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半生 ...
-
沿墙而行的廊道上只有偶尔经过的几个女婢对两人匆匆行礼而去,不知何处传来的桂花香弥漫了整条通道,常乐下意识的抬头,视线所及,却无一株桂树,眼中流露出片刻的茫然。她身边的男子并未刻意观察,却像是明白常乐的不解,淡淡解释道:“左侧是家母生前住的桂苑,母亲一生最爱桂花,园内种了十余株桂树,在母亲过逝后园子封存,但桂花,依旧年复一年的盛开着……”只是却没有了赏花之人,李浩念心中默默低叹,却未将话说出口。
常乐侧头看去,却只窥见青草长满的屋檐,她沉默了会儿,突然轻声问道:“你很爱自己的母亲?”
李浩念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转瞬间恢复平静,点了点头道:“为人子,对母亲不仅是爱,还有感恩和尊敬,是她赋予了我生存的机会……若说爱,恐怕无一人比得上家父对母亲的爱,就是我们三兄弟的名字,也是取自母亲,念,平,生,这是家母的名字,亦是我们三兄弟的名字……”
李浩念,李浩平,李浩生,常乐默念道,心中涌出的是少许羡慕的情绪,她垂下眼,勉强笑了笑道:“的确如此。”
李浩念眉头轻皱了皱,又不着痕迹的舒展开,状似随意的问道:“听浩生说,你身边还有一个叫平儿的女子,不知为何没有一起过来?”
常乐身子一僵,犹豫了会儿道:“她,出去了。”
李浩念不动声色的看着常乐道:“喔?初到钱塘就独自出门了,不知她是常乐小妹的何人?”
常乐脚步停下,抬头看了眼李浩念,又迅速垂下眼去,迟疑的答道:“凌平儿是一直陪伴我长大的……朋友,是……我的表姐。”
说完这话,常乐明显的神色轻松了许多,只是淡淡的忧郁仍徘徊在脸上,挥之不去,那对留下发钗,藏在怀中,竟觉得隐隐发烫。
李浩念平静的看着常乐,那视线仿佛能穿透人心,常乐额上微微泛出些冷汗,眼睛始终不与李浩念对视。也许只是短暂的一眨眼工夫,李浩念移开视线,继续边行边说:“你很怕我?”
常乐跟上脚步,沉默了会儿小声答道:“有点。”
李浩念微微柔和了声音道:“我们家族这一辈没有女孩,我又一直忙于仕途,不太和女孩子打交道,如果有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但请说出来,不必那么小心翼翼。”
常乐摇摇头,小声说道:“没,我只是,还未习惯,李大哥不必介怀……”
李浩念抿唇笑了笑,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介绍起府中的景致和居所。
常乐看到李浩念的笑容,不知不觉想到,虽然他与李三是亲兄弟,模样也十分相像,但整个人的气质,却是完全的不同。即便只是笑容,李浩念只是小幅度的微笑,客套而礼貌,带着不近人情的疏离感,而李三的笑容,却是阳光的多,温暖的多,也亲切的多,哪怕多数时候,他的笑容总是带着幸灾乐祸和不怀好意的戏弄之情,却仍让人生出些许好感。
而就在李浩念带着常乐四处介绍时,一处偏僻的藏书阁里,一个人正不停的寻找着书籍翻阅,虽然屋子和书籍都有时常被打扫整理的痕迹,但年轻人的头发衣裳依旧沾满了灰尘,显然,他已在此忙碌了许久,并且,带着少许难得的认真。
李三一刻不停的翻着过去最为厌弃的古籍,他的脑海里始终徘徊着父亲说过的话,心中带着隐隐的担忧和不安,他觉得,父亲说的诅咒,半生绝,显然不只是容貌的问题,他必须查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
有了!
太阳西沉,伴着红光余晖,李三阅读着相关的资料,看着看着,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啪的合上书籍,他霍然起身,脚步飞快的向屋外而去。
半生绝,半生之命数,以血祭施行的诅咒,以命抵命,必须在先天的限制下进行,此子诞生后,半生岁月逆转,一日耗两日之命,活不过半。李三默念着这些如同生死判官一样残忍的字句,心中生出无限愤慨,是什么的仇恨,要让一个人在对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进行诅咒,是多么疯狂的人,才会用自己的生命下达如此残忍的诅咒,誓要对方以半生的可笑人生来偿还自己的血祭。
李三飞快的走向听雨阁,然而却被告知父亲已回屋休息,他皱眉,低斥,却无济于事,转折去大哥的居所,他心中抱着一丝希望,一丝渺茫的希望。
“大哥!大哥!”李三人还未进屋,声音已先传了进来。
李浩念从里屋出来,看见略微狼狈焦虑的三弟,心中已有所觉,却依旧神色平静的问道:“浩生,什么事?”
李三皱眉,令正在布置碗筷的女婢回避,才拉住大哥急急问道:“大哥,那个诅咒,有解的法子没?”
李浩念不动声色的抽回被抓住的衣袖,故作不解的反问道:“什么诅咒?”
李三虽知道大哥是有意回避,却只当做不知,开门见山道:“父亲说常乐身上的诅咒是半生绝,我查过资料,这是血咒,既然知道施咒的方式,那一定有解咒的法子对不对!”
李浩念神色无奈的摇摇头道:“并非所有的血咒都可解,常乐小妹身上的诅咒,我们并没有办法解决。”
“不可能,不是说只要家里的书籍上有记载的诅咒,都是有可解的方法的吗,大哥你为什么要瞒我,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的看着常乐只有一半的生命可活?”李三满脸的不信。
儿时如此这般逃学,不愿学习这枯燥的术法,却记得父亲当年随口说过的一句话,李浩念暗叹一声,瞧三弟的神情,恐怕是对那女子生了情愫,此刻不宜过于强硬,只好婉转着劝道:“浩生,你别急,也许还有解决的办法,我抽空再去藏书阁查查资料,你先别告诉别人。”
李三眼神专注的盯着李浩念,似乎想要从中寻找任何的一丝敷衍或者是欺瞒的神色,李浩念平静的与三弟对视,波澜不惊。
李□□让,别开脸闷闷的说道:“大哥,我信你一回,不管是什么办法,我不想她那么早就离开人世。我,先走了,抱歉,打扰你晚餐……”
李浩念平静的道了句没关系,目送李三离开,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和无奈,却又转瞬消失踪迹。
——————
夕阳落下,星星依旧亘古地闪烁着它们的光芒,迷人的夜色下,是寂寞的身影,抬头望月,心中却只觉得更加的孤凉凄寂。
终于能如正常人般的伫立在外,可是小小的院子里,却只有她一人。
虽然李家并无怠慢之处,女婢仆从也无意见,但敏感如她,又怎会注意不到那些人眼中的好奇和厌恶,她左右不了别人的思想,却也不愿这样的眼神始终陪在自己身边,或是打发了,或是佯作入睡骗的她们也去休息,如今夜半无人,她独自伫立院中,只闻夜风如哀如诉,心中一时竟也平添了无数的愁怨。
她隐约明白凌平儿离去的决心,却无法理解为何如此,之前李浩念的询问,她下意识的选择了隐瞒,却不知道如何应对,明日,或者是后日,他们发现凌平儿始终未归后,采取的措施。
她想一如过往的微笑,用笑容来掩饰自己的心情,可是此刻,她却觉得,划出一个上扬的弧度,却也是一件让人厌烦之事。
低眉垂目,她披着外衣,沿弯弯曲曲的水道而行,静静的听着水声,一时,心慢慢回归宁静。
忍不住,她想要拿出尺八吹奏,可是,捏着手里的尺八,她犹豫着,还是选择了放下。
突然,她感觉到一股视线袭来,抬眸望去,心中一喜,轻轻道:“是你吗?”
那人掩在竹林之后,看不清面容,只有模糊的轮廓,是记忆中深刻的印记。
常乐站在竹林外,被月光照耀的她,与掩在竹林阴影里的他,恰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你……”常乐低问道,不知不觉的带上了少许的怨意。
对方沉默着,过了许久才压低声音答道:“我不敢。”
常乐哑然,上前一步,却见对方后退一步,她只好止住脚步,轻问道:“那你为何要在我身边?”
对方又继续沉默。
“你在生气吗?那天夜里,我看见你了,为什么不愿意听我解释,那只是一个误会……”常乐软了声音,低声解释道。
那天,正是自己在淞江被李三夜里撞见的那天,她记得窗外站着的人影,她吹了一夜的尺八,却唤不回他的归来。
常乐微微有些懊恼,却不知懊恼的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还是对方的沉默。他与她始终相见在夜色里,夜色的朦胧,夜色的迷离,正如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暧昧中带着不可预知的未来。她突然发觉,自己甚至不曾看清对方的面容,不知对方的身份,只是这短短的几次相逢,她的心,却已逐渐偏离方向。
常乐等了许久,却始终等不到对方的回答,她垂下眼,努力眨去眼角的泪痕,才故作平静道:“原来,我对你,其实什么也不了解,你的容貌,你的模样,你的身份,你的故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却还茫茫然的以为,我们是……”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了夜风中,阴影里的人终于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也许你该寻找的,是真实,而不是只能躲藏在阴影里的我……”暗哑的声音有一种沧桑的魔力,却也透露出一种放弃挚爱的忧伤。
常乐抬眸,牢牢盯住这个身影,一字一句质问道:“恩公,你把自己当做什么,又把我当做什么,轻言放弃,便是你的原则吗?也许,当你发现真实的我,你会选择离开,可是,你怎知道我看见真实的你,会选择放弃?为何不给彼此一个机会……”
不知何时走入竹林的常乐微微仰头,看着面前的男子,她知道自己的心不如面上平静,却不知对方是否也是同样。
男子像是在思考常乐的话,并未注意到常乐的靠近,待警觉到异样时,女子的暗香已飘在身边。他欲退,常乐却先一步拉住他的衣袖。同样隐在阴影处的常乐知道此刻自己的脸已经红的不成样子,可是她心中还有更大胆的念头在催促自己。
不停的暗示着自己不会有旁人得见此景,常乐踮起脚尖,轻轻在男子唇上落下一吻,才道:“真心,并不需要太多的顾忌,这或许是我平生最大胆的举动,但我并不后悔……”
话还未尽,却见男子眼神灼灼的看来,迅速托起她的后脑,低头吻了下去。
再多的犹豫不解,徘徊迟疑,在此刻都不管了用,彼此的眼中,只剩下唯一。夜风习习,竹林瑟瑟,残叶飞舞的夜色里,紧紧相依的两人,是谁也无法分开的浓情炙意。
第一吻,常乐觉得他是凉的,一如他给人的感觉,冰冷,肃杀,黑夜里的无情剑客,而第二吻,她却发现,自己的认知,并不全面。即便他是无情剑客,但她能感觉的到,他的真情,他的热意,他是血性方刚的有情人,外冷内热的痴情子,她,开始慢慢懂他。
宛若狂风暴雨的侵略,诉说着内心的压抑和欲望,漫长的几乎窒息般的长吻,在彼此的喘息里结束,常乐轻轻靠在男子的胸膛上,平复着呼吸,却平复不了此刻纷乱的心情。
男子的手僵了僵,却还是将刚才托住常乐后脑的左手下滑下来,却未料手臂稍显僵硬,碰落了常乐头上随意挽着的发簪。
练武的敏捷让他迅速抬起的右手接过了还未落地的簪子,然而常乐和男子此刻都是一阵出奇的沉默。
发簪依旧是那支绿松石发簪,然而,它在此刻的含义,却让刚才还热情拥吻的两人,陷入了难堪的境地。
男子并未说什么,而是平静的将发簪交还到常乐手中,可是常乐感觉的到,他的回避和挣扎,正透过发簪的温度传递过来。她缓缓接过发簪,直起身注视着男子的眼睛道:“我并非有意,这只是碰巧,明日我便将发簪还给他,你……”
男子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移开视线,转身欲走。
“别——”常乐神情焦急,上前一步,欲抓住男子的左臂,却被男子轻轻晃了开去,空气中忽然弥漫了什么味道,顿时,常乐似有所悟,颤着音唤道,“江麒,你是江麒,对不对,对不对!”
男子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也未答话。
常乐没有追上前,她只是站在原地,低声唤道:“是你,对吗,江麒,你是江麒。”
联想到他们的相遇,相知,联想到旁人不经意说出的细节,联想到这诸多的巧合因缘,常乐的肯定更为坚持,她并未猜错。
男子没有拒绝,也没有承认,他提气一跃,几下便消失在了夜色中。常乐怅然的站在原地,心中纷纷乱乱无从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