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世德 ...
-
晨风清凉,朝日温煦。
侍女为陆清声穿好一身装束,梳妥了发髻。她惯于早起,在武昌时,这个时候应当练一练剑。然而,指导她剑术的父亲已经逝去,身上的伤也不允许她过多动作。
她抽出长剑,手指抚过冰凉的剑身,最终将剑归鞘贮好,独自走过长廊,先去向母亲问安。
庭中响起细碎的洒扫声。今年连日大雨,处处可见落下的花叶。仆婢正在扫去被雨水黏在青石阶上的残花,见到她来,纷纷恭敬道:
“郎主。”
陆清声熟悉这样的称呼,颔了颔首,神色如常。父亲只得了她一个女儿,自小教养多如男儿,下属与侍从也总将她当作丞相公子来对待。
元夫人也早早起了,穿着一身素服,在佛像前静静坐着。一室空寂,自然庄严。
她放轻步子走到母亲身后,也沉默地跪坐下来。
老皇帝近来迎了数名高僧,在金陵城大兴土木修建寺庙,佛法也因帝王的提倡遍播京城,在金陵贵人之间尤其流行。元夫人的丈夫、父母与女儿都与战阵脱不开干系,手中所沾敌人鲜血不知凡几。她却偏偏喜爱独自坐在佛前冥想,念诵新译过来的经文。
陆清声仰头望向那佛像的面容。为了迎合江左的审美,那佛像的面孔也被雕刻得格外柔婉慈悲,比她身前的母亲,更像一个慈母。
过了半刻钟,元夫人才抬起头,幽幽道:“既然准备好了,便出去罢。”
“是。”陆清声道。她想了想,又添上一句:
“清声谨记母亲教诲。”
前厅中,故丞相府邸并不豪奢的府门前聚集了金陵一大半的高官贵胄。陆清声归来时,他们原本还心有戚戚焉,担忧老皇帝会降罪于丞相的家眷。如今看来,天子倒还是怜惜自己原先的爱臣,宫中抚恤的旨意一下,他们便也前来吊唁。
陆氏虽然多有被系狱流放者,毕竟也是世代高门,丧仪齐备,来吊的陆氏族人坐在后厅中。除了向族中的门户纲纪陆相致哀,他们每个人脸上都隐隐带着急切的神情,之后陆氏的荣华光宠应当如何延续,多半系在厅上这个身材瘦削的少女身上。
他们听过陆相独女的声名,却少见她一面。今日一见,才发现她的身形瘦弱娇小得不似领军之人,病容未消,更兼神色冷肃,宛如一枝在云雾后的半开的花,看不真切又不可亲近,白费了这等好颜色。
陆清声的伤势还未痊愈,她坐在厅上,看似端稳,袖底的手却在发颤。同族人彼此问候过,又谈了许久亡父的生前身后事,她已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暗中换了一口气,又开口道:“陛下有诏令,命我袭父爵,领兵驻守荆襄,接管褚将军的西陵一带防区。而褚将军,则升任大将军,接手丞相从前的驻地。”
西陵,是益州与荆州相通的连接处,江水到此,原本为险峻山川所束的急流,转入江汉平原,丰水时行船更是一日千里,是南北必争的险要之地。若北人从西陵顺流而下,直取金陵,南朝就会面临无险可守的窘境。
然而益州尚有驻军,北军进犯西陵,也先要担心益州守军是否会与荆州守军联合夹击,造成腹背受敌的窘境。
南朝皇帝将西陵交给陆清声,显然对她有些信任,但也不至于过分倚重。
而她也升了官位,由校尉成了南朝的中郎将。
陆清声停住了话。一众陆氏族人心中也在盘算,经过废立太子的风波,皇室对于陆氏一族还有多少信任,多少倚重。一时间,厅堂中静寂得可怕,加上满室的缟素,气氛更添压抑。
一个侍女从前头急匆匆地赶来,向还在思索的陆氏众人见过礼,禀报道:“郎主,前面有客,自称携了陛下诏书同来,请您独自前去会面。”
陆清声心中诧异,她有伤在身,原本难以见客,其余的贵客应都由母亲元夫人在招待,只有一些亲近的族人不能不见。她先在此与陆氏一族的子弟会面,才出去见其余来吊唁的贵人。不知是哪位台使到来,还带上了陛下的新诏书?
她从族人处辞出,心中虽然惊疑不安,却也没有忘了问那通报的侍女:“那位使者是个什么样貌?”
侍女没有多想,答道:“是一个高大的男子,婢子见他气度不俗,不是凡人,也不敢怠慢。”
陆清声放慢了脚步,最终停了下来。
朝阳驱散了宿气,四处清爽。前庭传来低语与不知何处的泣声,夹杂着僧人的击磬之音。
她当即想通了其中关节,就要转身回去,却被一只手牵住了衣袖。
侍女要上前阻挡,却被来人轻松拨开了。那人慢慢地拉过她,少见地将声音放得柔和:“陆校尉……或者现在该叫你中郎将,你的伤势如何?”
“有劳将军挂念,已见好了。”陆清声压下心里的慌乱不安,她没有想到褚谦竟然能在陆家通行无阻,还直闯到她的面前。她身形远远小于面前的男子,被他投下的阴影笼罩着。然而她心中越是慌乱,脸上表情越是平静冷淡:
“将军应当在前头向我的母亲致哀。这里毕竟是陆氏家宅,将军独自走到了后院,恐怕不合礼数。”
褚谦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见犹带病色,心里感叹元夫人果真是狠心,舍得让病伤交加的独女出来操劳。听见她口气冷漠,他心中高门才士的傲气被激出了几分,当即道:
“谁说我是独自?”
“那我听说,将军还带了陛下的诏书?”陆清声抬起眼,冷冷地反问道。
褚谦扫了一眼陆清声身侧的侍女,忽然笑起来:“恐怕是你家的侍婢听岔了,我带的不是陛下的诏书——”
他向身后招招手,又回过头说道:“是为陛下起草诏书的人。”
陆清声原本不想多与他纠缠。她扯出被褚谦抓住的衣袖,心底说不出的气恼,正欲离开,却听见他这一句话。她自幼随父亲长大,熟谙南朝官宦门第,便也明白他带了谁来。她略略理了衣冠,施礼道:“见过尚书仆射。”
“早听闻中郎将之名,却未曾相会,今日才随兄长前来。如此光景,还望中郎将节哀。”却是清而柔的女子声音。陆清声不熟悉这个声音,却熟悉声音主人的身份。陆丞相与褚大将军共事多年,颇有交情。她也自然知道,褚氏的子弟人丁并不旺盛,大将军的长子是褚谦,晚来又得了一个女儿,名叫褚远。她也如自己一般在朝中为官,如今已是尚书仆射,甚见爱重。
两人简单问候了三两句,褚远便随着她在廊中慢慢地走,褚谦跟在她们后面,像是心有不甘。陆清声不去看他,全部目光都集在身旁的美貌女子身上。她也听说过褚远的名字,褚远与她同为名臣之后,年纪比她大上一些。或许是任过禁中文职,褚远更有几分清贵秀澈,气质也不像她这般冷峻。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行走。没有走多久,褚远的目光就凝在檐下的一株老树上,又不舍地移开。
陆清声顺着她目光望去,只见那树似是久经了风霜,并没有出奇之处,难免有些疑惑。
“这树生在檐下,枝叶错生。加上连日雨水,洗濯后的新绿衬上老树枯干。从此处望去,正宜入画。”褚远站住脚,像是发现了她的迷惑,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陆清声看着她谈论景致的神情姿态,也随她止住脚步,欣赏起来,偶尔也分几缕目光,去偷觑褚远的容颜。
她与陆清声一样年轻美好,容色却更为生动,甚至有时流露出一丝天真气。有赖于这份生动颜色,即便从小教养在大家之中,又是年少居于显贵之位,她的美也不显得凌逼于人,而令人自然悦服,有若美玉出于清川。
陆清声记得,原本南朝皇帝有意将她许配给皇子,她却早早地成了婚,也让金陵的不少贵公子嗟叹不已。对于褚远的夫君,陆清声并不陌生。此人名为江秉,是褚大将军从北方收来的降将,如今驻守益州。父亲在世时,收到过褚大将军的来信,信中称叹其人之才,连带着父亲也对这人好奇了许久。
两人一边在庭中相伴而行,一边聊荆益扬三州风物。两人都有一个名扬天下的名臣父亲,又都以女子之身在朝中为官,难免生出一丝相惜感,交谈间也熟稔起来。
“说起来,中郎将要驻守的西陵,离益州倒是不远。”褚远立在老树前,树叶被风吹动,簌簌作响。
“荆益二州辅车相依,我此去西陵,也须与益州守将守望相助……”
“守望相助……”褚远听见这句话,却好似听见了一声惊雷。她回望了一眼跟在后头的褚谦,忽然凑到陆清声耳畔,压低了声音说道:“你的心意我能明白。但于国于民,还请中郎将,不要协助益州守军出征。”
她的气息温热,言语间不禁带了急切。陆清声看进她的眼睛,见她神色诚恳,口中声声说的,却是请陆清声不要协助自家夫君。陆清声心中不免疑惑,她在脑海中搜索自己在武昌听到的讯息,倒也想起了一二。
江褚二人名虽夫妇,实为政敌。江秉数次上书请求出兵北伐,褚远却极力反对。江秉驻守益州,留下夫人在京城,两人聚少离多,难得相会,每次却都要争执一番,还闹得廷争面折,也是江南朝中的一大奇景。
“陛下那里,又收到了他请求北伐的上表,”褚远依然低着声,深深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唯有尽全力阻止出兵。”
陆清声记得,江秉南投之后,拜在褚大将军门下,之后迎娶了老师的女儿。这样说来,有这层关系在,两人应当是感情甚笃。这些年,这对夫妇却是针锋相对,奏疏摆满了君王案头,在朝中如此,不知这两人在家中又如何相处。
“江南国力本不如江北强盛,连年动兵北伐,已是十室九空。更兼国内颇不安宁,日见荒颓。此时又出兵北进,实在不是良策。”
陆清声也点头,她垂下眼睫,还沉浸在思绪之中。
褚远见她如此,心中也轻松了几分,转过身去,往褚氏兄妹进来的地方唤道:“阿尚,来拜见陆中郎将。”
从外面走来一个孩子,看上去不过十岁年纪,衣冠佩饰,一丝不苟,眉眼间也与褚远有些相似。陆清声这才发觉,这孩子已经在门外静静地站立许久了。
不用说,这应该就是江褚二人的长子江尚,他规规矩矩地问候过了陆清声,年纪虽然不大,举止却如成人般端正从容。陆清声很少接触过这样小的孩子,出于新奇,也多想了些。小江尚的行止风雅,应当是承自母亲。而在这气度之后,却隐隐藏着某种难以言明的锋锐沉稳,像一柄待出鞘的利剑。
或许是像他的父亲。
陆清声看着这对母子的模样,忽然对未曾谋面的益州守将,有了探究之心。
好容易等到妹妹放开了陆清声,褚谦也走近了,对她说道:“中郎将不日便要前往西陵,换去我的驻地,不如乘车同行,一并去西陵换防?”
陆清声神色不变,悄悄拉开了距离:“多谢将军美意,我自有部曲车马,倒也不必。”
褚谦还想再说,褚远却拉着儿子的手走出了几步,回头对兄长道:“阿兄,时间不早,我们该走了。”
褚谦咳嗽了一声。
褚远向陆清声使了个眼色,径直走过来,左手携着儿子,右手拉住兄长,向陆清声告辞离去。
陆清声望着他们的身影,心中滋味难言。
“阿远,你拉着我做什么?”
褚谦直到被拉到了马车旁,仍然想要回头再看上一眼。褚远松开他,反问道:“你留在那里做什么?”
褚谦正欲开口,细细一想,自己与陆清声的事情若是让妹妹知道,恐怕是弊大于利,又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他一面吩咐人去牵他的马来,一面打量着褚远坐的马车,感叹道:“久不见你乘车出行,你们夫妇身份如此,马车看起来怎么比陆氏的还要朴拙?”
褚远拉着儿子,登上马车,待到儿子坐稳了,她才掀开帘帷道:“良人俭素,家中向来也不留多余的资财。”
“嘴上说着良人,”褚谦从侍从手中牵过马来,悠悠地说,“却不知你手底下写了多少份弹劾他的奏疏?”
“我分得清公私,不劳阿兄挂怀。”褚远放下车帘,帘帷后传来她稍显倦怠的声音,“无论如何,我不能让更多人陪着他豪赌。”
他的筹码是血肉,赌资则是国运。
她想起他们上次见面,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丈夫愈发冷峻坚决的态度,犹如冰冷的磐石,任她软硬兼施,水浸火焚,莫之受也。自从被他视若师长的父亲离去后,再没有人能够真正束缚住这匹奔马的脚步,自己在他眼中,恐怕也不过是驭马的朽索。
陆清声与她,都拥有一个光辉夺目的父亲,父辈的荣光是荫蔽,亦是阴影,宛如潮水吞没了她们,她们在广袤的水面上一遍遍书写属于自己的名字,却终究随波而散。
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最终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