一半的侧脸，线条柔和，笑容浅浅，眸子里却挂着惊喜的目光。
　　只一个侧影便让人心动……顾自适低头自嘲地笑了一下，笑自己是不是最近古籍翻多了，看见个人就以为是书里走出来的闺阁佳人。他转身走到办公桌后头，轻轻敲了一下桌子，叫醒某个守店还兼午睡的小孩儿：“顾清宁——顾清宁——”
　　低声唤了两声，又敲几下桌子，都没能叫醒睡着的人，看来人不仅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睡得太死的一样叫不醒。
　　顾自适的动静不大，只是周围太过静谧，于是虽然没有叫醒趴着的人，倒是引起了甘棠的注意。
　　她回头看向站在桌边的顾自适，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修长的腿，在有些宽松的休闲裤的包裹下仍能给人笔直挺立的感觉，上身是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在这个仍有些燥热的夏末显得格外清新，目光继续上移，是一张干净而普通的脸，没有路冲极符合大众审美的帅气，也不是林岫略带攻击性的浓艳，眼前这个男生的长相是那种放进人群中不会引人注意，但细看久了又让人觉得很舒服的长相，鼻梁之上靠着一幅黑框眼睛，遮掩了眼里的深沉。
　　这是一个乍一看很普通的男人……
　　甘棠以为对方也是客人，于是继续低头看书，顾自适似乎也并没有注意到甘棠望过来的目光。
　　而本来正躲在一堆书打下来的阴影里睡觉的“小孩儿”终于被男人不厌其烦的敲桌声吵醒，眯着眼幽幽抬起头，一边伸懒腰一边撅着嘴说：“吵死了吵死了！这大中午的，你不睡也不让人睡！”
　　熟悉的声音再一次让甘棠的视线从手上的书抽离开。
　　那个小巫女？
　　而我们大名鼎鼎的小巫女顾清宁也发现了这家看上去不久就要倒闭的书店今天竟然来了人。
　　公园里那个漂亮小姐姐？
　　这两人没有正经搭过话，只算……点头之交？虽然是甘棠单方面点的头。
　　不过当时还“若有所思”的小巫女这下见着人进了自家地盘，当即睡意扫了七分，眼里迸出了……“猎人”的光，甘棠稍有些错愕，对方已经一把推开了眼前高她至少30厘米的男生，兴冲冲朝甘棠奔过来。
　　甘棠觉得自己脸上的淡笑有点儿挂不大住，幸好女孩儿蹦跳到她面前后就止步了。
　　“你是上次公园那个小……妹妹？“甘棠保持礼貌的问了一句。
　　对方兴致勃勃地笑着：“哈哈哈，你是想说小巫女吧？”
　　眼前的小女孩本就长得可爱，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很有感染力的笑容。甘棠轻笑着回答：“嗯嗯，我记得那天那些爷爷们这么叫你。”
　　“哦，我叫顾清宁，叫我小宁就好，姐姐你呢？”小巫女好像很想知道自己的名字，神色是抑制不住的好奇。
　　甘棠觉得“清宁”这个名字起的真不错，一听就知道长辈的寄望，约莫是希望眼前的女孩儿能够性情宁静之类的。不过显然这个想法出了偏差，顾清宁外能活泼率真，内能撒泼打滚，就是没能“性情宁静”。
　　“我叫甘棠……甘心的甘，海棠的棠。”
　　“甘棠……”顾自适低头念了一下甘棠的名字，他在被顾清宁一把推开后就淡定地占了她的位置看书。
　　而顾清宁听到后好像想起了些什么，低头思考了一下，又好像思考不出来什么，看了眼甘棠手里拿的书，抬头笑嘻嘻地说：“甘棠姐姐，你来买书吗？”
　　这样“自来熟”的热情，倒是让甘棠想起了林岫，这一次她到镇上来，林岫每天早晨散步大概都是自己一个人，他那张停不下来的嘴，但愿过个假期不会生锈了
　　甘棠一边想着，一边已经回答说：“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书。”看了眼手上拿着的手抄版《道德经》，甘棠又问道：“清宁，你认识这家店的老板吗”看她样子还小，大概不是老板，不过既然守着店，大概跟老板是相熟的。甘棠并不习惯叫人时太亲昵，于是忽略小宁的称呼，还是叫顾清宁的名字。
　　当然了，某天深夜事后她被某个人搂着腰抱在怀里威逼利诱着说出那些腻歪的字眼则是后话了。
　　顾清宁回答说：“这家店是我老叔父的，他外出了，我替他看着。”
　　甘棠又问说：“那这本书是那位老板手抄的吗？可不可以卖呢？”
　　顾清宁拿过甘棠手上的书打开看了一眼，说：“这本啊，可以卖呀，不过不是我老叔父抄的，是他儿子。”顾清宁回头朝坐在办公桌上看书的男人指了一下，“诺，就他。”
　　顾自适好像没有听到话题谈到自己身上，继续低着头看书。只是在感受到甘棠望过来时，腰板下意识地挺直了。
　　甘棠没想到这个估计也就20来岁的男人书法功底如此深厚，只能感叹一句高手在民间。
　　顾清宁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见甘棠一直看着顾自适，觉得自己被忽视了。眼珠子一轮，拉起甘棠的手就往另一面书架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唉唉，甘棠姐姐，小爷…哦，不是，我跟你说，这真正好的书呀在这边，一般人我不告诉她……”，甘棠的思绪被顾清宁这么一拉给打断了，暂时把顾自适的事放下，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被拉住的手，她真的不习惯和人这么亲近。
　　顾自适听见动静，从书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目光在顾清宁拉着甘棠的手腕处停留了几秒……又继续低头看书。
　　一个小时过去后......
　　顾清宁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觉得很不错的书：“甘棠姐姐，我跟你说啊，这本《葬经》乃是风水文化之宗，咱风水界开山鼻祖西晋郭璞郭老祖的著作，悄悄咱这包装多古朴，这临摹的字多漂亮……啧啧，这才是好字呀，比那个顾自适抄的好多了。“
　　甘棠对风水学实在没什么了解，只是因为礼貌一直站在一旁俯身倾耳，状似好学地听着，直到听到顾自适的名字才抬头疑惑地问：“顾自适是？”
　　顾清宁见甘棠对《葬经》没什么要问的，一听到顾自适的名字倒是好奇了，有些不开心地说：“就那小子呀，抄那本什么什么经的。”
　　甘棠适时接话：“《道德经》。“
　　顾清宁点点说：“对，就这个，他抄的。“
　　甘棠笑了一下说：“你家的名字起的都很好。”
　　坐在角落安静看书的顾自适嘴角轻扬了一下，已经挺直的腰板又撑起了几分。
　　顾清宁回答说：“这都我那老叔父当初不知道翻哪本书随手挑的的，我那个好像是什么境在清宁，则夙昔所——所什么玩意的，想不起来了。”她认真想了一下，只是除了风水学的东西，其它书她实在入不了脑
　　甘棠倒是依着她说的想了一下说：“境在清宁，则夙昔所遗忘者，皆恍尔先前，出自洪应明的《菜根谭》，那”自适“应该就是‘无暄寂，无荣枯，无往非自适之天’”
　　顾自适这此抬头望向了甘棠。
　　甘棠的声音温柔轻微，念古文的时候尤其显得端庄雅丽，让人不舍得打断。
　　只是顾清宁并不欣赏这些在她看来颠来倒去、难懂拗口的话，只是记得《菜根谭》这个名字：“对对对，就是这个“菜羹汤”，小时候我以为是个食谱来着，哈哈哈，还怪我老叔父给我起了个菜名儿。”
　　甘棠第一次听到有“菜羹汤”这个说法，不禁也笑出了声。她一向是个文静的女生，平常总是笑不漏齿，笑意浅淡，现下被顾清宁逗到，嘴角向上张扬开，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一张清秀的脸瞬间艳丽起来。
　　顾自适看着甘棠，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空了一拍，怔愣了几秒后才低头继续看书……
　　接下来的一个下午，顾清宁从相传为黄帝所作的《宅经》一路推荐到了明代的《水龙经》，以致于最后三好学生甘棠已经能熟练地运用“左耳进、右耳出”的学习技巧，心里只觉得“小巫女”三个字顾清宁当之无愧！
　　中午还挂在天中“嚣张跋扈”的烈日意识到自己快要下山，气焰消下不少，微醺的余光斜斜地射入书坊内，只铺满了半面地，三面书架在残阳里若隐若现，上面雕印的奇花异草，精怪神兽在隐约的光里更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顾清宁到点饿了自顾自跑回家去吃饭，甘棠在书架边又找了几本喜欢的读物。
　　正要去办公桌结账，回头就看见顾自适半边身子沐浴在阳光里，低着头看书，从甘棠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隐约的眉眼，被光线笼罩着，整个人像极了希腊古典神话里那些可远观不可亵玩的神仙。
　　甘棠觉得今天自己格外不正常，盯着一个陌生人频频失神，幸好没有被对方发现，否则实在很失礼。低头深呼吸了一下便提步走到了桌前，上面的堆积的书已经被顾自适收拾到了架子上。
　　“您好，我要买书。”甘棠把自己选的书放到了顾自适面前。
　　顾自适好似很专注自己看的书，直到甘棠开口，才抬头看上去。
　　不得不说的是，顾自适的脸不算帅气，但是长了一双极勾人的桃花眼，平常隐藏在眼镜后面还看不出来，现在恰好正面对着光线,真是一双魅惑含情的眼。
　　甘棠偏过头咳了一声……这双眼，长在自己的审美观上了。
　　“你好，这一本我们是不卖的，剩下的一共78。”顾自适抽出了甘棠挑的几本书中的一本。
　　甘棠又低头磕了一下……这个声音，对声控的诱惑真的是……
　　是的，看似无欲无求的甘棠其实是一个十足的声控，平时表现得很正常主要是因为真的很少有声音能让她很心动，但眼下这个就是了。
　　甘棠内心跟自己说了三遍冷静后，才脸色如常地看向顾自适说：“这本《道德经》不可以卖吗？刚刚那位叫做顾清宁的小朋友说是可以的。”
　　“嗯，她平时只注意那些跟风水学有关的书，对这个不太清楚。”顾自适回答说。
　　“是这样啊，”甘棠语气有些遗憾，又问，“您就是顾自适先生？”
　　这声“您”......顾自适笑了一下说：“我叫顾自适。”
　　甘棠注视的目光骤然带上了几分尊敬的色彩。
　　这个眼神让顾自适觉得气氛怪怪的，继续笑着说：“虽然不卖，不过你要是真心喜欢，可以借走，只要按时还回来即可。”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笑容和甘棠平时那种浅浅的笑容几乎如出一辙。
　　甘棠点了点头说：“这样也好，那需要留下什么凭证吗？”
　　顾自适看着甘棠想了一下，拿出纸笔说：“你留一下联系方式吧。”
　　“嗯，好的。”甘棠俯下身子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
　　顾自适看着她的头顶，突然很想伸出手体验一下那种毛绒绒的手感。
　　“可以了。”甘棠放下笔把纸递给了顾自适。
　　顾自适接过，看了一眼说：“甘棠……字写得不错。”
　　甘棠刚刚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夸赞顾自适的字，一听到对方说这个话，马上回答说：“哪里，您的字才是真的漂亮，实话说，我想借这本《道德经》很大原因是因为您的字。”
　　顾自适低头笑了一下说：“谢谢。”继而把甘棠的书用袋子装好递了过去，互道再见。
　　录文斋……一个久无人踏足的书坊……甘棠就这样成了这几十年来第一个借书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