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南溪.钮五阳后传》长生殿主

7、盛会

　　1916年，秋，上海，紫藤街，格格府。
　　五阳看着墨琴穿上那套黑色底子金色凤凰刺绣的晚装，眼角眉梢都是满足的笑意。
　　“墨琴，你好看，真好看。”
　　墨琴调皮地回过头来，对着五阳一笑，道：“真的吗？”
　　五阳笑着点点头。
　　“其实，我自己做了点改动。”
　　“是吗？我看看，哪儿改了？”
　　墨琴转过身，对五阳道：“你看，这裙子后头的那个绣花包袱，被我弄掉了。”
　　五阳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随便吧，反正是你的衣服，你怎么折腾都行。”
　　墨琴沉下脸来，对五阳道：“我的二爷，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二爷吗？你真是改不了的公子哥儿脾气。你以为这只是一件衣服？你不要忘记，我们要出席的是上海头号富商哈同先生的酒会，不是随便哪个酒馆的派推。你给我的裙子后头加了个绣花包袱，你觉得很美，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知道洋人怎么想吗？他们会觉得我们在拿他们老祖母的衣服出风头，这在交际场是大忌！五阳，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是钮先生，钮老爷，不是当年的阔少，想怎么做就这么做。我也不是当年密韵楼的红人，我是你的二房太太，我们都是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既然是，我们就得守规矩，你晓得伐？往后，你给我做衣服，最好事先跟我商量一下，不是说你的眼光有什么问题，我是女人，我最知道我自己要什么。”
　　墨琴说着在沙发一角坐了下来，还是一脸气鼓鼓的样子。五阳见她动了真气，连忙搬了张凳子，坐到墨琴身边，赔笑道：“哎呀，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冲我说说就好了，我改么，发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呀？你都是孩子的妈了，也不晓得保重自己。女人生气可是要生皱纹的哦。”
　　墨琴拧了他一下，嗔道：“人家都气成这样了，还胡说。我可告诉你啊，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给我做些奇奇怪怪的衣裳。我虽然不是格格了，但是也是你钮五阳的二太太，我是良家妇女，不是欢场的交际花。侬晓得了没有啊？”
　　“晓得了，晓得了，我的太太！”五阳笑道，“我这不是正跟你赔不是呢吗。我还以为我这少爷脾气改得差不多了，谁知道，还是在一件衣裳上，险些捅了大篓子。我晓得，你劝我的都是正经话，我请了爱丽丝小姐来教钱惠礼仪，请了绣娘来教你绣花，无非都是为了我们一家人都能进入上海最高级的交际圈子，为我们以后的生意发展打下良好的基础。交际场上拼的就是细节，你指正的是，我一定谨记在心。”
　　墨琴抿了抿嘴唇，斜了五阳一眼，笑道：“这还差不多。”
　　“钱惠呢？已经下午四点半了，让她赶紧更衣梳妆，我们今晚要见很多大人物，怠慢不得。”
　　墨琴笑道：“你就放心吧，钱惠正在爱丽丝小姐房间里听讲呢，她已经穿好了衣服，一会儿化了妆就能出门了。你呀，我的大公子，还是赶紧穿西服打领带吧，别跟我这儿甜言蜜语了！”
　　五阳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回自己房间，随手拉上了门。

　　华灯初上，“好世界”门口已经是车水马龙，两轮和四轮的，带有豪华车厢和敞篷的马车来来往往，当然也有个别摩登的客人开了最新款式的汽车来，与其说是代步，不如说是来炫耀的更为贴切。钮家的马车到了门口，立刻有门童上来开了车门，五阳颇有风度地伸手，让两位太太扶着他的手下了车，早有侍者把来客的名字通报进去。
　　临出门的时候，五阳特地让爱丽丝小姐也换上一身晚礼服，跟着两位夫人一起赴宴。他很清楚这次宴会对于自己在上海滩重整旗鼓的重要性，所以一点不敢怠慢，带一个礼仪顾问在身边，除了可以当个翻译，也是为了心里有底，毕竟钱惠是第一次出席这么隆重的场合。
　　钱惠本来是很紧张的，但是看见身旁的爱丽丝小姐，心里就有了几分安定。她用手微微扶了扶脑后的卷发，和五阳、墨琴一道，微笑着走进了好世界的大门。
　　华美的水晶吊灯在头顶闪烁着金黄的光，身著西装马甲的侍者们在宾客中穿梭往还。钱惠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这么宽敞的大厅里，喝酒，聊天，跳舞，不由得看得有些呆了。那些女宾们的衣服，更是她这一辈子都从来没见过的新鲜款式——有人穿着一袭白纱长裙，从胸前到裙摆缀满了大朵大朵的黑色玫瑰花；有人穿着宝蓝色的天鹅绒晚装，袖子是染了色的飞鸟羽毛制成的，像极了盛开的大丽花，头上裹着同色系的波斯式头巾，装饰着黑色的鸵鸟毛，额头正中一颗大大的梨形钻石闪着夺目的光芒；还有人穿着黑白两色的斑马纹裘皮礼服，雍容的皮毛领子直盖到脸颊，发髻上别着两朵大大的黑牡丹。爱丽丝小姐在旁边咳嗽一声，轻声提醒她注意自己的眼神，不要显出乡下人进城的样子，她这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挽着五阳的手臂走到了哈同的面前。
　　“您好，哈同先生，很高兴认识您。”
　　哈同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对五阳问了好，看了看他身边的墨琴，微笑着用英语道：“啊，钮先生，我认识这位美丽的女士。记得几年前在好世界，你当着上海镇守使郑汝成的面请她跳舞，你们两人优雅的舞姿让我至今难忘。”
　　五阳看了墨琴一眼，微微一笑，对哈同道：“是吗，哈同先生的记性真好。她现在是我的二太太了。”
　　哈同听了爱丽丝小姐的翻译，也哈哈一笑，双手抱拳，用汉语对五阳说了声“恭喜”，五阳也连忙还礼。
　　“啊，忘了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夫人，她叫罗迦陵。”
　　墨琴给罗迦陵行了一个屈膝礼，钱惠则按照爱丽丝小姐的嘱咐，给罗迦陵行了个中式的万福礼。罗迦陵也用屈膝礼还礼，因笑道：“钮先生，瞧您的二位夫人，倒给我行了中西两种礼仪。”
　　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罗迦陵是中法混血，汉语说得还算流利。
　　五阳哈哈一笑，道：“这就叫做中西合璧，上海本来就是时兴这个么。哈同先生，您说是吧？”
　　哈同听了爱丽丝小姐的翻译，宾主一起哈哈地笑了一阵。
　　“哈同夫人，我姓林，叫墨琴，这位是我的大姐，叫钱惠。””
　　罗迦陵“哦”了一声，点了点头，笑道：“你们俩都很漂亮，钮先生真是好福气。”
　　墨琴笑着说了声“谢谢”，正要接着说些场面上的话，忽然旁边一个尖尖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昔日密韵楼的红人，流落民间的王府格格墨琴小姐吗。如今成了钮家太太，穿了身西式礼服，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罗迦陵脸上还是笑着，但是表情明显有些尴尬，跟墨琴的交谈也停止了。五阳脸上的笑意不见了，脸色有些难看，钱惠看看五阳又看看墨琴，不由得有些担心。五阳昔日的脾气她是晓得的，要是在今天这个地方出了岔子，五阳要再想在上海的交际场上露面，可就有麻烦了。
　　墨琴微微一笑，并没说什么，只对那发难的女子笑道：“原来是胭红小姐啊，多日不见你还是这么迷人。只是有一件，这是大家的地方，说话无妨轻声一点，免得扰了旁人的兴致，主人家脸上也不好看，侬讲对伐？”
　　话音刚落，那胭红的相好便过来，将她从林墨琴等人身旁拉走了。哈同夫妇看见五阳面色难看，自然也不好继续交谈下去，于是微笑着请五阳等人自便，又去应酬其他的客人去了。钱惠见哈同夫妇走远了，小声对五阳问道：“这女人是谁啊，这么不懂规矩，当着众人的面给墨琴没脸，我都有些看不过去。”
　　五阳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这人是如今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从前和墨琴的东家是做对门生意的，两家别苗头也好些年了。如今看墨琴得了好归宿，自己虽然面上风光，心里总是不甘的。再加上从前那些事体，自然要瞅准这个机会给墨琴点颜色瞧了。”
　　墨琴环顾四周，只见满场宾客里又多半都朝着自己这里偷眼观望，一边窃窃私语，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转头对五阳道：“五阳，你请我跳个舞吧？”
　　五阳知道墨琴心里也是不快活，于是立刻答应了。两人滑入舞池，几曲奏罢，哈同带着自己的养女爱茉莉出场了。他敲了敲酒杯，对大家道：“今天，是我的女儿爱茉莉的九岁生日，我在好世界宴请各位商界同仁，一是为了跟大家分享我的快乐，二是圆我的女儿的一个梦，她希望自己的九岁生日高朋满座，自己像公主一样，被客人和亲人围在中央，接受礼物和祝福。我作为一个父亲，当然要义不容辞地满足她这个愿望。诸君都是帮助她实现这个愿望的人，茉莉，你是不是给大家说声谢谢呀？”
　　爱茉莉穿着一身白色的小礼服，有些害羞地对大家说了声“谢谢”，然后对来宾们行了个屈膝礼。大家纷纷鼓掌，接着是吹蜡烛和切蛋糕的环节，不必赘述。吃完蛋糕，罗迦陵作为女主人，微笑着提议道：“今天的来宾们，都是上海商界的翘楚，我想请诸位说几句祝酒词，为今天的晚宴助兴，大家以为如何啊？”
　　大家自然鼓掌赞成，站在罗迦陵附近的林墨琴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哈同夫人，我可以出来说两句吗？”
　　罗迦陵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头笑道：“当然可以。大家鼓掌欢迎！”
　　在众人或怀疑或鄙夷的目光中，墨琴走到大厅中央，举起酒杯，朗声道：“我姓林，叫墨琴，这个名字，想必十里洋场的诸位先生太太都不会陌生。上海，是一座充满传奇的城市，在这个城市，天天都有奇迹上演，而在座诸君，就是这些奇迹的创造者。或者也可以说，上海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传奇，你，我，包括今天的主人翁，哈同先生和夫人，都是这个传奇的一部分，也都可以说是创造这个传奇的英雄。今天有人提起我的出身，我想借用中国的一句古话，英雄，尤其是哈同先生这样的英雄，是不问出处的。他的人生和成就摆在那里，就是对这个城市的传奇的最好证明！让我们为这座传奇的城市，和这座城市里所有创造传奇的人，干杯！”
　　片刻的寂静过后，掌声如雷，那些曾经用鄙夷和轻蔑的眼神看着墨琴的人，也开始对她笑颜相向。墨琴带着胜利的微笑走回五阳身边，对那个浅薄的胭红看都没有看一眼。作为一个在上海度过了二十年光阴的女子，她太清楚哈同和罗迦陵这对夫妇的出身了——一个一开始是到中国冒险淘金的外国穷瘪三，一个是出身比她高不了多少的欢场女子。在这样两个人面前借出身给墨琴难看，其实也就等于打了主人家一个耳光，这是十分不智的举动，看起来报了昔日的怨愤，其实是自己给自己降了身价，得不偿失的。这样看来，胭红也就只能是个交际花了，凭她这点子鸡零狗碎的见识，一辈子也当不成格格和太太。
　　五阳一边鼓掌，一边对墨琴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现在越发认定，自己当初娶墨琴是一个正确的决定。这不，就在今天晚上，墨琴的一番话成功地把他从众人的笑柄变成了宴会的另一个中心。当然，同时也赢得了哈同夫妇的赞赏。有了这位大亨的赏识，将来他在上海滩的路，无疑会好走得多。
　　墨琴，真是他的福星啊。