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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   临安
      长夜寂静,春雨潇潇,城中正街有一座高门阔府,恢弘气派,一辆马车驶过前门,拐进了旁边的巷子,一个灰色的身影从车上下来,撑起一把油纸伞,叩响了偏门,很快有人来应,将他迎了进去。
      院子里传出凌凌的古琴声,那人跟着小厮穿过重重回廊,琴声由远及近,最终来到一间房门前,他静静立在门廊下,听着绵绵的琴音混杂淅淅沥沥的雨声,直至一曲终了,他才轻轻叩了三声。
      门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进来。”
      他进了门,抬眼看去,只见一扇花鸟屏风上映着男人的侧影,于是恭敬地行礼。
      “如何?”男人开口说。
      “《广陵散》,好曲子,可惜鄙人不通音律,品不出好坏。”他答。
      “曲为抒情,你虽不懂琴音,却懂我的心意,我再问一遍,许峳,如何?”
      许峳迟疑片刻,跪伏在地上:“请君恕罪。”
      男人淡淡地问:“何罪之有啊?”
      “雷烧了树,鸟飞了。”
      男人又问:“处理的干净么?”
      “无人知晓。”
      “嗯。”男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将功抵过,把鸟捕回来,林子虽大,罗网可织得密一些。”
      “是。”许峳再拜。
      屏风后的男人微微叹了一口气,说:“聂政刺韩王的故事我不喜欢,但偏偏爱嵇康编的曲,你说奇怪不奇怪。”

      清晨江中
      王崇宁终究还是没能赶到码头和他们见最后一面,而是谴了街上一个孩童送了封信给他们,信中说荆州府已经开始往城中散布他们二人的通缉,由头竟然是沙口村村民指认他们为杀害李家夫妇的凶手。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吴真言自语,心里倒没有那般气愤了,许是早已有三分预感的缘故。他继续往下看,看到信中答应会私下调查费听家人的消息才放下心。
      此时,他们才刚刚登上船,驶离港口不远。王崇宁说帮他们联系到的船主是他城中的至交好友,可谁知道……吴真言偷偷瞥了一眼柴轲黑如锅底的脸色,竟是一只秦楼画舫呢。
      王崇宁,你究竟交了个什么朋友?!吴真言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他笑容僵硬地坐在一堆裙钗脂粉中间,任由周围一圈涂了红寇的长指甲戳戳点点,半分不敢造次。柴轲身旁倒是冷冷清清,只因他那死人般的气势一放出来,没人愿意凑上去招不痛快,于是一船的红莺翠燕都挤到吴真言这里来,将他和费听团团围住。
      费听不懂事,也听不懂话,只知道拿船上的糕点吃,画舫上的女子见他年纪小,又是遭过苦的样子,纷纷母爱泛滥,都要过来哄几句,仔细看他乌溜溜的眉眼长得像吴真言,打趣道:“这是小公子的弟弟?”
      “什么呀,弟弟能遭这一身伤?怕是小公子刚买下的书童吧。”
      “那坐那儿的傻大个是公子的护院?”
      “哎哟,他好吓人呀,公子叫他来陪姐妹们说说话呗。”
      她们东拉西扯地调戏他,吴真言一句话也插不上,又不好过多解释,只能疯狂给柴轲使眼色,柴轲无动于衷,甚至心情好了几分,嘴角翘起来,好整以暇地看笑话。
      吴真言无法,只得直挺挺地坐着,傻乎乎冲姑娘们赔笑,又惹得一阵娇笑,经验颇丰的姐们儿都知道他一看就是个雏,偏偏又长了一幅白净的好皮相,忍不住把他当弟弟看,说笑着就要上手摸摸脸,可怜吴真言长到这么大头一回经历这场面,被姑娘的几只玉手搓圆揉扁,脸上也不知是捏红的还是羞红的。
      “哎,差不多得了!”一个女声响起。
      人群后走出来一个风姿绰约的身影,一袭红衣,环佩玎珰,纤手掂着一支细长的铜烟杆,露出一截皓月似的腕子。周围的女子纷纷退让开,口里尊称她为“花老板”。
      花老板勾起一缕垂在耳边的青丝,漫不经心地吸了口烟,将吴真言上下一打量,突然俯身捏住他的下颚,轻启朱唇,往他的脸上吐出一口烟雾。
      “咳咳咳咳……”吴真言忍不住咳嗽起来,却不防一眼撞进了那双湖蓝色的瞳孔里,心里微微诧异。
      柴轲冷着脸站起身,花老板偏过头,眼神一亮,饶有兴趣地说:“哟,这儿还有一位呢。”
      吴真言怕柴轲说出什么话惹恼了眼前这位,赶忙先开口道:“多谢花老板此番解围,鄙人没齿难忘。”
      “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完了?这一趟可费我不少功夫呢。”花老板眼波流转,慢悠悠地说,“况且,暮烟阁的姑娘从不给人白看了去。”
      吴真言愣在原地,说:“我们出城匆忙,未带多少银钱,不知……”
      “钱不够?”她又轻轻吐纳一口烟,略带戏谑地将目光定在柴轲脸上:“那就肉偿。”
      吴真言心说你不是王崇宁的姘……啊不,至交么。
      “不过呢,这位小哥仿佛心有所属,我也不好横刀夺爱呀。”花老板以烟杆虚虚一指柴轲,瞧着吴真言笑道。
      果然是王崇宁的朋友,吴真言在心里默默点头。
      虽是让眼前的女子开足了玩笑,吴真言还是规规矩矩躬身,两手交叠行了个礼,再次聊表谢意。柴轲不吭声,不情不愿地抬了抬手。
      花老板又捂嘴笑弯了眼睛说:“你们看他俩像不像在拜堂。”
      众女一听都笑起来,吴真言和柴轲皆穿红衣,对着站在中间的花老板行礼,若不看她,倒真像个拜堂的意思。
      吴真言心里没什么感觉,毕竟平时被王崇宁说得多了,况且孩子都有了……咳,怎么被王崇宁给带跑了,果然不能与他相处太久,吴真言敲了敲脑袋心想。
      费听在一旁吃多了点心直打嗝,拽了拽吴真言的衣袖要水喝,花老板这才发现船上还有这么个小不点,弯下腰掐了一把孩子的脸蛋,看向他们。
      吴真言忙解释说:“这是个党项孩子,我们从人牙子手里救下来的。”
      “党项人?”花老板仔细端详着费听的脸,开口说了几句西夏语。
      费听眼睛亮起来,一手搭在肩上鞠了个躬,张了张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救下的时候就说不了话了。”吴真言摸了摸他的发顶。
      花老板问:“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姓费听。”
      女人蹙眉思索着,吴真言问:“花老板可认识住在荆州的党项人家?”
      她微微摇了摇头,又开口说:“我只在半年前见过一个党项男人,醉倒在暮烟阁门前,嚷嚷着要回家,衣服破破烂烂,胡子拉碴,我留他住了一晚,第二日他便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吴真言与柴轲对视了一眼。
      “兴许不是,年纪对不上,那男人看上去怎么也过了不惑之年,已有许多白发了,怎么可能孩子这么小。”她说。
      吴真言点点头,心里也不敢确定,只能等日后王崇宁查明回信了。
      忽然,船晃荡了两下,速度慢下来,花老板撩起帷帐往外看了一眼,说:“要过关卡了。”
      吴真言看了看空荡荡的船舱,问:“躲在哪里?”
      “躲?”花老板莞尔一笑,冲他们勾勾手指:“跟我来。”
      一盏茶的时间,船上多了一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小姑娘,一双柳眉似蹙非蹙,眼角带泪惹人怜惜,只是这身量稍微高了些。
      “痛……”这姑娘一开口竟是吴真言的声音,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遮住脸,刚刚花老板给他拿镊子修眉的时候,简直不亚于一场严刑拷打,没想到普通女子梳妆打扮竟要忍受这样的疼痛,他忍不住向画舫上的姑娘们投去敬佩的目光。
      “不许动。”花老板一烟杆敲在吴真言的手上,严厉地说:“碰坏了妆怎么办?”
      吴真言委委屈屈放下手,别扭地低头站着。一旁的柴轲则是换上了船工的衣服,脸上被涂画了一些,便改了些许样貌,由原先硬朗帅气变得普普通通,貌不惊人。
      凭什么他就不用扮成女子?吴真言在心里忿忿不平。
      “因为他比你壮,哪有女子长一身腱子肉的?”花老板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淡淡地说。
      吴真言无话可说,只得认命。倒是柴轲从方才开始,便时不时地瞟一眼吴真言,也不像从前那样嘲笑他出丑。
      “怎么?很奇怪吗?”吴真言小声问。
      “不、不奇怪。”柴轲忽然结巴了:“挺好的。”
      “那就好,我也觉得画得不错,刚刚我照了镜子还真以为是个女孩,花老板的易容之术真高超啊,或许是我本身长的就像个女孩,从小我家里人就说我长得像母亲,我母亲可是东阳第一美人……”吴真言絮絮叨叨。
      柴轲忍不住弹了一下他的脑门,说:“别自恋了。”说罢,手指在背后捻了捻,心想抹了脂粉的脸这么滑么?
      不远处,几艘城防司的船连接起来,在江面上形成一道关口,凡是出城的船只,无论是渔船还是私人画舫,都要停下接受查询。
      一只布置得富丽堂皇的画舫缓缓驶来,伴着笙琴鼓瑟,船内女子的笑声,唱曲儿声传到堤岸上,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香草美人,羡煞无数。
      身着轻甲的官兵照规矩将船拦下来,正要登船之时,一只藕臂先探了出来,身穿朱红华服的女人袅袅婷婷地登上船头,一方薄纱面巾也掩不住天人之姿,只更显得美目如波,顾盼生辉。
      官兵见了这女人,竟不敢造次,客气地说:“花老板,知府有令,封查各路关隘,还请容我们依令行事。”
      女人理着袖口的褶皱,随意地说:“城防司的情面,自然还是要给的,只是有一点,我这船上都是手不能提的弱女子,若是受了什么唐突,可怎么办呢?”
      “请花老板放心,我一定约束好属下,若有人不规矩,二话不说便退出来。”
      花老板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微微颔首,让他们登上船。
      卫士们列队进入船内,原先弹琴说笑的姑娘也都渐渐安静下来,好奇地打量他们,巡城卫大多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被如此多的妙龄女子盯着,一时间都有些束手束脚,眼睛也不知该往哪里看,说是来搜查的倒更像是被搜查的。
      领队的队长暗骂手下不争气,余光却瞟见船尾有一个男人,立刻大喊一声:“什么人?”说着,大步流星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子转过来,不料只是一个面膛黝黑,粗布短打的船工。
      “怎么,暮烟阁的姑娘们出来游玩一趟,带个搬行李的汉子都不行?”花老板倚在船头吞云吐雾,斜睨着他们说。
      队长尴尬地放开那个船工,转身往回走,却看到窗边矮柜下夹着一截红布料,正欲弯腰查看时,听到花老板突然大骂一句“放肆!”
      他抬头,看到自己的手下正搂着一个青绿纱衣的女子,见他瞪过来,立马把人推开,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她自己、自己……”
      “什么!”花老板扬起眉毛,拿烟杆定牢了他说:“我告诉你,青儿可还是个清倌儿呢,本是要在七夕节上梳弄,你这一搂,可是折了她的身价!”
      那名叫青儿的眼圈一红,泪珠啪嗒啪嗒地掉下来,队长最见不得女人哭,赶紧走过来,领着那不知轻重的兵赔不是,向花老板再三告饶。
      “看在多年情分上,别的我也不追究了,只是方才您怎么说的还请就怎么做吧。”花老板冷冷地说。
      “好好好。”队长别无他法,只得指挥手下退出来。
      直到画舫离去了,城防司的官兵还在心想,果然荆州城的花老板是最惹不得的。

      船内,矮柜从内自己打开了,钻出来一个捧着道士服的费听,还不知刚刚发生了什么,一脸茫然地看着众人。
      吴真言自是松了一口气,柴轲走到他身边,说:“演得不错。”
      他抽了抽鼻子,撩开衣袖,只见胳膊上果然青了一大块,方才花老板可是下了狠手,死命掐了他一把,他才真情实感地掉了眼泪。柴轲看到这一片青紫,皱了皱眉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滴了几滴药油在掌心,搓热了覆在吴真言的手臂上。
      花老板看着,笑说:“这就心疼了?”
      柴轲这回倒没摆脸色,认认真真抱拳说:“多谢。”
      “客气。”花老板懒懒的,转过头去看船外的景色。
      青山绿水、晨鸟啁啾,昨夜的雨水将山洗成翠色,苍蓝的天映在水面上,江水澄澈,画舫仿佛行在空中。众女复又歌唱起来,琴瑟之音,不绝于耳,一船的乐声在山谷中飘荡,悠悠传到数千里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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