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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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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真言醒来时头痛欲裂,缓缓睁开眼,看见头顶是青色的帷帐,侧头是一副黄花梨桌凳,桌上放着一个茶壶,两只杯子,似乎刚刚有人来过又走了。
他此时只觉得自己喉咙干得冒火,想下床倒一杯水喝,于是费力地掀开被子,挪到床边,两只脚刚着地,却腿一软,扑通跪下去。突然,门开了,是那个救了吴真言一命的男人,身后一个白色的身影窜出来大呼小叫:“师弟,不必行此大礼!”
吴真言咬牙道:“王崇宁。”
“哎,我在呢。”白衣男子笑眯眯地将吴真扶起来,坐到桌边。
那拿剑的男人却不过来,只往门上一靠,闭目养神似的。
吴真言连灌两杯水,缓过神来,心想短短半日,自己给门口这男人连跪了两次,不禁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站起拱手说:“在下吴真言,多谢仁兄出手相助,敢问您如何称呼?”
“柴轲。”男人金口难开似的只撂下两个字。
吴真言倒不见怪,觉得本领异于常人的人,性格与旁人不同也是正常,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师弟,你还没谢我。”王崇宁委屈地说。
“师哥,大恩不言谢,此番相助,师弟谨记在心,以茶代酒敬你一杯。”吴真言似笑非笑道。
王崇宁不接话,只问:“你这是惹上什么事了?”
吴真言将前因后果草草说了一遍,听得他师兄唏嘘不已。
“对了师哥,与我一起逃走的还有我家马夫,姓张,不知……”
王崇宁点点头:“已经安顿好了,此人一见你晕过去,立马跑了回来,可见是个忠心的。”
“你二人要叙旧拉家常麻烦快些,你们不吃饭别人要吃。”倚在门边的柴轲冷不丁开口道。
吴真言被他一提醒,倒是觉得饥肠辘辘。
王崇宁打圆场说:“也好,师弟也该换身衣裳,咱边吃边聊。”
片刻后,吴真言束好头发,换上一身牙白色的宽袍广袖,腰间缠一条银边祥云纹玉带,外罩一件黛青锦面薄裘,做一番儒生打扮,长身而立,清爽洁净。
王崇宁眼前一亮,似有些欣慰:“长大了。”
吴真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自汴梁一别,已是六年,竟不知师哥是在荆州高就,不然早该来拜访的。”
王崇宁摆摆手:“算不得高就,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二人边走边聊,穿过一道长廊,绕过角楼,来到前厅。柴轲将他们送到这儿,便径自朝西走了,吴真言疑惑地看去。
“不必管他,他不与我们一道吃。”王崇宁说,“我先带你去见过知府大人。”
“师哥,这位柴兄,究竟是府里的何人啊?”吴真言终究是忍不住好奇地问。
“他……你当他是护院吧。”王崇宁含糊地说。
吴真言心想,你诓谁呢,哪家护院能这么大摇大摆、来去自如的。
忽闻一阵脚步声,一个头戴官帽,身着朝服的中年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来,吴真言见此人脚步端方,神情庄重,意识到这便是荆州百姓的父母官,不由得严肃起来,理了理袍襟。
王崇宁迎上去,首先介绍道:“师弟,这位是荆州知府刘安大人。刘大人,这是我的同门师弟吴真言,自小与我一同长大,情同手足。”
“晚辈拜见刘大人。”吴真言拱手行礼。
“不必多礼,王长史的同门必然是人中才俊。”刘安扶起他,上下一打量,认真道:“荆州除妖一事还请小兄弟多多助力。”
吴真言:“?”他愣住,却看到刘安一脸严肃,周围人也都神色如常,以为自己听错了。
“咳,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们不如先用饭吧。”王崇宁面带尴尬地转移话题。
“是啊,除妖之事非一日能成,大人莫要心急。”一位身材瘦长,面容清癯的老者拂须道。
吴真言这才注意到,围在刘安身边的除了寻常官吏衙役,还有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他一时感到迷茫,一头雾水地跟着众人进入主屋坐下。
众人入座后,菜肴陆续摆上,作为主人的刘安也不多话,让大伙各自随意。荆州菜重油重盐,色香味俱全,菜品也都是吴真言爱吃的,连续几日未进荤腥,此时吴真言只觉得食指大动,也顾不上这刺史府的古怪了,只想安抚一下自己遭罪了几天的肚子。席间也无人说话,倒是真正做到了“食不语”,只听见碗筷触碰的声音。虽是饿极,吴真言也没失了礼数,依旧保持着君子仪容,只是夹菜的频率快了些,连喝汤都尽量不发出声响。
一轮进食过后,吴真言的动作才缓下来,将碗筷整整齐齐放好,酒杯倒扣在桌上,以示自己饱了。随后,也陆续有人放下碗筷,等所有人都食毕,刘安这才挥手让人撤下杯盘,再有婢女进来为众人沏茶。
刘安抿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吴真言知道这是该谈正事了,于是放下茶碗,端正地坐好。方才刘安一直观察着吴真言的动静,觉得这位少年规规矩矩,姿态雅正,看起来十分可靠,心下更加满意,便和颜悦色道:“小兄弟,不知本府的饭菜可否合你胃口?”
“饭菜都是极好的,让我今日大饱口福。”吴真言实话实说,“不过,晚辈不知道刘大人饭前的一番话是何意,还请大人明示。”
此语一出,四下都安静下来,刘安长叹一口气,说道:“那本官便长话短说,小兄弟你有所不知,荆州现下不很太平,以汉中、益阳为首的各县陆续有小儿失踪,且百姓口口相传是有妖怪现世,将孩子抓走了。”
吴真言皱眉:“这……”
“原先本官也是不信,可传的人多了,更有几户丢失孩童的人家亲眼见到妖怪,说是一身黑毛,形状似狗非狗,跑的飞快。”
吴真言:“三人成虎,仅凭传言也不可断定。”
“如果说,本官也亲眼看到了呢?”刘安幽幽地说。
“那天初五,本官赴友人之约,把酒言欢直至深夜,只因第二日仍有政务,于是便趁着月色从友人府上离开。行至半路,忽听得一阵狗叫,车轿突然停下,马夫惨叫一声跳下车逃走,我惊魂未定地掀开帘子一看,只见路前方便是那一身黑毛,形状似狗非狗的妖怪正直直盯着我,一点月色刚好照在它的口鼻处,只见一口尖齿,还隐约有几丝血肉挂在齿缝,吓得我魂飞魄散,好在随后街尾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个妖怪与我对视片刻就往暗处跑走了。”
“然后大人便立即弃车而逃,一路狂奔回来,进了府还大呼小叫让看家护院点起灯火,严守门窗,连一只苍蝇也不许放进来。”王崇宁喝了一口茶淡淡补充道。
刘安神色尴尬:“长史啊,这段儿就别提了。”
吴真言听了故事也是背后发毛,心想虽不知这位刘大人为官如何,却实在有些天分在说书上。
听完故事,吴真言心下更为疑惑,直言道:“大人,荆州即是出了这等妖魔鬼怪之事,在下也无能为力啊,您也看到我今日被一匹马生生吓晕过去,说来惭愧,但我确实是手无缚鸡之力。”
一旁的老道长捻须笑道:“小公子不必妄自菲薄,这除妖之事乃是老朽之责,只是需要您在府中暂住几日,以作配合。”
刘安:“这位是崂山来的怀谷真人,特意下山来协助荆州府除妖。”
怀谷真人:“斩妖除魔,替天行道,是贫道天责所在。”
吴真言见这位怀谷真人披巾着皂,手执拂尘,慈眉善目,年龄虽大却腰背挺直,颇有一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姿态,便朝他虚空一抬手,问:“请教,道长除妖,却有我何用呢?”
只见怀谷微微一笑:“乃是借小公子纯阳之体一用。”
“所以你告诉了他我的生辰八字。”吴真言面无表情地看着王崇宁。
王崇宁叫屈:“不干我的事,那老道儿自己测出来的。”
“是,问了你年岁属相,他还算不出来?”吴真言没好气道。
王崇宁自知理亏,便只得做小伏低:“师弟,左右不是真让你去除妖,不过是镇个宅,当几天吉祥物罢了,你且先住下,等那老道儿过几日摆阵施法,若是虚张声势,刺史也该赶他走人了。”
吴真言心知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得在此耽搁下,安慰自己遇到一桩奇闻异志,也算是在游学中增长见闻了。他转念又想起那怀谷真人最后说“纯阳之体已到,阴阳调和,万物皆宁,此次除妖事半功倍……”
吴真言问:“师哥,那道士说阴阳调和,莫非这府里还有一个纯阴之体?”
只见柴轲正从西厢过来,听见这话,脸色黑了几分,转身就要往回走。
王崇宁忍笑,高声喊:“小柴,别走啊,你们阴阳二煞不来碰个面?”
此话一出,吴真言和柴轲都愣住了,各带着一脸“竟然是他”的表情互相打量。柴轲身长八尺,宽肩窄腰,一袭武袍穿得威风凛凛,谁能想到他竟是纯阴之体,而吴真言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书生反倒是个纯阳命。
这反差过大,场面一时相当滑稽,吴真言和柴轲大眼瞪小眼,彼此失语,王崇宁夹在中间看了个笑话,顿时笑得惊天动地,简直要抽过去。
阴阳二煞各自飞来一记眼刀,王崇宁才堪堪止住笑声,咳嗽着说:“你们……咳,你们慢聊,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说罢,他摇着扇子,大步离开了别院。
这时,柴轲倒不急着走了,想是面子也丢完了便更加随意,大喇喇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吴真言早对这行事洒脱的男人抱有好奇,便顺势攀谈道:“柴兄是哪里人?”
柴轲头也不抬:“江湖人。”
吴真言:“……那也该有个出生地。”
“无父无母,师父捡回去的,不行?”
吴真言:“……可以,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你是巡城卫?”
“……”吴真言死缠烂打:“我好奇不行么?大哥你满足一下小弟我的好奇心吧,朝闻道夕死可矣!”
“师从,”柴轲顿了一下,“和顺堂。”
吴真言面无表情:“……你诓我。”
“骗你做什么。”柴轲不耐烦地说。
“和顺堂明明是个医馆的名字!”
柴轲无所谓地说:“爱信不信。”
吴真言仍不死心:“那你为何会来荆州府?来除妖的?”
柴轲犹豫了一下:“不是,王崇宁没跟你说?”
“他说你是护院,我看不像,你这身手做护院岂不浪费。”
柴轲点点头:“嗯,下山没盘缠了,来挣点路费。”
吴真言补充说:“然后你就被那怀谷真人算出个纯阴命,得留这儿帮忙除妖了。”
柴轲不置可否。
吴真言心道,果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你多大?”柴轲反问道。
“未及弱冠。”吴真言含糊道。
“十六、十七?”
吴真言老实说:“十六。”
“这么小出门闯江湖?”
吴真言:“是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想出门看看。”
“游就游,学就学,不务正业。”
吴真言无辜地摊手,柴轲瞥他一眼,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柴兄,你信这世上有妖怪么?”吴真言托腮望着他。
柴轲沉默片刻说:“鬼怪都在人心。”
吴真言:“我倒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草木鱼虫,或许皆有灵性,说不准还有山上的精怪化成人形来凡间游历一番。”
柴轲:“嗯,反正你纯阳之体,妖魔鬼怪的近不得你身。”
吴真言恳切道:“是,柴兄纯阴之体,可要多加小心呐,别被半夜敲门的狐狸精吸了精气才好。”
柴轲斜睨着他,冷不丁一抬手,吴真言立马缩了脖子往后躲,谁知柴轲只是理了理袖口,嘴角嘲弄地一勾,便拿着剑起身说:“走了。”
吴真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朝他远去的背影喊:“慢走不送!”回了房,想着刚刚二人互损的几句,乐呵了两声,心想自己这趟门出得值,见了世面之余还能结交一个武艺高强的江湖中人,若他日柴轲成了名,自己再也不怕半路遭劫匪了。
想到劫匪,吴真言又想起该写封书信,遣老张送回家里,安顿下四个护院的身后事,不过要隐去些路上的凶险,只说现下师哥邀自己在荆州府小住,不然管家必定得派家丁将自己捆回去。他铺开一张信纸,蘸了笔墨,边思边写,正入神时,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吓得他一抖,在纸上拖出一道墨痕来。一个身形影影绰绰地映在窗户纸上,只听一声娇嫩的嗓音喊:“公子。”
此时天光已经暗了,不见月色,只有几声老鸦叫着飞过庭院,衬的这窗边的身影和声音愈发诡异,吴真言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稳住心神,壮起胆子回:“谁啊?”
那声音再次响起:“公子,你开门呀。”
吴真言四下看看,却没找到防身的东西,于是拿了桌上的长方镇纸,握在手里,心中默念“我是纯阳之体,我不怕我不怕”,慢慢挪近了房门,咽了咽口水,将镇纸横在身前,猛地一拉门,嘴里大喊一声:“嗬!”
“啊!”一声尖叫,只见门口一个小丫鬟跌坐在地上,面色惊恐地看着他。
吴真言赶忙扔了镇纸,上前搀扶:“对不住对不住,我当是……,咳,你没事吧。”
那小丫头却惊疑地推开吴真言的手,自己爬起来,将一封信函塞给他,说:“王长史让我给你的。”说罢,一溜烟跑了。
吴真言孤零零地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又重新回到屋里,拆开信函,见上书:益阳县沙口村李家。心说我就知道,便随手将纸扔在烛台上烧了,继续写起家书来。
次日
天光大亮,万里无云。吴真言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难得睡个好觉,他只觉得浑身松快,随手拿了几块糕点并茶水吞了,便一个人溜达到府衙偏门来,只见柴轲已经站在门外等候多时的样子,依旧是一身轻便的武袍马靴,只不过摘了斗笠,显露出高挺的眉骨。柴轲牵了一匹马,见吴真言晃晃悠悠走过来,问:“就你一个?”
吴真言摊手:“还有谁?”
柴轲微微蹙眉,吴真言解释道:“我师哥不去,他不方便。刺史大人要作法捉妖,他私自调查,被有心人看到,免不了风言风语。”
柴轲不屑地说:“勾心斗角。”
“官场呐,”吴真言探头一看,“就一匹马?不备车?”
柴轲道:“有你师哥就有车。”
吴真言暗骂王崇宁小气,发愁地看着眼前的高头大马。
“不会上?”柴轲在背后淡淡地问。
“会。”吴真言一咬牙,踏上马鞍,借力一翻,整个人挂在一侧,一脚勾在马背上蹭来蹭去却使不上力,那马被拽得烦,便喷了个响鼻要甩人下来,吴真言腿一软,眼看着要摔个屁股墩,柴轲眼疾手快,将他的腰往上一托,随即自己飞身一跃,稳稳当当上了马背。
“腰不行。”柴轲点评道。
“你才腰不行!”吴真言骂回去,背后传来男人一声哼笑,他面上发热,暗暗下定决心等回来就天天蹲马步,好好练练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