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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虎变 ...

  •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此番是老皇帝亲设的家宴,为了抚慰这位从武昌回金陵的贵女、故丞相与公主的独生子、陆氏一族的新希望——校尉陆清声。

      陆清声入席时,用余光扫了扫殿内的人和物,老皇帝坐在上位,一侧是长公主与元夫人,另一侧是自己的席位和一处空席。男女不同席,何况身边的是陆相的独女,这个空席定然不会是小太子。

      她坐下来,心中犹疑不定。

      老皇帝看见她气色尚可,欣慰地笑了笑,又端详起她的容色风度,半晌才开口:“丞相有子。”

      元夫人与陆清声不约而同地深施一礼,老皇帝见了,又道:“丞相之事,朕深为伤悲,之后的事,朕也自会定夺。所幸,怀贞这孩子的举止应对,不输其父,我江南又得一新才。”

      老皇帝让陆清声近前,和她又叙了几句话。陆清声跪坐在皇帝面前,素裙委顿在地,铺成一朵落下的白辛夷花。皇帝看着她的脸,忽然问:“怀贞今年满十五了?”

      陆清声的心中忽然一紧,某种对于未知的恐惧漫上心头。

      她的母亲出身皇室,老皇帝算是她的长辈,这一句问询倒更像是长辈对幼女的关心。然而这种关心,却让她有些害怕。

      她心中涌现了不祥的猜测。

      正在此时,一串脚步声在她身后响起,这脚步不紧不慢,甚至带着某种倨傲。陆清声不知这是谁,竟然在御前这样无礼。正在思忖时,她听见身后的声音:

      “臣褚谦拜见陛下。”

      陆清声的瞳孔一时间放大了。

      她神情的变化没有逃过老皇帝的眼睛。皇帝先是命她入席,又对褚谦笑道:“这是故丞相的独女,你们的父亲彼此相熟,也算得上通家之好了。陆相把这女儿自小当独子教养,你今日便当她是同僚,多说些话熟悉熟悉,今后有的是你们同舟共济的时候。”

      “原来是陆氏的女公子。”褚谦说道,又扫了一眼她的丧服,“陆相是国之股肱,天子辅臣。陡遭大变,还请节哀。”

      陆清声起身时,仰面看了一眼褚谦。原来这就是有名的褚将军,故大将军的爱子,他生得很高大,体丰而面貌俊秀,莫名给了她一种熟悉的压迫感。她知道褚谦也在看她,他也出身高门,眼神收敛有礼,但她还是觉得不适。他的眼神太过飞扬锐利,像一条昂首的蛇,盘踞在她的身上。

      “元冲,你不必拘束,陆相的女儿现任校尉,朕准备命她出镇,或许要与你交换。你们之间,彼此称字就好。”

      褚谦点点头,又不知和皇帝讲了什么笑话,逗得老皇帝连连发笑,连酒杯都拿不稳了。长公主也在一旁附和地笑,元夫人出身皇室,见惯了这种一团和气的场面,更兼思及夫君之事,没心思去凑趣,只是旁观。

      老皇帝喝到酒酣,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褚谦笑道:“近日有人向朕献了一宝,正好带到今晚的席上来,你猜猜是个什么?”

      “陛下好兴致,还要考察臣射覆的本事。”褚谦的脸色红润了许多,神采英拔,风姿潇洒。只是不知是灯火映红,美酒熏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老皇帝看着这才俊的模样,更是笑得开怀:“元冲是我江南的蓝田美玉,都说你无所不通,朕定要试一试你。这样吧,朕告诉你,是祥瑞。”

      “皎皎白鹿,体性驯良。其质皓濯,如鸿如霜。”褚谦浅饮了一口杯中酒,“臣猜,是鹿。”

      说罢,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陆清声,又转过头,与老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

      陆清声捏住手中的杯盏,代酒的清茶在杯中摇晃,水面颤动不平。

      老皇帝神秘地摇摇头,举手击了一下掌。

      殿中的其余四人都向殿门口望去,只见两个侍从抬着一件用绢绸捆扎的物事上来,侍从解开绢绸,绢绸中又垫了一层干净的茅草。褚谦延颈去望,半开玩笑地埋怨道:“白茅纯束,莫不是只獐子。”

      老皇帝搁下酒杯,笑道:“元冲这般喜欢鹿,改天朕就从猎苑中亲射一只赏给你。”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陆清声虽然年少不知男女之事,诗书却是从小诵读的,联想起老皇帝方才的问询,心中顿时涌起难言滋味。对席的元夫人,脸色更为难看。长公主低着头,一时看不清神情。

      茅草除去,原来是只体型壮硕的老龟,龟壳庞大,这龟起码能吞下一个活人。那龟像是怕人,缩在壳中一动不动,外人只看见一个龟壳,怎么也没有祥瑞的样子。饶是褚谦娴于辞令,也一下子哽住了。他坐回席上,神色很是复杂。

      这老龟若是祥瑞,江南水网密布,那满江满河都是祥瑞。陆清声说不出话来,她知道老皇帝笃信神巫,最爱弄些玄之又玄的祥瑞出来,还曾经捉了一对羽毛染得五颜六色的鸟,硬是派专人送一只给父亲,说是要君臣成双成对,都沾沾这喜气。

      父亲出身江南诗礼名门,从来不信巫鬼,捧着这鸟回驻地,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君恩浩荡,最后只能把鸟挂在门上,供荆襄百姓瞻仰。此鸟染色艳丽大胆,个性十足,传承了老皇帝本人的风范。此后的数月,父亲就站在门边,披着皇帝送的白裘,仰头望着皇帝送的彩鸟,监督陆清声念诵诗书。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老皇帝对于祥瑞的爱好已经从彩鸟转移到了老龟,实在是可喜的进步。

      陆清声还没有收回思绪,就见那老龟缓缓地挪动了身子,殿内响彻一个低沉的声音:

      “负图之祥,刳肠之瑞。前世懿事,后王元龟。”

      那声音不是来自别处,分明出自龟中。

      殿内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老皇帝的脸上更是浮现出奇妙的欣喜,甚至近似于狂热:“你们看,看看,还有这等祥瑞之物!”

      老皇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掩盖不住脸上的笑。他年纪大了,加上南北间战乱不断,他越发相信这些祥瑞之言。龟在缓慢地移动,在他眼中,面前的老龟是灵符,是祥瑞,是上天赐予南朝的奇珍。他要伸手去抚摸龟甲,就是抚摸到了南朝江山永固的未来。

      “陛下请稍候。”

      老皇帝停在了坐席上,转过头。

      说话的人是褚谦,他离席长拜,面上依然带着笑:“陛下,这神龟说刳肠之瑞,正是宋元君的典故。昔日宋元君得能言神龟,杀龟用于卜筮,极为灵验。今日陛下也得此祥瑞,若能将这龟也剖开,用来占卜,定然极妙。”

      “元冲说得不错。”老皇帝盯着那龟,脸上有些为难,“只是家宴之上,杀龟见血,未免不太好看。”

      “这倒好办,”褚谦起身走到龟前,上下端详着这祥瑞,又抚摸着龟甲,龟口中似乎还有闷响,却被褚谦渐大的说话声掩盖了,“请陛下准备最新鲜的桑木。空桑伊尹,桑木最有灵性。我们将这龟用桑木取火烹了,也能分一分龟的灵气。”

      老皇帝知道他博闻强识,也不动作了,静静地听他说。

      场面越发荒诞,皇帝相信老龟是祥瑞,臣子不但不劝阻,还迎合着要取木烹龟。褚谦不以为耻,更是引经据典,一边踱步,一边头头是道地讲了起来:

      “《礼》云:‘射人以桑胡蓬矢六,射天地四方。’桑木为吉,自古有之。”

      陆清声的目光落在龟上,忽然心中一动。她的手按在桌案下,渐渐地汗湿了。

      龟不会说话,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能言的祥瑞。

      褚谦慢慢地走着,走到灯盏边,在铜烛台前负手而立:“《庄子》中有言:‘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而不能避刳肠之患’——”

      龟中伏着人。

      如果单纯是为了伪装祥瑞讨陛下欢喜,那倒也罢。陆清声的目光在宫殿内逡巡,殿上不得带刀兵,今日又是家宴,殿中除了皇帝,只有他们四人。若有异动,殿外的侍卫定然来不及救援。

      况且,能在天子面前藏人于龟,这种手段,定不是一两个邀宠的小人能做出来的。

      褚谦仍然在牵经引礼地胡诌,陆清声看进他的眼睛,她看见了志在必得的笃定。

      他背后的烛台,火光在一下一下地跃动。

      她的心跳正应和着那烛火。

      什么诗礼老庄,什么取桑木烹神龟,听上去尽是迎合老皇帝对祥瑞喜好的谄谀之言,恐怕是褚谦为了稳住龟中异动,又不惊扰老皇帝的幌子。陆清声转念一想,知道这位名动江南的褚将军,确实是有几分才识胆略。他安的,大概是一面高谈阔论磨去刺客的耐性,一面寻个法子擒住人的心思。

      然而殿上无尺寸之兵,若是刺客携利刃暴起,断无挽回余地。

      如今最周全的办法,是寻个由头走到陛下跟前,暗中告知他此间的玄机,秘密宣召侍卫上殿护驾。只要她不露异常,动作又够快,至少也能为老皇帝挡下一击。陆清声想到此处,面上只做不动声色,暗暗地深吸一口气,捧起杯盈盈起身,开口道:“臣饮此杯为陛下寿——”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巨响,陆清声猛然回身,一脸不可置信,手中杯掉落在地,清茶尽数泼溅上她素色的裙摆。

      火星迸溅。

      竟是褚谦,他举起烛台,向龟身劈去,铜烛台高大笨重,与龟甲相击,当即溅出一串火星子,绵延在龟壳上,硬生生划出一道深痕。

      她想错了,褚谦从头到尾,根本想过没有稳住刺客,召侍卫上殿的念头。

      他方才那些不着边际的议论,也不过是为了暂时麻痹龟中人,再在其没有防备时重重一击。

      若是刺客等不及,直接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陆清声在心中暗道:

      褚元冲此人,究竟对自己力挽狂澜的能力,有多大自信?

      下一瞬间,褚谦就给了她答案。龟甲中潜伏的人倒也不蠢,知道自己的计谋已经被察觉,若不拼死一击,断无生理。当即一个滚地腾身跃出,拔出腰间利刃,击上褚谦手中的烛台——

      烛台竟是断了。

      陆清声看着铜烛台整齐的截面,浑身都有些发冷。褚谦尚在与刺客周旋。她当机立断,一边高声唤人护驾,一边利落地跳跨过食案,也助褚谦阻住那刺客。

      刺客手持利刃,交手间寒光闪烁。他们两人是武职出身,身手不弱,即使几近赤手,也能勉强阻挡住持刀的刺客。然而陆清声穿着守孝中的麻衣素裙,行动起来多有拖曳,施展不开动作,加上身子柔弱,几次险些被利刃所伤。刺客举刀直击,陆清声向旁一闪,刀刃堪堪从身旁穿过,流转着雪亮的刀光。

      殿下守候的侍卫动作极快,在他们二人拖住刺客时,已经赶上殿来。

      在刺客发难之时,长公主便匆匆提裙上殿,伸手去扶老皇帝离开。元夫人也在旁搀扶,却包含担忧地看着与刺客缠斗的女儿。

      老皇帝今晚饮多了酒,少年时的意气又回到了身上,竟然挥开他最宠爱的长公主,带着醉意喃喃道:“朕已经六十有余。世间难易,无所不尝。不过是一个小刺客。这一次,就让朕来把这个鼠辈斩于刀下——”

      长公主的脸上写满了焦急,所幸侍卫已然上殿,团团围住了刺客。陆清声与褚谦见状,也不再与刺客多纠缠,眼看便要抽身退回,陆清声忽然听见长刀出鞘的声音,伴着这声音的,还有老皇帝的一声呼唤:

      “陆郎,你且看我这一刀——”

      霎时间,她的头脑一片空白。

      刺客看准时机,又一刀刺向她。毕竟从小受过父亲的教导,陆清声立即清醒过来,再要闪避,却只能避开要害处。那一刀正刺入她的肩头,当时就见了血。

      “怀贞!”元夫人惊呼道。

      老皇帝也清醒了几分,手里那把从身旁护驾侍卫腰间抽出的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环顾左右,对侍卫怒道:“还愣着做什么,速速拿下那刺客!”

      刺客的动作却是更快,见讨不到便宜,挥刀自尽,血溅当场。

      陆清声伸手捂住伤口,淋漓的鲜血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滴落在裙上。老皇帝立马召了御医来察看,御医看过说道:“伤口倒不算太深,只是担心刀上淬了毒,要敷药静养,近日不得有过大的动作。”

      元夫人眼尖,看老皇帝似乎还要开口,当即道:“怀贞随我坐马车回陆家,就不乘马了。”

      “丞相与夫人是出了名的勤俭清正,家无余财。马车内恐怕也没有铺锦褥,不宜运送伤者。”褚谦对老皇帝禀道,“臣听闻要入宫赴宴,特意坐了陛下上次赐给臣的马车,不如让臣送一送陆校尉。”

      “朕想起来了,是益州那边送来的马车,车里铺的是上等蜀锦,拉车的也是良马。”老皇帝沉吟了一会,说,“说起来,你要是保护得周全些,怀贞也不会受伤。你照顾她,就当你将功折罪。元冲,你的马车就让给怀贞先行。等一会朕派宫里的车送你回去。”

      “益州是陛下的马厩,想来陛下是不缺蜀马的。”褚谦笑道。

      “就属你会说话,”老皇帝显然听得很顺耳,也笑起来,“也好,朕再赠你一匹蜀马,你骑回去罢。”

      褚谦谢过恩,不一会儿,陆清声被扶上了褚谦的马车,元夫人却不与她同车,只是紧紧跟在后面。褚谦上了马,与陆清声所乘的马车同行,道是奉了陛下之命,要好好照顾。

      不料,陆丞相家勤俭得过分,元夫人的马车虽然外表端正可观,用的却是驽马。蜀地良马行步轻捷,走得又稳又快,不一会就将元夫人的马车甩在了后面。元夫人尽管焦急,却无计可施。褚谦见状,遥遥对元夫人道:“夫人,陆校尉受了伤,还是早些送回府上为要。有在下一路陪护,还请夫人放心。”

      说完,他竟也不待元夫人回应,自顾自随着马车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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