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胸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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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河水解冻，和风丽日，江畔的春草已经转成透亮的新绿。春草碧色，春水渌波，云色是浮动的白。这里是接近南北交界处的荆襄之地。
这一带被隔断南北两朝的江水一分为二，原先是两国的必争之地，连年战火。只是由于南朝陆相在不远的武昌城驻兵，治军甚谨。北朝见陆相镇守，从荆州出兵江南暂时无望，便不再剑拔弩张，几年下来，两国之间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和平。这和平来之不易，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今日天气晴好，人也比平常多些，关隘前一时人语纷杂。
陆相一死，南朝还未换上新的将领，对北的关隘暂时缺了大将驻军，北朝即刻加重了对南方关口的镇守。原本两国百姓自由同行的道路，尽数设军把守，北人去往江南，须经过重重盘查。几日下来，这些通衢要道也冷清了许多。
到了中午时分，北朝的驻军还在查验过路的行人。关口前的队伍中，多有在南北间贩货的商旅，这些人的车上，除了载着土产珍奇，往往也有贩作奴婢的活人。
两国近年来交兵虽少，但在乱世之中，只要有战端，受波及的总是小民。即便免于被军队掳掠为奴，也总是有妇孺因家破人亡无力谋生。先卖田宅，后卖血汗，走到了卖无可卖的地步，就把自己的身子抵出去。
驻军盘查得慢，车队也不禁躁动几分，一些年轻貌美的女子便探出头来，借着春日的阳光为自己简单地添妆。
这些少女容颜娇美，是预备卖入富家或是献给官府的上等货，待遇远远高于其他奴婢，许多人对这样的命运已经麻木，便着意于自己仅剩的容色。
一名高挑女子正梳理着因舟车颠簸凌乱的鬓发，梳了半天，明明关隘近在咫尺，也不见车队过关，车内拥挤闷热，关前的军士又在高声吆喝，这等待实在难熬。
她咬着口中的发钗，闷声闷气地抱怨起来：“我听人说，前些年可没有查得这么紧。”
其他女子也怨声一片。立即有人回应道：“前些年是前些年，南边的丞相死了，哪里还有以前的太平日子过？”
“那算是什么太平日子？”高挑女子冷笑一声，“若是真正的天下太平，我们会坐在这车里？”
车中其他人，大多也是因为南北之间的战祸家破人亡，最终沦为了奴婢，也没有人去反驳她的话。诡异的平静在车里弥漫开来。
宁为太平犬，不为离乱人。天下分裂已久，人们渐渐忘却了天下一统的太平盛世是什么模样，只好宽慰自己：捱着日子过，也不失一种过法。尤其是在这南北交兵的边境，人的忍耐力达到了超群的程度。
两国连年征战，今日是南朝的子民，明日便是北朝的百姓。多年来，所有人都养成了顺从的脾性，不再奢望乱世的终结。
忽然，只见一人一骑，从她们的车队后缓缓行来，径直来到关前。这些女子又是烦闷，又是无聊，纷纷好奇地张望。
骑在马上的是个男子，也不下马，伸手递给把守的人看了什么，守关的军士立即恭恭敬敬地放了他过去。
高挑女子被转卖过多次，见惯了贵人的特权，眼睛看着前面，手上自顾自继续梳头。其他人对此也见怪不怪，继续等待着属于自己的盘查。
那骑着马的男子没有即刻离去，他勒住马，回过头去，神色复杂地看着载有这些男女奴婢的车队。
他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年轻男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少见的风度。眉眼温柔，缓带轻裘，穿着便服也难掩其气质高华。他只是在马背上随意地回头一望，就成了一处风景。高挑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没有见过这样的贵人。
男子的回望不过一瞬，车队中的所有人却有默契般地屏住呼吸，饱看着这处他们终生难得一见的美丽风景。直到男子转过头，驱马离去。过了许久，那梳头的高挑女子才发觉，口中衔着的发钗早已掉在地上，沾满了尘灰。
杨屏骑马过了关口，向南行去。
他倒不像宫中长姊那般事事牵挂，连行装也不愿意多打点，骑上马，一扬鞭，当天就离开了洛阳城。
等到北朝皇帝想起征辟他入朝为官的事时，太子又按照先前杨珥教的话，一番搪塞。
皇帝思来想去，不好去向景皇后杨瑜开口，派人阻拦追回也许要生事端，只好迎风长叹一声，说此事今后再议。
一路而来，他见到了许多在洛阳家中见不到的风景。他自小喜爱山水，早就抱定了游览大江南北的愿望。然而时局毕竟纷乱，姐姐千叮万嘱，让他不要总往荒僻的地方行路。杨屏只得忍痛放弃了赶山路的打算，穿过有人烟的街市，用长姐亲自为他准备的凭信叩开了关门。
踏上江南的土地时，他觉得甚是不真实，沿途风光没有大变，而国境殊异。
他从马上利落地翻身落地，牵着马沿江水缓缓而行，夕阳西下，一人一马的影子被拉得瘦长。
江边不乏经行的人，不是抱着柴薪归家的健妇，就是三三两两的浣衣女。有大胆的少妇，见到这个独自在江边牵马散心的清俊男子，随手折下江畔的花枝向他掷去。
杨屏家学严正，深知男女之防，本不愿去接。荆楚风俗本就靡丽外露，他一面露难色，那妇人反而来了兴趣，不顾身旁掩口发笑的女伴，直把花枝朝他跟前递。
杨屏轻轻推开花枝，诚恳道：“掷果盈车之事，在下愧不敢当，还请夫人自重。”
听到他说话，那三两聚在一起的女子纷纷围了过来。
“听这口音，是个伧父？”
“那些过来的江北人，也不这样说话呀？”
杨屏只见过家中姐妹这些中原的大家闺秀，哪里见识过这等阵仗，那些村女操着南音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听在他耳中犹如猿鸟乱鸣。趁他脱不出身，持花妇人笑盈盈地走到他面前，把花抛到他身上，又引来女伴的一阵哄笑。
等她们笑得足了，扬长而去。杨屏紧紧攥着马的缰绳，颇有劫后余生之感。
他放眼四望，只见此处大江分流，数条河流在夕阳下映出最后的朱红，如顺流而燃的烈焰，最终归于黯淡的沉寂，大江东去，终归于海。
他顺着分出的河水走去，沿途多见人烟，却是农舍废弃，良田生棘。田舍间的百姓里，也少有健壮的农夫，妇人抱幼子，老叟坐门前。看见他过来，那些妇人脸上流露出一丝光，又很快地消失了。
他想起方才那些妇人调戏他时，眼底隐隐的期盼，忽然明白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朝对峙多年，哪怕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也不断厉兵秣马，盯着对岸的疆土。
近年荆襄战端不启，别处也免不了大大小小的交兵，南朝要率军北伐，北朝要挥师南下，你来我往，承担赋税的，被编入行伍的，都是天下万民。在这南北交界处，青壮的男子多被征去从军，从此没了消息。
一个陌生的清贵男子策马出游，被妇人们围观其风姿。如果拿到洛阳的雅集中，确实是足以炫耀的风流之事，或许还值得为之一笑。
可是他笑不出来。
天色还不算暗，杨屏系好马，在水边坐下，从简单的行囊里取出盛着纸笔的竹筒来。
他取出洛阳也难得一见的上好纸张，研开墨，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真落到纸上时，笔端却一字也写不出。
他想写的话，不能写给姊妹，也不能写给平日的好友。
天下之大，却难觅一知己。
他又在行囊里翻找，翻出一枚金环。
这是那所谓的仙人，在观察杨氏家墓风水后，亲手赠给他的。质地不凡，一看便是珍奇之物。
可是有言道：“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据那占卜的仙人说，这金环本是一双，早年被带入北朝时，另外一只遗落在了江南。如今余下一只在他手上，未免显得孤冷。
杨屏握着金环，对它喃喃道：“天下两分，骨肉流离，夫妇失散。连你这死物也要被拆分。绾臂双金环，一环在北，一环在南，又何时才能归为一对呢？”
他自小被称作天命之人，如今却觉得自己如此无力。北朝的政局诡谲多变，他出身世家，看惯了其中的阴私，原本不愿意踏足，却总被驱动着投身其中。
他逃离着自己的命运，寄情于山水，宁愿做一渔樵为生的山村野夫，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山水之间的人遭战火之苦，受分离之难。
若他接受自己官宦子弟的身份，入朝为官，就要在自己肩上压上沉重的责任。一步踏入，从此就在这暗潮不断的朝堂中周旋，只为着一个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南北一统天下太平的梦。
杨屏站起来，对着流水，问道：
“他们都说我有天命，我却要问。”
“终结乱世，天下归一。这若是天命，又要等到何日才能来临？”
没有人回应他，耳边只余下水响与风声。
没有人能回应他。
如果洛阳的亲旧见了，大概也要笑他。一个高门出身的年轻人，不想着入朝为官建功立业，却跑到这荆州边境来，对着不会说话的江河，问着不知所谓的问题。
夕阳一点点收着自己如血的余晖，杨屏看着静默的江水，苦笑起来。
他提起笔，将他的疑问写在了纸上，同他的金环一起，同他所有的怅惘与迷茫一起，封进原先那盛着纸笔的竹筒，丢进了水中。
眼看水波流动，竹筒沉沉浮浮，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夕阳也落了下去，天黑了。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胸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