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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酒渴思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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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主一顿,没有发话,但脸上杀意已经按捺下去。丹荑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枚小东西,递到她的眼前。透过雨幕,她看到湿淋淋的竹刻的圣杯,正是自己命令侍从拿给她的其中一支,余光轻快溜向左右,劈手接过来,窝在手心,硌得掌心疼痛。
以前湛乐曾经和丹荑谈过赌徒出千的手段,有人专门在赌具上下功夫。丹荑用过厨娘的圣杯,掂量船主的那一副筊杯,虽然材质不一样,但分量有些古怪,若要公平,使用对手的就行了。丹荑思忖最坏的不是下下签,而是两只圣杯直立,非阴非阳。
她暗想:这个竖杯,正所谓“口占昆山玉,行人问吉凶;劝君急退步,不久落坑中”。老天定是和我指明,船主不怀好意,一心坑害我,我可不能听之任之,做瓮中之鳖。于是她将一枚圣杯丢到了海里,趁人不备,哪里有人看清楚几颗。趁着众人怒火转为错愕,她再出其不意亮出证物。
船主蓦地转身,站在两人前面,张开双臂,像是大黑蝙蝠展翼,大声说道:“大伙不可失礼,这位大善人大仁大义,挺身而出,代咱们向海神大人求情,快快退下!”说也奇怪,骤雨旋即停了大半,乌云碎裂,日光像一根根纯金圆柱般屹立在天地间。众人啧啧,脸上露出欢欣感激,一些人冲着丹荑深深拜倒。
丹荑不理会,回到房间换衣服,厨娘替她张罗,船主亲自来了,笑眯眯地拦住:“你不要忙了,又没有什么好衣裳,待会儿花船过来,我做个东道,你放心受用。”等人走了,丹荑问:“花船是甚么东西?”厨娘摔了手上的包袱,啐了一口:“呸,哪门子的好玩意!”
这时,涌进来一拨好事的水手,腆着脸围着丹荑,她听了她们七嘴八舌,模糊知道花船是海上吃喝玩乐的去处。她们艳羡丹荑能去销金窟快活,又生怕她不尽兴,反悔不去海神岛拜神,巴巴地来献计,搜肠刮肚,知无不言。厨娘看她们举止浮浪,心生不喜,借口丹荑要梳洗轰人,那群闲人反而责怪:“你老人家何不早说,耽误了大事。”
来不及生火,船主催动身,两人等了片刻,远远来了一艘船,隐隐闻到一股香气,船身用了数根上等香木制造,随风散发。待到近了,除了方才的香味,扑鼻而来阵阵驳杂的气味,有腥膻油脂的浊气,脂粉头油的腻味,还调和了熏香的清芬。
几个青衣童仆放下吊桥,又滚过来银红的毯子,恭恭敬敬请上船。丹荑见童仆都用一块布蒙着脸,轻声问厨娘:“这些人生病了?”船主在旁边说:“船上有位杏林好手,向来不曾听说缺医少药,莫说头疼脑热,就是疫病也不打紧。”
船主领着丹荑走到花船上,童仆带她们进了厅堂。饶是白日,厅堂中湘帘半卷,点起灯烛,朦朦胧胧,宛如月宫。丹荑冷眼看过去,这里的下人无论女男都是青绫衣裙,和陆地上的世家富户别无二致,然男仆统统脸蒙白纱,侍女倒没有。
片刻,有个妇人笑吟吟进来,长圆的脸儿,春风满面同她们问好。遍身绫罗,顶上是满池娇的鎏金头冠,一面走,发髻上的小莲蓬莲花儿颤颤抖动。船主和她寒暄之后,看着仆人问:“娘子,府上的下人害了风寒?”
妇人愁容满面地叹气:“唉,那便好了。前几天遇到一个煞星,不容分说,捉住人便要伤脸面。”船主奇怪道:“咦!谁敢这样嚣张,你家倩云可好?”妇人轻轻一拍心口,愁眉微微舒展:“阿弥陀佛,幸亏他没事,否则我的本钱都丢了!”船主笑嘻嘻地说:“甚好甚好,不枉我们来一趟了。”斜看丹荑一眼,颇有道喜之意。
妇人也笑:“不忙不忙,他唱完这一场就来。”转头和贴身侍女吩咐几句,旋即呼唤:“连婆婆,有贵客!”船主依旧坐着和妇人叙旧,连婆婆单单带走了丹荑一人。她们离开了厅堂,走在过道里,足下是厚密的靛青毛毯,数个小窗透气送入清风,窗格是细条香木,雕刻花草蝶虫图样。
连婆婆停在两扇雪白纸门前,缓缓推开,道了一句久等。里头候着的侍女迎上来,伺候丹荑洗脸,一面打开食盒,等她出来,桌上刚刚摆好菜肴。丹荑按了按空空的肚子,略略转头,连婆婆恭谨地说:“姑娘稍等,酒一会儿温好。” 她点了点头,坐到桌前用饭,岂料等她吃饱,侍女收走残羹冷炙,酒水仍没有呈上来。
她在房间里四处转,这儿没有兵器供她舞弄,也没有活物与她解闷,琴棋陈列案头,她又不爱,闲极无聊,绕过窗下的瓶瓶罐罐望着帘外暮色怔怔出神。门再次推开,一个人端着海棠金盘走进来,脚步轻快,落在厚厚的毯子上,竟然没有半点声响。
丹荑回到桌前坐下,但见来者是个男子,面上也蒙着白纱,露出一双明亮的笑眼,缠着长长的孔雀蓝绸带,飘飘拂拂,他将金盘放下,里面是一对亮光光的银酒杯,垫在素白丝帕上。他一抛胸前的彩带,带子飞向窗下一个一尺多高的明黄的陶罐,卷住短短的开口又飞回来,他轻轻巧巧单手接住罐子,略一倾斜,一道石榴红的汁液连到银杯里,片刻斟了满杯,素帕上仍是一尘不染。
丹荑不认得这人,但看他颇有能耐,想必是倩云了,当下谢过他款待,浅浅尝了一口,虽有丝丝缕缕花香,舌尖尝到酸味。倩云殷勤劝道:“我家的佳酿和别处不同,初时有点酸味,后面滋味才足呢。”抬手要斟酒,丹荑按住他的手背,也笑说:“一个人喝怪无趣的,不如公子与我喝个交杯酒。”
这时候,连婆婆进来,请丹荑去更衣,她便随着去了隔壁。倩云恨恨地用衣袖蹭了好几下手背,低低呸呸两声,手隔着面纱掩了掩自己的嘴巴,环顾房内,从怀中取出一个天蓝的瓶子,将瓶子里的浆液倒了一些进酒杯里,又轻轻摇匀,放回原处。
过了半个时辰,他等得颇为不耐烦,门才再次推开。他精神一阵,转身功夫收起厌倦神色,装出和颜悦色的神态,四目相对,不禁呆在原地。他方才见这女子破衣烂衫,蓬头垢面,只当是个贫贱的水手,又恼她调戏自己,不料梳洗过后,脱胎换骨,身披红衣,犹如涅槃的火凤凰,凛凛生威,光彩夺目。
丹荑手上握着一只水晶杯,喝了两口,说:“这菜好是好,太咸了些。”倩云端起了酒杯,又不得不放下,暗道她既然喝了茶,必然不肯吃酒了,面上仍旧敷衍。侍女纷纷已经将帘子拉下来,门窗都关上了。丹荑坐在榻上,冲他招了招手,他顺从地走过去。
待得靠近,丹荑望着他的面孔,手去够面纱,倩云正巧侧脸,一只手去解她的腰带上的结,一只手状似亲热地要揽着她的腰,腰带才松开,他袖中倏忽滑下一枚柳叶般的尖刺,银蛇般偷袭丹荑的小腹,丹荑不躲不闪,等他扎过来,他只图刺得越深越好,透明的液体洒在他身上,却不是鲜血。
他诧异分神,喉头一紧,似乎一条长蛇瞬间攀上了上身,勒得他胸口发闷,丹荑几步跳开,他要反击,却不知身上何时缠了几圈绳索,下一刻,身子被吊起来,悬在半空,挣扎之下,面纱掉落在地。
丹荑轻轻拔去腰上的暗器,从衣服里拿出一个水囊,连喝了两大口。她沐浴时假装口渴,拿走了水囊,藏在衣袍内,诱敌深入,再用软索绑缚对手,让他不得脱身。她故意说:“这酒果然后劲足,公子醉了,不如让我来帮你醒醒酒。”他破口大骂,丹荑并不生气,坐在绳索上晃动酒杯把玩,将他又往上升了升。
他吓得面如土色,也不骂了,脸上都是汗水,原本柔软的绳索变成贴肉的枷锁,禁锢着身体,似乎要勒进血肉里,他禁不住呜咽一声,死死咬紧牙关,不肯示弱。丹荑也不玩杯子了,十分期待地仰头看他。
泼喇喇闯进来一干人,连婆婆等人一齐进来,只有当中一个人上前,朝着丹荑深深一拜,说道:“舍弟顽皮,冒犯了姑娘,倩云替他赔罪,恳请姑娘饶恕他失礼。”丹荑看他虽只穿着素衣,没半点珠光宝气,眉目细致,言辞婉转恳切,料是正主来了,递过去一只酒杯,和颜悦色地笑道:“好,罚你替他吃了这酒。”
倩云深深望了她一眼,双手接过,始作俑者晃荡着喊道:“别喝!别喝!”他没有迟疑,端起来尽数喝了。少年哭喊道:“快叫师父来,婆婆,迟了就来不及了!”侍女忙去搀扶倩云,丹荑解开了绳索,余下的人又去拉扯少年。丹荑不禁好笑:“忙什么,喝醋几时能喝死人?你那两杯冷了,我早泼了。”
她之前听水手说倩云擅长唱曲,这少年甫见便夸耀身手,和传闻不同。后来这厮故意戏弄她,用桃花醋装作酒水,丹荑在厨房干活,一闻便知,猜得来者不善,便借机推托不吃他的酒,一步步智取。
她猜得不错。这少年是倩云的义弟,嫌弃丹荑穷酸贫贱,前来搅局,事情败露后,悔恨不已,由连婆婆送回了师父处,师父刚送客,面露疲倦,见状伸手:“拿来。”他乖乖交出蓝色的琉璃瓶,师父收走后,指了指角落的神像,他走到那儿,对着药神的塑像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