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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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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益阳县,吴真言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颠散了,他从未骑马行过这么久的路,下了马还两股战战,走路不稳,扶着墙干呕了一阵。柴轲冷眼旁观,几次张口欲催,却都忍了下来。
“柴兄,咱们下回能不能不骑那么快?”吴真言痛苦地开口说。
柴轲忍无可忍,抬手在他左右劳宫穴处各按三下,他这才感到舒服些,无力地朝柴轲一抱拳。
二人牵马进城,随处找了间酒馆坐下,点了些酒肉菜肴稍作休整,吴真言稍稍填了肚子却也不敢多吃,生怕自己等会儿吐在马上,小酌了几杯清酒便四下观望起来,忽然耳边飘来几句议论。
“听说没,咱们益阳也有那东西啦!”
“可不,汉中那儿过来的,吃了好几个人。”
“有人见过没?”
“怎么没有,李家媳妇亲眼看到了,我给你们说说……”
吴真言和柴轲对视一眼,喊来小二。
店小二:“怎么的客官,饭菜不合口味?”
吴真言:“是这样,我和我哥头一回来益阳,瞧这儿风土人情很有意思,想邀对桌的大哥来给咱们说道说道,不知可否传个话。”
店小二一口应下,走向对桌的客人耳语了几句,客人望过来,吴真言便抬手行个平礼,那位汉子也不拘束,自来熟地坐过来,吴真言替他斟了一杯酒,先是客套了一番,随后便问起县里那“吃人的东西”。
汉子却不大愿意开口:“这……不好说啊。”
“怕是劳累大哥多费些口舌。”吴真言微微一笑,摸出一块碎银放在桌上。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汉子收了银子,开始眉飞色舞地讲道,“最开始是汉中有几家小孩儿丢了,后来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半夜失踪,几天后,在郊外的荒坟上找到一具没头的尸体,那叫一片血呼啦的,从身上搜到家书才知道就是那书生,这才传开了有妖怪,后来益阳也开始丢小孩儿了,每家每户都人心惶惶呢。”
柴轲:“李家媳妇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是听说,沙口村的李家媳妇晚上起夜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从小孩儿屋里窜出来,一身黑毛两寸獠牙,当场吓昏了,第二天醒过来,孩子就不见了。”
吴真言继续追问:“从最开始汉中丢孩子到现在,有多久了?”
“算算日子,有小半年了吧。”
吴真言沉默了一会儿,复又开口:“还麻烦大哥给指一指去沙口村的路。”
汉子疑惑道:“你们去那儿干嘛?”
吴真言一脸高深莫测:“实不相瞒,我们哥俩是受师父所托,打东边下山的。”
汉子看吴真言一身白衣胜雪,再看柴轲一身黑衣如墨,恍然大悟道:“失敬失敬。”说罢,将路线绘下来交给他,夸赞道:“小道长真是心怀天下啊!”
吴真言呛了一口道:“咳咳,应该的应该的。”
柴轲在一旁默默喝茶不做声。
“有两个疑点,一是若那东西吃人,那么应当不怕人,为何刘大人那晚遇见的,听到人声之后反倒跑走了呢;二是,李家媳妇见到了那妖怪的真身,为何没被吃掉呢,若说它只吃小孩,那么无头书生又是谁干的?”吴真言坐在马上滔滔不绝,柴轲牵着马在前面走。
沙口村离县城不远,骑马一刻便到了,可吴真言死活不愿再上马,说自己刚刚吃饱,若上马一颠,非全吐出来不可。于是二人打算步行前往,可走不到一半,吴真言又开始嚷嚷着喊脚疼,柴轲忍无可忍地将他撂上马背,自己牵马步行。等看到吴真言如愿以偿的笑容,柴轲才反应过来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只是若直接提了,自己必然不肯答应。
听着吴真言悠哉悠哉的声音,柴轲恨得牙痒痒,只觉得自己瞎了眼,原本还觉得这小孩儿机灵有趣,现在看来根本是一肚子坏水。
“柴兄,你怎么不说话?”吴真言笑嘻嘻地问,“你是怎么想的?”
柴轲讽刺道:“你不是聪明着呢,还要问别人的想法?”
“善学者,假人之长以补其短。我还是有很多不足之处的。”吴真言谦虚道。
柴轲已经被他气的麻木,懒得理他。吴真言识趣地闭上嘴,欣赏起周边的田园的风光。
二月风和日丽,虽是凉风习习,也是刚好使人头脑清明的程度,不至于冻伤面颊。远远看去,一排排屋舍错落有致,田埂排列有序,几个穿夹袄的孩子奔来跳去,笑声穿过层层云雾传近耳边,几道炊烟袅袅升起,一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之景。不远处,有一个老农赶着牛慢悠悠地走来,吴真言让柴轲稍等,自己跳下马,迎上去,作揖问道:“老伯,请问李家怎么走?”
老农背着手,慢吞吞地回:“哪个李家?”
“就是前些日子丢了孩子的李家。”
“噢,那家。”老农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吴真言刚要道谢,却听老农啧啧摇头道:“报应呐。”
吴真言复又问:“什么报应?”
老农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说:“自打那李家媳妇进门,那可是成日的鸡飞狗跳,偏生李家小子是个管不住婆娘的,前年上山又摔断了腿,那婆娘更是在家作威作福,今年李老太病死了,村里人都说是被那恶媳妇气死的,如今她小孩儿被妖怪吃了,可见是天道好轮回呢。”
老农说罢,便吆喝着赶牛走了,吴真言听了这番缘故,细细思索着。
柴轲出声道:“走吧。”
“真的有因果报应这一说吗?”吴真言喃喃道,远望对面的村庄,只感觉原本的祥和之景也蒙上了一层阴翳。
半人高的栅栏歪歪斜斜插在土里,一扇破烂的的门来回晃荡,吱呀作响,门上的桃符很久未换了,那画着门神像的红纸似是被贪玩的孩童撕去了一半,院子里也是很久未打扫的样子,柴垛散乱着,屋里黑洞洞的,不似有人居住。柴轲与吴真言对视一眼,走上前,以剑鞘抵住门扉,轻轻一推,门吱哟一声打开。
“你们干什么的?”忽然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从院角的阴影里站出来。
“打扰,主人家。”吴真言扬声道,“我们是荆州城来的客人,想来跟您打听一些事。”
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近,吴真言这才看清他的面容,他眼窝深陷,面颊凹瘦,乍一看是很普通的长相,只是额头有个二寸来长的疤,略显凶恶。吴真言的目光向下一扫,顿时不由得后撤一步,只见那男人满手鲜血,衣服下摆也沾着斑斑血迹。
男人注意到他的举动,咧嘴一笑,解释道:“不必害怕,我刚刚是在杀鸡,你们进来坐吧。”
吴真言看了柴轲一眼,柴轲微微一点头,于是二人便跟在男人身后进了院子,路过院角落,果然看见一只脖子上开了口的鸡正被绑在矮凳上放血。
男人将他们请到正屋里坐下,屋里光不大好,可也没什么需要看清的东西,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几乎就是所有,剩下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锄具,是真正的家徒四壁。男人擦了擦手,倒了两碗白水,递给他们。吴真言接过,喝了一口,耳边却隐隐约约传来女人抽泣的声音,一声更比一声幽怨,手一抖水洒了出来。
男人憨厚地笑笑说:“见笑了,那是我家娘子,这几日伤心哭得厉害。”
柴轲以眼神嘲讽道:出息。
吴真言不理会他,向男人说:“想必您就是李大哥,小弟我是荆州城的一个说书人,正在搜集一些奇闻异志编成话本,听说有妖怪在您家显形,不知是真是假呀?”
“唉,是有这么一回事。”李大哥重重叹了口气,抹了抹眼睛道,“那妖怪掳走了我家儿子,所以我娘子才哭的这么厉害。”
“不知那妖怪究竟是什么模样?”
李大哥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并没有看见,是我家娘子亲眼见到的,这得问她。”
吴真言:“实在有劳,可否请嫂子出来说一说,若能了小弟一愿,事后必有重谢。”
李大哥想了一想,道:“二位稍等片刻。”于是,转身进了里屋。
随即,屋里传来一声尖细的叫骂:“你滚!”,又是乒呤哐啷器物落地的声音,男人低声劝解着什么,女人又哭闹了一阵,声音渐渐低下去。
吴真言小声嘀咕:“怎么成了婚的夫妻还能吵成这样。”
柴轲说:“你没见过你爹娘吵架?”
“没见过。”吴真言坦言说,“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
柴轲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喉结滚动了两下,说:“我也是。”
“我知道啊,你师父捡你回去的嘛,你说过了。”吴真言奇怪地看他一眼。
柴轲闻言,闭紧嘴,忍了半晌,吐出一句:“没心没肺。”
吴真言闻言笑了:“你不用安慰我,我早就不伤心了,自从……”
“吱——”一声里屋的门打开了,一个发髻松散的女人从里面走出来,虽然双眼红肿,面色青白,但姿色在寻常女子中算是较好的,李大哥在一旁扶她坐下,神色关怀备至。
吴真言站起身行礼:“见过大嫂。”
李大嫂抬眼望去,似是没料到来的客人竟然一个是面色白净,五官俊秀的小少年,一个是高大威猛,眉目硬朗的武人,一时间有些羞涩,用手帕半遮了面颊说:“哎呀,公子见笑了。”
吴真言:“无妨,小弟知道大嫂刚刚痛失爱子,人之常情罢了,倒是我无礼,冒失前来询问事情经过,还望大嫂见谅。”
提到旧事,李大嫂又红了眼眶,李大哥在一旁催促道:“小兄弟要问什么就快些吧,我娘子的心神怕是撑不了多久。”
吴真言说:“那么,还请嫂子将那晚所见所闻细细讲述一遍吧。”
李大嫂按了按眼角,回忆道:“那晚,我在偏屋哄孩子睡下后,走过院子,看见他爹在院里纳凉,他是每晚照例抽一袋旱烟才睡得着,因为有腿伤。”
“是,我这腿是前年上山摔断的,至今没好利索,天一凉就生疼。”李大哥摸着脑袋应和。
李大嫂继续说:“然后我嘱咐孩他爹锁好院门,便回里屋做了半个钟头的针线活儿,等他爹回屋,我们就睡了。睡到半夜,我起身方便,却听见偏屋传来淅淅索索的声响,我当是小孩儿睡觉不老实,便走去看,没想到一眼看到一个黑不溜秋的怪物从窗户里爬出来,哎呀,那可是吓死我了!那东西,一身长长的黑毛,像狗一样走,却比狗要高,脚爪也更大,没有狗的尾巴,最可怕的是那张脸,眼珠子血红,二寸来长的獠牙,头上长角,我看了一眼,就晕过去了。”说到这儿,她依旧心有余悸的样子。
吴真言:“你在院子里昏了一夜?”
“是呢,就这么躺了一夜。”李大嫂埋怨地看了李大哥一眼。
“都怪我那晚睡得太死。”李大哥一脸懊悔道。
李大嫂抽噎着说:“第二天,我被他爹推醒,跑到偏屋里一看,我的孩子,就这么不见了。”
吴真言点点头,说:“节哀,嫂子且先去休息吧。”
于是,李大哥又扶着妻子回到里屋去了。
吴真言偏头问柴轲:“你觉得如何?”
柴轲:“不大看得出。”
吴真言笑了笑:“那就再问问吧。”
李大哥从房里出来,略带歉意地说:“小兄弟,你看我们也就知道这么些,兴许不合你意。”
“不急,大哥。”吴真言说,“我还想瞧瞧乡里的烟锅是不是和城里不大一样。”
李大哥闻言,解了腰间挂着的烟锅递给吴真言。
吴真言笑道:“果然不一样,我竟不知乡下的烟锅这么小,这烟袋也小巧许多。”
李大哥不好意思地笑说:“这不是,我家小门小户,哪里能跟达官贵人手里的长烟枪比。”
吴真言将烟锅还给他,随口道:“家里收成还不错吧。”
李大哥苦笑着说:“从前当然不错,只是自打我摔断了腿,农活再也干不利索,家里男丁又只有我一个,唉,这日子,快要揭不开锅喽。”
吴真言微笑道:“可还吃的上鸡。”
李大哥噎住,又转而笑说:“要不说天无绝人之路呢,前几日我在田里捉住一只狐狸,拿到市集上卖了不少钱。”
吴真言惊讶道:“大哥这腿脚还能捉得住狐狸呢?”
男人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吴真言继而又说:“大哥和大嫂感情真好。”
李大哥收了笑。
“可惜了。”吴真言站起身,掸掸衣襟,说:“可惜了嫂子的青春年华啊。”说罢,轻蔑地一瞥男人残疾的腿。
李大哥眼神阴沉下来,握紧了拳头,低声说:“你他娘的再说一遍。”
吴真言嬉皮笑脸道:“我说,不如将嫂子让给我?”
男人大吼一声,挥拳扑过来,一旁的柴轲猛地将茶碗掷过去,趁着男人一晃神的功夫,钳住他的手臂一拧,再回身一脚踢在他的膝盖窝,将男人死死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吴真言虽知道柴轲必定会出手,可还是被他一瞬间的爆发力吓得心脏直跳,于是定了定心神,走上前去,说:“我问你,那晚你究竟做了什么?”
李大哥不住挣动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吴真言:“你的烟锅,只有寻常烟锅的一半大小,抽什么旱烟能抽半个钟头?”
李大哥紧紧瞪着他,一言不发。
吴真言:“你不愿开口,我替你说,你抽完了旱烟,来到孩子的屋里,使了什么办法,或许是迷烟,让他睡死过去,然后故意不锁院门,好让人牙子半夜进来,偷偷将孩子运走,今天你便用卖儿得来的银子买了一只鸡。”
李大哥咬牙切齿道:“这是我的家事,你他娘的少多管闲事!”
哐啷一声,李大嫂踉跄着地从屋里走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男人:“是真的?真的是你把虎子卖了?”
男人嘴唇蠕动几下,什么也没说。柴轲松开手,李大嫂扑过来,揪着男人的衣领,满脸涨红地质问:“为啥你要把虎子卖了?你为啥啊!”李大哥垂着头,任由妻子在他身上扑来打去,最终李大嫂在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李大哥缓缓抬起头,看着女人,说:“为了钱,为了给你买胭脂首饰,为了让你吃好的穿好的,为了你不让你觉得跟了我受委屈,为了你,我亲娘都可以不要!”
李大嫂扑上去要捂男人的嘴,男人一把攥住她的手,痴痴地望着她:“可那不够,娘的积蓄很快就花完了,你让我怎么办?”
李大嫂颤抖着说:“可那是你的亲儿子。”
男人忽的冷笑一声:“那是我的种吗?”
李大嫂呆住,俄而捂了脸失声痛哭起来。李大哥揽着她,哄道:“别哭了,我们再生一个,这回生一个我们俩的,你是我媳妇,我怎么能让你吃苦。”他喃喃着,眼神逐渐涣散,神态早已不像个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