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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衔钩 ...

  •   褚谦正伴着马车行路,只听车里传来女子稍显虚弱的声音:“我想等一等母亲。”

      “陆校尉,你的伤势,还是不要在路上耽误。”褚谦在马上说道,“我尽快送你回陆家,让你好生休息。令堂就在我们后边,不用多久也就到了。”

      陆清声倚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她还没清净多久,忽然听见褚谦说:

      “陆校尉,此处无人,我正好有话与你说。”

      陆清声警觉地睁开眼,马车夫是褚家的人,很有眼色地停下了马车。褚谦滚鞍下马,上车时,又回头对马唿哨一声,那良马极通人性,明白主人的意思,也随着拉车的马一同走起来。

      “这些话,我只同你一人说,也只能和你——陆校尉,你为何缩得这么远,还浑身颤抖,可是伤势发作了?”

      和全江南闻名的杀子之人同车,这人还是一个高大有力的男子,月光一照,阴影都足以笼罩她瘦弱娇小的身躯。饶是陆清声自小习惯军中历练,听到褚谦的话,也忍不住内心的崩溃,急忙说:“褚将军,你有话就请快说。

      褚谦看着她,沉默了半晌,倾身附在她耳旁,低低地问:“你知道谋刺陛下的,是什么人吗?”

      马车摇晃着,褚谦在她耳边所说的话,像是也带着热度。

      陆清声避开他温热的呼吸,转过头说:“这不是我们应当议论的。”

      “这有什么,反正——”

      “反正,”他一字一顿地说:“很多人都想要他死。”

      这人!

      陆清声心下一惊,也不顾手臂伤势,猛地推开褚谦:

      “褚将军,慎言。”

      若是有人听见了,他们两人就是死到临头。陆清声知道褚谦少年成名,行事十分高调大胆,今夜已经有所见识,却不意他竟大胆到了这种程度。

      “那有什么关系,他们敢做,我就敢说。”褚谦冷笑,“陛下晚年,疏远了你们陆家人。你以为他为什么废立太子?凡是陆氏的亲旧,都顺着你父亲陆丞相的话,一心要保太子。只要他们一上书,陛下就说他们是妄议储位,接连下狱。”

      他看着陆清声的眼睛:“你真的以为,是因为他们议论废太子吗?”

      不,陆清声也明白,陆氏是江南的大族,与各大高门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皇帝要拣选官吏,大多也要通过这些高门大族,甚至不免要向他们分一些好处。没有哪个皇帝能够长久地忍受被世族牵手束脚的生活。

      尤其是老皇帝发现,太子越来越亲近自己的丞相老师时,他的积怨彻底化为了深不见底的恐惧。

      他们没有人知道老皇帝是怎么想的,他或许是害怕,怕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彻底沦为陆氏操纵的工具。他或许是醒悟,发现自己把军政大权尽数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丞相。他或许是听了小太子背后站着的人的话,比起他的丞相,似乎宠妃与自己最喜爱的长公主,才是他信任的,血浓于水的对象。

      马车依旧从街上过,月色清冷。

      陆清声不说话,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当明知真相太过残忍时,她只能选择沉默。

      她又想起了老皇帝的那一声呼唤。

      既然念念不忘,既然君臣相得,他却选择了逼死自己的父亲,不允许父亲回金陵,不同意父亲劝谏太子废立的上书,让父亲在病榻上绝望而死。

      近年来,国中多有变乱,这场争斗,更是大伤了南朝的元气。原本江南地区就不如中原殷阜富庶,如今更添凋敝。朝野上下,多有怨声。北朝更是蠢蠢欲动,想必也已厉兵秣马,志在一统南北。而父亲的死,是否会成为这柴堆上致命的一把火?

      褚谦也不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开口道:“其实我也一样。”

      陆清声看向他,眼里没有一丝波动。褚谦看着她波澜不惊的样子,眼里玩味之色更浓。

      “全南朝都知道,我毒死了自己和废太子交好的亲儿子,以示自己不参与你们陆氏和陛下的这场争斗。”褚谦转过头,问身旁的少女,“你怕我吗?”

      陆清声很平静地回答:“在这种局势下,褚将军大约也没有别的脱身法子了。虽然为常人所不容,却也不难理解。”

      褚谦看着少女带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的脸,忽然就笑了。他慢悠悠地说道:

      “惜指失掌,是领军之人必须知道的道理。我听说陆丞相自小把你当做他的接班人培养,这种话,他自然也教过你罢。”

      “父亲说的,和你做的,恐怕还差了点距离。”提及父亲,陆清声虽然神色不变,口中的话顿时冷了起来。

      “哦,你是说杀自己的亲生子?”褚谦闲闲道,“你父亲若是能和我会面,他恐怕还要劝我杀了那卷进政斗的孩子。”

      陆清声想起父亲临终前,听闻褚谦毒杀亲子后,劝她远离褚谦的话。她想起父亲殷切的脸,不假思索地说道:“他不会。”

      褚谦看她满脸的狐疑,忽然一笑:“因为他说话的对象是你,他最珍视的独生女儿。他知道我是一个狠得下心杀自己孩子的男人,必然会劝你远离我。想知道为什么吗?”

      陆清声睁大眼睛看着他。

      “因为——”

      他作出要附在陆清声耳畔,悄声告诉她的模样。陆清声不疑有他,乖巧地凑过去听。

      月光从车帘斜斜地透进来,照在少女被胭脂晕红的脸上,照得她的眉眼越发靡丽,任是无情,也能动人。而女子却不知自己此刻姿态,她微微仰起头,满心只有着自己要听到的消息,对其他一无所觉。

      风乍起。

      那车帘随着风卷动而起,是褚谦已掀开帘子,跃回马上,他从来自恃骑术高妙,还未在马背上坐稳,便伸手一扯缰绳,又与陆清声的马车并排而行——

      “要不了多久,你就明白了。”

      陆清声掀起车帘去望,街面上早已寻不见人影。只有细碎的马蹄声,还在耳畔作响。

      陆氏家中,当元夫人来看女儿的伤势时,已经是深夜了。陆清声的房中并未熄灯,她正敷着药,一边借着橘红的一星灯火,读着手捧的《六韬》。

      元夫人坐在陆清声的床边,动了动嘴唇,眼里浮现出一丝担忧。很快,这隐隐的担忧又被她一贯的冷厉所取代。她凝视着火苗,红色的光芒渐沉在她的眼中:

      “你做错了事。”

      “阿母——”陆清声习惯于父母的严加管束,对于这句话,初听了刺耳,但仔细想来,倒也不意外。她压下内心的那一点点委屈,恭敬道,“请母亲明示。”

      “今日殿上,陛下和褚元冲谈论时,你脸上露出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陆清声怔住了,她不记得当时自己脸上带着什么神情。老皇帝问她年纪,又把褚谦请到家宴上与她并列而坐,那些关于鹿的暗示,似有似无,都让她觉得心下不安。大概就是那时,她不慎带上了一个十五岁少女在这种情况下难免的慌乱。

      慌乱,适用于寻常人家的十五岁女子,不适用于丞相独女,被寄予厚望守护南朝未来的良臣。
      她垂下头,道:“清声知错。”

      “知错就去改罢,留给你改正的时间也不多了。”元夫人淡淡道,“待你伤好些了,陛下也该允许你见一见族人,之后就是出镇从军。你之后的路还很长,也很难走。你必须记住,你既然是守护家国之人,就不该把那些爱恨悲喜分明地写在脸上。”

      外露的情感,或许在其他人身上,是表现自己的途径,是讨喜的特质。

      在她身上,只是把柄,是致命的弱点。

      陆清声很熟悉这一类教诲,她点头称是。

      她的脸上没有过分的神情显露,整个人都显得冷。似乎自己的心中,也像外表那样,绝少波动。元夫人看了,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却点了点头,起身道:“你尽早休息,不要看兵书累坏了身子。”

      母亲走了,房中只有灯火还留着一点活泼生气。陆清声拨亮了火苗,低头看书时,一行字正撞进她的眼帘: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

      她掩起书卷,在床上抱膝而坐。她从小读这些文武典籍,这句话也是常看的,是劝人在成事时收敛姿态的良言。然而,在此时此刻,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缕难言的悲酸。

      是不是,在她十五岁之后的人生中,都要扮演收敛羽翼的鸟、俯下身子的兽这样的角色,无悲无喜,为家族而生,为南朝而存?她手里还握着书,冰凉的竹片在手中被体温浸得生出温度。在老皇帝面前抗辩奏疏的寒意又回来了,她觉得冷,这次,是由内而外的。她整个人都在被寒意侵袭,这种冷,只有把她同样化为无知无识的冰雪,才会罢休。

      而此时,在褚府中,褚谦也没有入睡。他披了衣,在窗下不停地运着笔。

      他平素最宠爱的一个妾侍捧了羹汤来,无声无息地搁在他的书案边。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本以为人生就此趋于圆满,却不料,这个男人能够亲手毒杀儿子。儿子死后,她在他面前愈发谨小慎微,他不问,她从不主动开口。

      今夜,他看上去心情很好,便问她:“你读过兵书吗?”

      妾侍垂头侍立,柔声答:“不曾读过。”

      “哦,那可惜了,”他的语调倒是听不出多少可惜来,“我今天才觉得,有个学过兵书的女子,外表冷冷淡淡的,骨子里却烈性,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妾侍没有读过兵书,却有女子敏感而纤柔的直觉,她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渴望,像是猎苑中的猛禽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要将它攫取于爪中,慢慢地调弄。

      “真是有趣,陆丞相那样求全责备,性子又庄肃的人,竟然教养出一个这样的女儿。”褚谦还在喃喃自语,“还颇有几分好颜色,冷眼看着人的时候,倒真是——”

      妾侍还是不说话,他觉得气闷,又想起殿上那陆氏女儿的模样。明明是还在丧期,一身装束是最普通的麻衣素服,却勾得见惯江南美人的他移不开眼。他比她年长许多,看这个少女的眼光,最初带着猜测与怀疑,还有对她父亲的一丝不忿。但他看她饮茶,看她听着老皇帝的话,与她共斗刺客,甚至看她为刀刃所伤,心中的某块地方也因此活泛了起来。

      想起马车上触手可及的那份柔软,他下笔的势头更急切了,一如他平日里写诗作文的一气呵成。他落下最后一笔,又回头吩咐妾侍:“将我的书箧拿过来。”

      妾侍领命,顺从地让他在书箧中翻找。不多时,他便寻到了自己要的那封书信,与自己写完的奏疏一并摆在书案上。看着信上陆丞相端正的笔迹,他忍不住笑了一笑:

      “丞相当初写信给我,让我正身修己时,可有想到今日之事?”

      “或许,我现在该改一改口,丞相——”

      他对着那封信,说道:

      “妇翁,您的教诲,我已领受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要结婚了,对象不是男主,大家控制一下自己激动(?)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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