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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言泉 ...

  •   他又见到他了。

      陆丞相。

      那时他还不是丞相,而只是属下的一个书令史,算年纪刚过二十岁。老皇帝看着眼前的人,他抱着尚待核对的简册,借着灯火找一卷可供参考的文书。

      他的指尖在一卷又一卷的书简上划过,神情专注。老皇帝在灯火边看着他,心想,他从来如此。
      他总算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一卷,于是伸手将它取下来,掸了掸上面不存在的灰尘,珍而重之地放在怀里。烛火摇动着,这一瞬的光影变幻终于唤醒了年轻的文官,他看见身旁的主君,下拜行礼,脸上还带着从政务中挣脱的恍然,如梦初醒。

      “陛下。”

      老皇帝那时也不算年老,他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年轻皇帝走到陆令史面前,扶他起身,仔细地端详他。他很少会来到文书官吏的办公之处,这一次,是北朝起兵自荆州进攻江南,皇帝与众王公贵戚为出征的将士举办宴会,宴会开始前,他还在殿内独自看新送来的战报。他愈看愈觉焦躁,命侍从备马,他在官署间四处闲游,便遇见了在库房中寻找文书的人。

      “你是这里的文书官?”皇帝问,声音在库房中显得空茫。

      陆令史告诉他自己的官位与姓名。

      姓陆,皇帝思考了一会,是陆氏的子弟,他想起陆氏是怎样的诗书高门,又想到面前的战事,对面前的文官不禁起了捉弄之心:“既然是陆氏之后,想必博闻多识,陆卿会看兵道舆图么?”

      他没有指望这个书生文官能给自己什么像样的答复,果然,陆令史沉默不语,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年轻皇帝在心底嗤笑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舆图并没有存放在这个库中,请陛下允许臣另取一份。”

      年轻皇帝转回身,眼里是藏不住的惊异。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宴会开始,侍从来库中寻找君王,年轻皇帝才从与陆令史的谈话中回到现实。他看着面前的舆图与军报,又看了看身旁的陆令史,良久,才缓缓说道:“你只做一个书生文官,实在是可惜了。”

      于是所有人看到了这样的一幕:暮色四合,灯火璀璨间,南朝的年轻君王引一个同样年轻的文书官入座。有知道这个官员来历的,在席间交头接耳,道陛下是为了笼络江南世族,不惜屈身邀约陆氏一族的年轻文官。陆令史坐在席上,仪容端正,一如高门聚宴的礼数。皇帝身侧,隔着帘帷坐着一名女子,教人看不清她容颜。

      高座上,年轻皇帝的眼神还凝在陆令史身上,几个老臣接连站起向他举杯,他也没有看见。那帘后的女子咳嗽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问那女子:“皇嫂近来身体可好?”

      百官的视线集中在那女子身上,却是崇敬居多。那是年轻皇帝的长嫂,他早逝兄长的王妃,同样出身大族,在他即位时辅助军政大事,又颇有德行,在朝野上下声望极高,深得官民归心。王妃帘后的眼神带了深意,连陆令史席侧的乐师也不敢动作,一时间万籁俱寂。

      陆令史垂下眼。王妃收回眼神,宴酣的气氛重新回到酒宴间。

      宴会结束后,年轻皇帝亲自送陆令史回陆家,等回宫时,才发现王妃正在殿上等他,她膝上横着琴,手指正闲闲地挑着弦。见他不明所以,王妃开口道:“我少年时便嫁给了你兄长,对你们元家人冲动的性子,还是了解一些的。”

      她低头抚了抚琴,继续说:“陛下今日如此厚待那个陆家子,固然是惜才,然而现在越是优宠,不免越教人担心。”

      “皇嫂说哪里话,”年轻皇帝的酒还没醒,他自信道:“陆令史有文才武略,朕今后要好好地用他,只要他为我朝立功,怎么宠都不为过,哪有始乱终弃的道理。”

      王妃看着他,半晌不语。皇帝也不退缩,昂着头说道:“朕既然用他,就绝不会有负于他。他出身陆氏大族,朕就会优待陆氏一族。若是有人眼馋他的优宠,向朕进谗言,朕自然也能分辨。总之,朕不是出尔反尔之人。”

      说罢,他便告辞了。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低低的琴声。清紧如敲玉,深圆似转簧。有女子的声音在唱:“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

      “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

      于是他用了陆令史,陆令史成了陆将军,在数次让南北两朝均叹服的大胜后,又成了陆丞相。他把所有的信任倾注在丞相身上。曾经劝告过他的王妃已经香消玉殒,他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把王妃与兄长的长女收作公主,赐婚给这个爱臣。他是那样的宠信与喜爱自己的丞相,赐给他南朝最珍奇的珠宝,让他代替自己收发文书,让他独自领军在外驻守。

      年轻皇帝成了老皇帝,老皇帝总是沉溺在回忆中,他独自坐在金陵的宫殿里,回忆着陆令史整理文书时专心的模样,回忆陆将军大破北军后凯旋,在庆功宴上,陆将军倒是面色如常,还是往常谦谦君子的模样。皇帝却喝得烂醉,在群臣面前拔出佩刀起舞,笑道:“陆郎,你且看我这一刀——”

      “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

      然而在日复一日的销蚀中,他的信任最终成了怒火与猜疑,他不再相信丞相与丞相教导出的太子,更不相信陆氏这个庞然大物。最终,他让他们两人都吞下了南朝政局恶化的苦果。

      他起初是不信的,不信自己的丞相会这样死去,不信手下那些人关于丞相的流言不真实。于是他召来了丞相的独女。陆清声的容貌确实像极了她的父亲,同样清秀端正,还像她的母亲,当年劝告他的王妃的血脉与诅咒,在这个少女脸上不容拒绝地显现出来。她跪拜在他的面前,条分缕析地回答他对于她父亲的怀疑质问。恍惚间,陆清声的容貌与她父亲重合,年轻的陆令史依旧抱着他的书简,向帝王行礼。

      他没有向他展示舆图,而是不言不语地远去。

      他抓不住他,他抓不住所有人。

      “陆——”

      他抓不住。

      老皇帝醒了,面前是冰冷的宫殿,没有陆令史、陆将军、陆丞相,也没有他与王妃之女所生的独女。

      长公主正坐在他床边,低头吹着滚烫的药,担忧道:“父皇是不是魇住了?”

      老皇帝咳着,勉强开口道:“没什么,梦到了些陈年旧事。”他在女儿的服侍下喝完了药,又审问了几个和那祥瑞老龟有关的侍从,没过多久,就命女儿将新呈上来的奏报拿给他看。

      他一边翻着,见都是些关于北朝兵马调动的奏章,也知道事态紧急,沉吟了一会,道:“让陆清声袭她父亲的爵位,带着陆氏部曲,继续镇守荆襄。先命她打理褚谦的驻地,不要优宠太过,之后再多用她抵御北人。”

      他刚念到褚谦的名字,忽然手底翻到了一份奏章,是今天清晨急送进宫的。老皇帝看到熟悉的名字,打开扫了一眼,忽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个褚谦,朕刚刚动了一点念头,他居然就写了奏章送进宫来,何必这么着急。”

      长公主在一旁,眼神渐深。

      “让他进宫来。”

      褚谦进宫,先问候了老皇帝,又道陆校尉并无大碍,在府中卧床休息。老皇帝看他神态,打趣道:“朕让你代朕去探望她,你可愿意?”

      “多谢陛下,”褚谦谢过恩,又露出一副为难模样,“只是臣过多接近陆校尉,恐怕丞相夫人要不乐意了。”

      想起元夫人那酷似其母的性子,老皇帝也一阵头疼,思索再三,叹道:“那就传朕的旨意,丞相是国之栋梁,京中文武亲贵,都应当去为丞相吊丧。她女儿有伤在身,总不好接待客人,就让她去治丧见客。”

      还不待褚谦再次拜谢,老皇帝就示意他去取笔墨来,说道:“此番朕遭贼人刺杀,必然与北虏脱不了干系,不论最后查出来结果为何,给北朝皇帝的书信不能不写。为朕作书给北朝皇帝,扬我国威,执笔人非你褚元冲不可。”

      褚谦春风满面,一挥而就。书信讥讽北朝政局,暗指北人以龌龊手段暗害南朝君主。行文流畅,暗含机锋,从北朝二帝之母文宣太后把持朝纲残害群臣,再到两兄弟得位不正,还带了几笔北朝先帝杀妻、当今皇帝与先帝妃嫔关系暧昧的秘闻,更难得的是言辞雅驯,文理通顺。老皇帝看后赞叹不绝,拍着褚谦的背称他是江南的阮元瑜、祢正平。

      而这封饱含讥刺的文书,叩开重重关卡,被快马直送到了北朝皇帝手里。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行路难,难重陈。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白居易《太行路》
    【注2】阮元瑜、祢正平:即阮瑀、祢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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