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十一章 ...
-
顺风之时,船行千里,不过一刻,很快,画舫便载着吴真言一行人到了下游,几个岸上的纤户将船缓缓地拉近岸边。
下船之际,吴真言再次向花老板拱手作别道:“多谢一路照顾,不知夫人尊讳,来日相见,也好报答。”
花老板一扭腕,将烟杆轻点在他的额角,张口吐出男子的声音说:“什么夫人,叫花哥。”
吴真言与柴轲俱是一愣,面目呆滞地站在原地,只见花老板微微抬头,露出裹在绸缎之下的颈项,果真有一枚喉结。
“在下花朝,后会有期。”说罢,他便拂袖而去,命船调转方向,领着一众乐伎飘然离去,独留岸边的吴真言和柴轲渐渐石化。
吴真言愣了半晌,不敢确定地问柴轲:“你听见了吧?”
“嗯。”柴轲默默点头。
吴真言:“你也看到了?”
“嗯。”柴轲继续点头。
吴真言:“江湖这么复杂的吗?”
“……嗯。”柴轲想了想,再次点头。
“是不是装扮成女子更方便在江湖上行事啊?”吴真言若有所思。
柴轲看着一身女装的吴真言赶忙说:“停,不是,别想了。”
吴真言茫然地转头看着他,柴轲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只听吴真言突然捏起嗓子,勾着兰花指叫:“柴哥哥~”
柴轲难得露出惊恐的表情,两手交叉,摆出格挡的架势。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吴真言憋不住破功。
柴轲这才反应过来吴真言拿他开涮,恼羞成怒地反扑过去,按着他的胳膊去挠他腰眼,吴真言笑得喘不过气,一旁的费听看到二人玩闹,蠢蠢欲动,也跟着扑上去,三人一起跌倒在草地上。
突然,树林里传来马蹄声,柴轲从地上一跃而起,目视前方喝道:“谁?”
一个马夫从树后探出脑袋,看见河边一对衣冠不整的男女,男的脖颈上还有几道红痕,立马说了一声:“抱歉。”后,慢慢缩回脑袋。
“老张?”吴真言疑惑地说。
“小姐!不对,少爷!”马夫老张跳出来,仔细辨认着他们的容貌。
“是我。”吴真言擦去脸上的胭脂粉黛,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你回东阳了吗?”
老张说:“我回东阳送了信,正要返回荆州的时候,路上收到了王长史送来的信,于是立刻赶来接应少爷你们。”
“太好了。”吴真言长舒一口气,还是师哥想的周到,这下有老张带着马车和家里送的盘缠,就不怕路上风餐露宿了。
三人在河边草草收拾了一顿,便上了马车,向着柴轲的师门定屏山进发。
车里,吴真言倒在软塌上,闻着香薰,品着香茗,顿时觉得理想中的游学又回来了,至于被通缉,只要还没捉住他,就可以忽略。
柴轲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摇头说:“朱门酒肉臭。”
吴真言认真地说:“柴兄,你在批评我之前,可以先把酒壶放下吗?”
也不知是不是与他在一起呆久了厚脸皮的功夫便会见长,柴轲面不改色地饮下一杯清酒,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小费听在车里好奇地东摸摸细看看,无意间翻出一本画册,津津有味地读起来。
吴真言惬意地伸个懒腰,忽然想起什么,高声问:“老张,家里怎么样?”
老张在外面回:“还是那样!一切有吴管家操持着,只是这几日小姐的胃口不大好!”
“她怕是还在生我的气呢。”吴真言笑说,“怪我不喊醒她,带她一起走。”
“哈哈,嘴上生气,心里还是想念您!”
柴轲听了,问道:“你有妹妹?”
吴真言回:“是,今年刚七岁,正是惹猫逗狗的年纪,讨人厌得很。”他这么说着,嘴角却翘起来。
柴轲点点头。
吴真言:“你呢,师兄弟都去哪儿了?”
柴轲:“师父去后,都陆续下山了,如今该是各自散落天涯,不知何日相逢。”
吴真言:“散聚终有时,也不必太过介怀,况且,这不是还有我嘛。”
他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柴轲,严肃地说:“我是不会抛下你的。”
柴轲微微动容,与他碰杯。
“你也……别抛下我啊。”吴真言一秒切换成笑脸,讨好地继续说。
柴轲勾起唇角,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早就跟你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吴真言心想,虽然这一路坎坷,但好在遇上的是柴轲,若是换一个人,必定嫌他是个累赘,早就丢下他不管了,他感激地冲柴轲笑了笑,又兀自躺倒在一边,闭着眼疏理起前因后果。
现在可以明确,朝中的确有这么一股势力蠢蠢欲动,先是民间妖言,然后天降异象,接下来呢,若要服众,还须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那会是谁?和安王已多年不理政事,北郡王镇守边关数次立功,安阳府只有一个大公主,思来想去,只剩下一个人选,可他却不敢细想,至今,他仿佛仍能听到当年那个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
突然,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他猛地睁开眼,看到柴轲和费听一大一小两张脸,俱是担心地看着他,他一摸手心,竟满是冷汗,原来他刚刚不小心睡了过去。
“做了个噩梦,我说梦话了?”吴真言坐起来,尴尬地说。
“没有。”柴轲说,“只是翻来覆去了几下。”还浑身发抖,他留了半句在心里。
你究竟经历过什么?柴轲心说。
吴真言被柴轲的眼神盯得心虚,拿起费听面前的画册,岔开话题道:“费听,我教你认字吧!”
“他是党项人。”柴轲无语。
吴真言:“党项人怎么了,党项人也可以学汉字啊,技多不压身。”
柴轲摆摆手,随便他去。吴真言兴致勃勃地拿着画册,指着上面的图案,蘸着茶水写下对应的字样,语言不通,就手脚并用地解释给费听,这孩子倒也能猜出一二,俩人虽年岁有隔,族群不同,却心性相仿,你来我往,玩得不亦乐乎。
马车在山间小路缓缓行驶,一路上避开官道,除了午饭和解手,其余时间都在赶路,日头渐渐西斜,几人也都腰酸背痛,决定暂时在林间休息一会儿。
经过一天,费听在半玩半学之间倒真记住了几个字,吴真言像是个炫耀聪明儿子的老父亲,领着费听在老张和柴轲面前“表演”。
吴真言指着一页画册问:“费听,这个是什么?”
费听就在一本字帖上找到“花”这个字,指给众人看。
吴真言:“这个呢?”
费听又找到一个“鸟”字。
吴真言:“真棒,这个又是什么?”
费听在“犬”和“太”上犹豫半晌,最后选了“犬”。
表演结束,老张自是相当捧场,连连鼓掌称赞,吴真言奖励给费听一块绿豆糕,又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得意地看着柴轲,而柴轲则是一言难尽的模样。
吴真言高兴地说:“等找到他的家人,我……”
柴轲打断他:“你还是不要在他家人面前这样做了。”我怕到时候人家冲上来打你我拦不住,柴轲默默地心想。
吴真言还沉浸在名师的心情里无法自拔,只畅想起自己以后开书院,办私学,桃李天下,扬名立万的日子,考不考状元又能如何,以后的状元郎说不定都是他门下的学生,凡入朝为官者无不尊称他一声吴大儒,岂不快哉!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柴轲见他乐不可支的样子,无情地将他拉回现实,说:“今夜在此露宿。”
“啊?”吴真言的笑容凝固了,“为什么,不找个旅舍吗?”
柴轲耐着性子说:“咱们是逃犯,去住店是上赶着给官府送人头吗?况且,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还是你想赶夜路?”
“……好吧。”吴真言只得接受了现实。
乍暖还寒,太阳落得早,不过几个瞬息,天边就收了最后一抹霞光,换上星辰点点的夜幕。柴轲捡了一捆树枝燃起篝火,将老张带来的腌肉串在树枝上烤给吴真言吃,虽无精致席面,但一口肉一口酒,倒别有一番山间风味。
吃饱喝足,费听最先支撑不住,眼皮子上下打架,东倒西歪,吴真言用毯子将他裹起来抱到车上,让老张守着他睡,自己则回到篝火边取暖。
“我记得你说你十六岁下山。”吴真言盯着跳跃的火焰,突然开口说,“是为了做什么?”
柴轲饮酒的姿势一顿,放下酒壶,沉默不语,正当吴真言以为得不到回应的时候,他说:“我的师父叫慕青。”
吴真言觉得耳熟,稍稍一回忆,惊讶道:“创了明王剑法的那个慕青?”
“你知道?”柴轲微微诧异。
“明德三十六年,北盟犯华,江湖剑客慕青率门下弟子八十援守汴京,保城中老弱妇孺数千人性命,金门河一战,大胜。”吴真言说,“这是永留青史的记载。”
“所以你……”吴真言已经懂了,十六岁的柴轲跟着师父第一次下山,是为了冲上前线,保家卫国,可不知当时在那双年轻的眼里,映入了怎样的人间炼狱,以至于他至今无法轻易提起,那段本该无比荣耀的经历。
“永留青史,那又有什么用?”柴轲冷笑一声,“最后还不是输了。”
是了,金门河一战是险胜,不日便有一封急令,昭告议和。名为和,实则降,割城让地,黄金千两,这些,史书上也写的明明白白,也许这才是当年那些拼死护城的将士心里最深的痛。
这一段历史,吴真言读到时也是唏嘘不已,如今面对柴轲,更加不知如何劝慰,只能跟着沉默。
柴轲却仿佛陷入了回忆,喃喃自语道:“若不是为了救我和师哥,师父也不会受那么重的伤。”
吴真言听这话里还有故事,不由得坐正了。突然,一只短箭擦过他的脸钉在树上,要不是刚才移了两分,必将射穿他的头颅,吴真言立刻浑身僵住。柴轲刷的拔出剑,怒吼:“谁?出来!”
一个身穿兽皮袄,脸戴青鬼面具的男人缓缓走出来。看到这个熟悉的面具,吴真言立马认出他是之前劫车的山匪。只见他将手摁在面具上,停顿了一刻,然后慢慢揭开,目光直视着柴轲说:“错了,是救你。”
面具下的脸一半眉飞入鬓、宛如好玉,一半坑洼不平、形同厉鬼,吴真言一惊,没想到面具之下竟是这样一张脸孔,更加没有想到的是,柴轲见到这张脸,颤声吐出两个字:“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