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 27 章 ...
-
金堂内是万人坑。
满坑满谷的,都是枯骨。枯骨摞成巨山,伸向不可深究的天际。
这一幕令人恶心,又令人毛骨悚然。段和纾伏在门框上,努力压抑着自己拔腿就走的冲动。喉咙里翻江倒海似的,嗅觉倒变得极其灵敏。
金堂内腐臭熏天,可腐臭之后却潜藏一缕幽香,勾魂牵魄,又熟悉得要命。
段和纾强撑着大步走进金堂,用鲨皮细致地包裹住荆山玉细瘦的剑身,狠力往尸骨堆里一剁、再旋。
除了带出黏连的血沫和肠子,还有一块蕴涵天地合气的玉玦似的物件。
谛听瞳孔紧缩成线,失声大喊:“这是天梯塌了后的一角,不是在雷泓深手里吗,怎么跑这来了?!”
“不是那块,”段和纾听见自己说,“这是别人捡到的。”
他眼也不错地盯着那块玉,沾血的手指微微痉挛着,看着莫名凄艳。
谛听心慌意乱地看着段和纾,拿他当主心骨。
主心骨却霍然起身,大脑天旋地转,一脚踩进尸山里。森白的骨头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他的脚踝,那力道有如铜浇铁铸,一下将他拽回经年不散的噩梦里。
——“天梯塌了,”段和纾绝望地闭上眼,喃喃道,“江珩,我要撑不住了。”
江珩……
江珩是谁?
段和纾茫然四顾,发现自己高踞于仙界的九重天上,正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苦苦支撑着天梯不被毁灭。
这应该是原主九疑仙尊的记忆,为什么他会这么熟悉,好像曾经身临其境一样?
整座仙界像樽半卡在悬崖上的酒樽般摇摇欲坠,彤云渐渐被吹散,露出瑶池阆苑,云阶月地。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被层层推翻,裂纹很快蔓延到他脚下。
段和纾懵懂地意识到,这并非他一个人的战争,仙界同僚们早已纷纷献自己的仙躯用以补天。
这种死法说好听点这叫化归于天地与道法同寿,说难听点这叫尸骨无存——别说尸骨了,连神识都变作一缕青烟,从今往后,再无此人了。
段和纾想:这也会是我的结局。
蓦然金光铺排,烛照神龙驮着金乌,金乌化作江珩——这是个穿赭色窄袖长袍、踏乌云战靴的男人,蜂腰猿臂,劲拔腰间杀着革带。革带下袍摆开了四衩,袍摆上沾满沙场的烟尘。
江珩疾奔至段和纾跟前,半跪在地,将段和纾肩上担的天梯的重量分去千钧。随后膝行着,捧住他的脸颊,浩瀚精纯的仙力源源不断地涌进段和纾的病骨里。
段和纾咬着牙小声说:“你怎么不等我被压死了再过来……”
“对不住,你再揍我一顿好了。”江珩哑然失笑,哄他,“不怕了,我在呢,不怕了成不成?”
他说话的语气与平常无异,逍遥洒脱,让段和纾想起有年的蟠桃盛宴他打趣自己“这样小的年纪合该是情窦初开,怎么总对我不假辞色?”,惹得自己一剑削平他的案几,怫然半旬不曾搭理他的趣事。
段和纾不禁笑了起来,唇角还没卷上去,眼泪先掉下来。
是啊,他俩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目成心许的好年岁……
可壶中日月,总有被迫苏醒的一天。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而地不周载,三界九洲的第三场浩劫降临了。
“江珩,天梯要塌了。”
“我也是头次见天梯塌了,”
江珩手忙脚乱地擦拭段和纾的眼眶,又小心翼翼地吻他浸润的长睫。
——“也是头次看你流泪。可看你流泪,比杀了我还难受。”
他摩挲着段和纾的脸颊,双手伤痕累累却炽热,吻的姿势很留恋,因为太过珍惜而显得庄重得有些生硬。
段和纾本该挣开他的,心道咱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却鬼使神差地没有,任由他吻着,甚至纵容地张开唇舌。
直到看到无数双赤金色的手臂从他身后伸出,犹如十轮金乌的赫赫烈光。
这是——立世神尊的忿怒相!
江珩的忿怒相铺排开来,雄躯庞大到难以想象,一下立住了摇摇欲坠的天地!
天上地下,也唯有江珩能被称作唯一的神尊。
段和纾常听仙界的同僚们欣羡江珩足以灭世又足以立世的神通。可神通显现过后呢,焉有活路吗?
江珩说:“行了,别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这交给我,你还有什么好发愁的呢?你先顺着天梯下去人界,攒攒功德,好好养伤。”
段和纾追问:“那你呢?”
“我等会去找你。”
“不。”
“犟什么?”江珩一哂,用自己的额头抵住段和纾的额头,亲昵又克制地蹭了蹭,“你总不听我的,到最后的关头了,好歹听听我罢,祖宗?”
段和纾定定地凝视他片刻:“你舍得我吗?”
“…………”
段和纾冷冷道:“你不下去,那我也不去了。”
江珩一言不发,良久,用拇指的指腹轻揩段和纾的眼尾,那块被划伤的细小伤痕很快好了。
他的嗓音从未如此沙哑和颤抖:“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
他的指腹很粗糙,犹如沙砾,激起段和纾整个的战栗。
段和纾恍然意识到什么:“你——”
江珩掌心下移,凿着他的肩头,顿住了。这一挪一顿,动作透着股狠厉的决绝。段和纾立刻明白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腰闪避,攀住江珩的领子,厉喝:“江珩你给我——”
“你不回头也挺好,光我一人回头就成了。”江珩轻声说,“再见,我爱你。”
江珩将他毫不留情地推下天梯。
仙界轰然坍塌,连带着天梯的残骸也纷纷扬扬的洒落九重天下。
段和纾跌在天梯的残骸中,立世神尊法相化作的金臂将他护得严丝合缝,直到力竭,留恋似的擦过他的衣角,转瞬被更加庞大的天坑所吞噬。
重重云罗之后,江珩居高临下的铁灰色瞳仁渐渐地模糊在他的记忆深处。
七七四十九轮日月轮转,此方小世界的第三场浩劫过后,仙界再不洞开,人间海清河晏,迎来了第一位下凡的仙尊,名曰九疑。
玉玦在段和纾手中化作齑粉,昔日登高升仙的天梯如今化作一片片碎屑,被妄想靠歪门邪道成仙的人利用,酿造了人间的又一场浩劫。
究竟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荆山玉察觉到主人的滔天怒火,幻化出紫烟与青鸟,铮鸣作响。
剑刃流水似的光泽下,无数具潜藏在枯骨与金堂暗处的死去肉身蹒跚地站起来,双手长出带毒的骨刺,从四面八方冲他俯冲而至!
谛听躲在段和纾身后探头探脑,差点被尸傀削了,利爪剧毒的涎水滴答到他柔顺的鬃毛里,滋啦——
鬃毛被腐蚀干净。
千钧一发之际,段和纾将谛听生生提溜起来。
谛听的眼珠子与接踵而至的獠牙利爪接踵而至,那削过来的朔风犹如一滩滚热的油泼进冷锅里,哗——
将仙尊的护体仙气都噬出一处深坑,倾颓玉山被迫显出真面目,露出九疑仙尊清晰而秀致的侧身轮廓来。
段和纾连人淡如菊的人设都绷不住了,满头毛躁地怒喝:“专心!”
“仙仙仙尊,”谛听骇得舌头打结,“您您您当心,这毒涎竟能腐蚀您的护体仙气!”
“就不该带你来!”
这话甫一出口,段和纾便暗道不妙,觉得说得有些重。
这些尸傀百折不挠,有赴死精神却真的不会再死,被击倒了便爬起来再涌上去。被绞断双腿,便用双手攀爬;双手都被剁碎,便用惨败的身躯充当后人的踏板……
飞蛾、蝗灾,扑火似的向段和纾的脚底求索,仿佛那是一块鲜美绝伦的鱼腴。
段和纾深吸口气,咬破指尖,仙血立刻注满荆山玉的血槽。他的神情如此平淡,静静道:“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话音未落,只一剑,风华绝代,荡平方圆百里鬼泣恶瘴。
谛听长舒口气:“不愧是仙尊……”
荆山玉立在他身侧,微渺的光华映亮他抿紧的、色泽浅淡的唇角。他站在尸骨堆上,搜肠刮肚正欲向谛听说些什么补救——
谛听却纵身一跃,从他身前扑到他头上!
毒涎犹如瀑落,当头罩顶地掉下来。谛听以身为盔甲,生生地挡住了全部的伤害!
段和纾心跳骤停,失声大喊:“谛听!”
接下来的每一幕都犹如掉帧的默剧。
谛听在他眼前一寸一寸地摔落倒地。
这一幕本该是惊天撼地,神兽死亡,万籁都会为之哀鸣。可所有的巨大声响都被耳膜里单一的尖啸盖住了,段和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毒涎在谛听的脊骨上洞穿的创口,和他因痛苦而扭曲最终丧失活气的头颅。
——“这小兽活不长吧?”
段和纾将刚破壳的谛听往怀里拢了拢,心道谛听不听不听,是反话。
——“仙尊,我想帮忙,”谛听以前所未有的认真和郑重的态度说,“我能帮上你的,真的。”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你能帮上什么……”
金堂的穹顶霍然明亮起来,招魂幡烈烈作响,梼杌的血肉犹如一粒粒种子,随着尸傀的动作而有生命般地起伏。
这不像是砖砌木塑的金堂大殿,仿佛成了梼杌的腹腔,全都是用它的血肉筑造的!
“梼杌,”
段和纾愤怒至极,满腹中似霜刀相侵,齿根里迸出吐血的字眼,“梼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