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第 28 章 ...

  •   千里之外,严恕化身为梼杌,正奔袭于通往须弥山最近的路上。
      沿途百兽蛰伏、群鸟战栗,他似有所感,仰着庞大的兽头往西天望去,须弥山山巅的厚雪呈坍圮之势,一群寒鸦狼狈地逃窜,凄厉的尖啸回荡在绿林中。

      严恕停下来,竟有些瑟缩。
      景云钟在他兽身时会化作青铜锁环,此刻刺穿他肩颈接榫的地方,制住了致命伤的撕裂。
      铜环似乎是察觉到主人受伤时的踌躇,玎珰暴响,与梼杌的呜咽相得益彰,引得暗地跟踪的人灵气岔行、血液倒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庐照月急刹车,恨不得挖个洞立时把自己埋进去!

      万籁岑寂,是没有声音的,连微小的虫鸣都不敢作声。严恕却侧耳聆听片刻,金黄的眼珠像两轮旋转的太阳,遽然转头,直直地望向庐照月等人所在的方位!

      庐照月汗流浃背。

      但不过须臾,梼杌扭转过去,继续赶路了。

      庐照月长吁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擦了把满脑门的虚汗:“好险。他属狗的吗?耳朵这么灵。”
      阎青昀虚踩在蔓生的杂草上,紧随严恕而去。
      他石青色的衣袂猎猎作响,鞋底沾着晨露与花泥,非常符合普罗大众对神仙的认知,俊朗不似凡物。
      谁能想到,正是这样一位规行矩步的大雅君子,差点一剑了解至邪凶兽的性命?

      庐照月勉强跟上了他,好奇地问:“梼杌到底干了什么让你堂堂大宗主不惜万里来追杀?是夺你法宝,还是抢你老婆了?”
      梼杌的天性便是强取强求好侵好夺,因此之前他与阎青昀在符惕宗大战两次而落败也不稀罕。只是阎青昀这疯魔到要追杀至天涯海角的劲头……
      庐照月目瞪口呆:“该不会真让我猜对了吧?”
      阎青昀喑哑道:“夺人所爱,不死不休。”

      尸潮密密麻麻,段和纾一手揽着谛听的尸首,一手握着长剑,犹如黑夜中旅人举着一盏灯。
      灯火煌煌正好映照出脚下幢幢的鬼影,照破金堂的穹顶,觅得那一线天光,笔直犹如倒悬的银河,一剑的光华飞升至九重天外,过往的吉光片羽流进来。

      ——江珩说:“天梯需应时而开,若倒行逆施,恐会招致不可预料的后果。”
      尚还年幼的谛听从段和纾的怀里探出头来:“敢问神尊,会招致什么后果?”
      “……”
      两双眼睛眨巴眨巴看向他。段和纾那时还是初初飞升的小仙,连名号都没定,却敢与仙界资历最深不可测的神尊直言不讳:“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江珩狠揉了一把他的头顶:“谁说的?只是仙界诸君绝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如今这般,算是倒行逆施吧?
      天梯的残骸密密麻麻地摞起来,摞不住的地方就用尸骨填上。
      方才尸傀们袭击段和纾,也是因为他挡了它们飞升的路。如今段和纾瞧明白了,便不能允许他们得逞。
      他天梯搭了多久,他便杀了多久,杀到力竭,杀到麻木,最后杀的,不知是这尸骸,还是这万年的心障。

      严恕的逆鳞发出光来,段和纾无暇顾及,挥出了最后一剑。
      轰隆隆——
      天梯塌了!

      新旧恶鬼啾啾啼哭,挣扎着四下逃窜。可天上出现漆黑的漩涡,似有一只大手在搅动风云。
      最开始吸进去的是雪,后来是腥风血雨,不多时,枯骨埋进坟茔,血海流尽暗窟里。金堂内百盏长明灯恢复光明,梼杌的骨刺和乌鬃在烛火下一闪而逝。

      严恕踉跄着跑到段和纾跟前,抱住了他。
      “是你,果然是你……”

      是啊,谛听的尸首还在他身侧,仿佛一片惨白的影子。
      段和纾脱力地倒在严恕的怀中,两相依依,似乎再无隔阂。

      下一秒,荆山□□穿了严恕的胸膛。

      ——成仙的道路总是布满荆棘的。
      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严恕记不清了。

      他不想成仙,他有自知之明,自古以来从未有过邪兽成仙的先例。他只是想再见那人一面。
      可这世道,不是你说不想就不想的。

      大方丈殡天后,他和须弥山的所有人一战,败了。

      主持等人渴饮他的鲜血犹觉不够,还要拿他的心肝脾胃饱餐一顿。有善于钻营的老僧献计说要保持血肉的活性,因此要一片片凌迟,凌够没人一片,省得分赃不均。
      这真是个众生平等的好计谋,旧的肌肤褪尽,新的血肉出生,希望和野心像野草般生生不息。

      僧人们佝偻着身躯生吃他的肉,以为窥探到了成仙的捷径,实际上加速了自己的灭亡。
      他们剜到严恕心脏的那一晚,正是被梼杌血肉反噬的时刻。须弥之大,一万八千位弟子,磨牙吮血、接踵而至,全化作了没有思想的尸傀,全等待他的指示。
      这么多的人,堆也能堆出一位真仙来。可严恕厌恶透顶,尸山像个硕大的脓包,这帮人临死前堆出的东西,这样恶心人的东西,也能通往仙界吗?
      严恕的心口突然一阵刺痒,缺少护心鳞的心脏砰砰直跳,指引着他往东方的符惕宗望去。
      ……段檀越。

      段檀越是段和纾,是九疑太子。
      九疑太子将佩剑送进自己的心脏,没了护心鳞,洞穿他像洞穿一张薄纸那样轻易。

      严恕望着段和纾,重新化作人形,头无力地垂下去:“不是我……”
      段和纾不信他,借荆山玉强行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精神,居高临下地反问:“你不想成仙吗?”
      严恕说:“不。”
      这回答如此斩钉截铁,钉子似的凿进地里,激起大片扬尘。尸傀们七零八碎地退潮了,露出嶙峋的现实——为何这世道,容不下一只不愿成仙的邪兽?
      严恕又说:“但把他们变成这样,我不后悔。”
      犹嫌不够似的,他把自己又往荆山玉深处送了送。
      躯体更痛,却离段和纾更近。两人近在咫尺,能从对方的眼里清晰地看见对方的倒影。
      “我杀了他们,像他们对我那样,将骨与肉剥离出来。后来我杀累了,便任由他们自相残杀,自己坐在景云钟上,因为我嫌底下脏。”
      严恕低声说:“大雪封山,我想你应该不会来了,心里面很纠结,既想你来,看看我干了什么;又不想你来,怕你看见我干了什么。结果你还是来了,就像我猜的那样,你会亲手了结我。”
      段和纾浑身发抖。
      “大方丈的鬼魂来了,他说我以杀证道,不飞升的话,会被天劫销毁。可我不想成仙,因为那样就见不到你。”
      段和纾嘴唇嗫喏,良久才说出声来:“你多虑了,不论你飞不飞升,我都不想……再见你。”
      “是吗?”严恕笑了笑,喃喃道,“对不起,段檀越。”
      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回归故乡,他脱力地瘫软下去,停在段和纾面前。段和纾的四肢百骸都锈住了,疲惫得不能动,任由严恕倒在自己眼前。
      荆山□□穿的伤口溢出汩汩的鲜血,蠕动的尸傀们跃跃欲试,但九疑仙尊珍贵的眼泪能情意地灼伤他们的皮肉,让他们不敢上前。

      “九疑国,仁太子,独倚长剑凌清秋……”
      九天外闷雷滚滚,这次天劫非同小可,整个人界都觉察到某种风雨欲来的磅礴的气息。如果天道有怒火,这场雷劫将承载着它最大的愤怒,只是为了荡平一只不愿飞升的邪兽。
      段和纾说:“你不能飞升。”
      “好,”严恕说,“我听你的。”
      “不,我是说,”段和纾悲哀地望着他,不受控地昏迷过去。“严恕,这世间,已经没有人能飞升了。”
      严恕微微一笑,俯身吻段和纾的额头,并不答话。
      “和纾……”他长叹,“无人可飞升,但我,本就无需飞升啊。”

      与此同时,庐照月蜷缩在须弥山巍峨的高墙里,简直要惊骇得肝胆俱裂了。
      他颤巍巍地说:“我这这这又是要见证历史了吗?”
      阎青昀无比焦虑,他拔腿跨上寺庙的檐角,檐铃不安地响动。在群山优美的脊背的映衬下,此人连背影都如此遗世独立不同凡响……但是,根据常识,这很容易遭雷劈。
      庐照月要抓狂了:“天劫是来劈梼杌的,大哥你他么瞎凑什么热闹?生怕劈不着你是吗?!”
      “梼杌死不足惜,”阎青昀的眉峰简直比刀还凛冽,“只是他不能死在和纾的手里。”
      “什么意思?”庐照月一愣,很快想明白了,“你是说梼杌犯错,本该由天道来罚。有人提前杀了他,便是违道,杀他的人会和梼杌同遭惩罚。原来是这样,可那也和你没关系吧……等等,和纾是谁?”
      阎青昀早已消失在蔓生的杂草里,留下庐照月苦思冥想:已知梼杌进去了,仙尊进去了。而梼杌=严恕,那么和纾=???
      九疑仙尊的名字原来叫“和纾”啊。
      哎,阎青昀怎么知道?
      等等,就算阎青昀知道也不该直呼其名吧?就算直呼起名去掉姓氏只说表字也未免太亲昵吧?话说阎青昀第一次和严恕打架的时候好像就是因为仙尊打起来的……青天大老爷,那可是仙尊,仙尊是他姓阎的亲师父啊!!!

      庐照月正为这段缠绵悱恻的□□之恋愣神的时候,阎青昀已经闯进金堂的十六扇鲸骨门,一手挽住昏迷的段和纾,另只手沟通天地合气,见青山化作流星箭簇,狠狠斩向严恕。
      天光大亮。
      这仿佛世间出现了两轮烈阳,一樽高挂在东天之上,而另一樽被握在阎青昀的手中,金乌的虚影发出啸天的鸣叫,裹挟火焰与狂风,穿过严恕的身躯!
      他竟然能操纵天劫,这是何等的伟力?

      严恕也不是吃素的,被段和纾伤,他是甘愿伏诛,甚至有些亲昵讨好的意味。可面对情敌,那便是全然不同的态度了,更何况阎青昀还抱着段和纾,那么堂而皇之,好像三界只有他配拥有他似的!

      严恕双手向后张开,他脊骨上的庞大的骨刺拼凑出一柄长鞭,居高临下地挥出足以削平整座须弥山神殿的力道!

      神庙屹立千年的砖瓦隆隆地下坠,排山倒海似的。
      逼得庐照月抱头鼠窜直喊亲娘,他正欲指天痛骂阎青昀与严恕,下一秒却瞠目结舌,死死盯着九重天,三魂六魄移了位,惊骇得难以动弹。

      他听到玄妙的梵音从天际传来,看到万物生发,虚幻的天梯洞开,显露出九重天上那无数派至高无上的神位。
      千万年来大大小小飞升的神仙不少,可此刻,他狠狠揉了揉眼,九重天上,什么都没有。

      这样令人震惊的现实,正在殊死纠缠的两人都无暇顾及。
      “你真感觉不出来吗?”
      阎青昀拿着荆山玉抵着他的咽喉,这把剑在他人手里便是无法驯服的神器,在段和纾手里是无往不利的利器,而到了阎青昀——不,称之为江珩神尊或许更恰当,就是个恰如其分的玩具。
      阎青昀饶有兴致地观察严恕:“还是说你装傻?”
      严恕冷冷道:“想想我都觉得恶心。”
      “这点你我倒是知音,”阎青昀一哂,“但你我同根同源……若此刻同归于尽,谁来照料和纾?”
      严恕紧咬牙关。
      阎青昀略带遗憾地说:“只能你死了。”

      阎青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狂风中他俩的侧脸相对,竟奇妙地重合起来,像是同一张俊美却阴骘的面孔。
      阎青昀说:“死在荆山玉剑下,也算死得其所。”
      严恕说:“你呢?来日不一定会有这样的好运气。”
      说完,他握住荆山玉,任鲜血如瀑布垂落,生机快速流失。
      梼杌的精魂在空中翻转过身,化作万千焦枯的桃花花瓣,消弭在梵音和金光中。
      唯余一片,留恋地停驻在段和纾的眉间,像一朵轻柔的吻。
      令阎青昀如鲠在喉。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