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国寻妖录》夸父吃桃

68、砌下落梅如雪乱

　　虞九记得他去大河寺接陆绍雍出来那天，是个阴天，空气里水汽朦胧，他蹲在大河寺门口卖莲蓬的姑娘处，瞧着陆邵雍失魂落魄地走出来。

　　少年人抿着嘴苦笑：“每次不光彩的时候可都能碰见你。”他们俩从少时一起长大，自然有这份默契。虞九瞧见他，赶忙把往嘴里塞的莲子递给他一半：“喏，清甜的紧！”

　　陆绍雍僵着脸苦笑着，莲子明明如此苦，怎么会甜？尝一口果然又苦又涩。虞九瞧了他一眼，低眉暗语：“把过苦的心去掉，就可以只剩下甜了!”

　　陆绍雍攥紧手里的莲子，他自然能懂得虞九话里带着的话，少年人更是苦笑，久久长叹一声：“莲实有心，九死未悔。”

　　若是把心去掉，是不痛不伤不忧了，可那还是他吗？有一件事，他如鲠在喉。

　　“明日里，你拿了文契去文渊阁修书去……”虞九一口气把莲子全剥出来，莲蓬扔到池塘里，荡出几圈水花。

　　他这次出的事如此大，怎么还会让他入宫，陆邵雍自是知道，可是他不死心还是想问一问：“那昕眉呢？”

　　“子彦，同样的话我告诉过帝姬……她于你过分炙热。”少年人一口气全吞下手里的莲子，拍拍手瞧着眼前人。他若是还不明白，他不妨把话说明了些。其实余下的话不用多说，陆邵雍自是领会。

　　他如今这样，凭什么去问昕眉的以后呢？其实他们本没有以后，只是一晌贪欢罢了！他这样仕途无望的罪臣之后怎么敢痴心妄想当朝帝姬。别人看得起你，你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吗？陆绍雍突然感到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乏，这疲乏让他在正中午的毒日头下打起寒战。

　　少年人下台阶的身子略一踉跄，突然抬起眼直勾勾看着虞九：“可我在神面前发过誓，终我一生，我要陪在她身边。”他还记得自己信誓旦旦在神灵面前起誓，神一脸忧心忡忡。可此刻他只能抓着神灵当救命稻草。

　　“你不行……”虞九满眼哀愁，像极了那位神灵看他的眼神。

　　少年人躲过怜悯的眼神，坚定地说：“我可以……”他可以摒弃自身志愿，只为待在她身边，他可以跋涉千万里，只为她能活，他可以放下所有的怨愤，只要待在那个黄土垄下的土城里，只要跟她在一起就好。

　　少年人的眼神异乎寻常的诚恳，虞九心有不忍，错过眼，低下头。

　　大清早，小厮来卧室叫他，说有贵客寻。他耷拉着惺忪的睡眼，披着袍子到了前厅，就瞧见正厅立着的人缓缓转过头来，褪去一身的黑袍。“虞九，有件事要你办。”女孩显然一晚上没睡，面上疲惫之色十分明显，可从她身上能瞧出来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改变了。

　　“什么？你……”她堂堂一国帝姬，竟然像谈生意一样就把自己卖了出去。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都知道，陆绍雍没几天就要处斩。

　　“可蔺家大儿子实在不像样子！”虞九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他们怎么敢这么算计你。”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中州帝姬择婿必定是要在世家里选一个，而对昕眉来说，不是陆邵雍，那是谁她也无妨。其实这些天待在牢里，她才明白，一个只有虚衔的帝姬，就算有那虚无缥缈的帝王家的情谊，还是轻飘飘没什么分量。

　　她想了想之前姐姐们的去处，不过是巩固利益联盟的棋子，或许自古女儿家的去处都是如此罢了，自己以前是如何天真呀，觉得人生是自由的，爱人也可以随意爱。是她的愚蠢害了陆绍雍，她欠他的，该还。

　　“我一个毫无根基的公主，贸贸然对朝政横加干涉，旁人忍让不过是因为我是三公主这个名头。可我若背后无依仗，孤零零悬在朝堂上，又能怎样？”所以，她要跟这个中洲最大的世家绑定，她成为他们的晋升之阶，而他们又何尝不是她的依仗。

　　至于丈夫，那便只能是蔺家的嫡长子。

　　浩渺的钟声从城门处飘了过来，中州繁忙的早集开始了，可昕眉的心却沉了下去，她瞧着远方说：“你帮我把陆绍雍接出来。”

　　小姑娘手边放着一卷文契，他打开瞧了眼：“你……”她原来早早给他找好了后路。姑娘侧着脸瞧远方，双眸氤氲着水汽，淡淡地念：“若是他能发光，我不会摧折了他的志气。”

　　他会是这中州百年迎来的第一个盛世的股肱之臣。如今的中州，各种势力风云搅弄，许多积年留下来的积弊等着革除，她能预见朝堂十余年内必有翻覆。

　　庭院里花开的正艳，可昕眉觉得自己一身凉气。

　　满庭院的辛夷花一时之间，开了又败。夏日里的中州皇城，满地大片大片的辛夷花瓣，铺了满地的雪白，远远看着竟像是落了满地的雪。

　　陆绍雍走在集市上，满街行人鱼贯而入，漫天飘着纷纷扬扬的辛夷花，台阶下满地雪白，那些花瓣落得他满头满脸，一时间天地无声，白茫茫一片大地。

　　他仿佛在花树招摇之间，又瞧见了他的姑娘。

　　“怎么辛夷花全落了”有小姑娘站在树下问。“可能是花神娘娘落泪了……”妇人抱起小孩，摇着拨浪鼓陆绍雍身边。

　　那一日，中州皇城里许多人都记得这一时的异象，许多人津津乐道。
　　只有陆绍雍，背过身去，离开熙熙攘攘的人群。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见过昕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